作者:芈黍离
“殿下,许州上奏,有动乱发生,乱民勾结匪徒,冲击官仓,抢夺钱粮!”杨邠出声打破了平静,朝刘承祐禀道。
“乱民袭城,着官府镇压便是,忠武军节度镇兵呢?”苏逢吉直接接口道。
“许州无人主事,掌控大局,群佐不协,难以弹压……”杨邠平静地说着,只是那目光不时瞥向刘信。
刘信虽被拜为忠武军节度使,但不就镇,许州的军政,由其幕佐与朝廷指派文武官员处置。
刘承祐却是听出了些言外之意,问道:“枢相有什么意见?”
杨邠似乎早有准备一般,直接答道:“刘都帅为忠武节度,治下有乱,州县不稳,当从速就镇,弹压动乱!”
“我不去!”杨邠话刚落,刘信直咧咧地说道:“一干贱民作乱,用得着本帅亲自去吗?”
刘信,显然没能察觉到什么异样,他不去,只是因为舍不得东京的安逸与舒适。再者,刘知远的病重,对他也有些影响。
听其言,杨邠则双目一瞪,高着嗓子喝问道:“都帅既为节镇,又是宗室,如今所治之民生乱,难道就不知为国家,为大汉江山定乱安民?”
一句话,把刘信给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但是蛮横地顶了一句:“我不去!”
杨邠眉毛一横,看了史弘肇一眼,目光压迫性地逼向刘信,正欲再施展一番嘴炮,却被刘承祐给打断了。
“杨枢相不必如此激动!”刘承祐盯着杨邠,语气慢悠悠的:“叔父为侍卫军副帅,协理禁军,一干乱民罢了,何劳他出马?若是随便一州县有民乱,便需堂堂的禁军统帅去平定,传将出去,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大汉,难道朝廷无人了么?”
“你说呢?史都帅?”刘承祐突然望向史弘肇。
史弘肇似乎有点措手不及,支吾了下,答道:“殿下所言,也有道理,不过——”
没让他把后边的话说出来,刘承祐直接强势道:“史都帅都同意孤的说法,那就这么定了,自禁军遣一将校前往即可。孤议,以小底军都虞侯史弘朗,率一军小底将士前往平乱,如何?”
“臣附议!”苏逢吉立刻出声表示支持。
“史弘朗乃史帅之弟,从军多年,想来在史帅身边也得到了几分真传,一干乱民,当翻手可定才是!”一直沉默着的窦贞固说道。
史弘肇平日里还是喜欢被拍马屁的,但此时,虽然是被吹捧,但实在笑不出来。
目光中,带着点玩味,刘承祐看着杨邠。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杨邠似乎自闭了,苦着一张脸,微埋头,却是不说话了。
“既如此,那便拟诏吧!”
待议散之后,杨邠也不继续在政事堂办公了,径离宫,一直到出宫门之后,回首望了望皇城,长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却是难掩落寞。
这一次他费心折腾,没曾想,三言两语便被刘承祐连消带打,反使得史弘肇之弟被遣出京去。一股无力感充斥在心中,更让杨邠感到挫败的是,宰臣们也渐渐沉默了,变成他孤军奋战了。正常的情况下,不该是他们这些宰臣合力,将幼主给压制住吗?
杨邠的算盘,刘承祐心里很清楚,无外乎借许州的那点动乱,将刘信,这个刘知远给他安排的擎天保驾之臣给支持东京去。
有点天真的想法,到了这关键时刻,杨邠似乎仍没有看清楚状况。刘承祐的底气,从来都不在刘信这个成事不足的叔父身上。
不知为何,回府之后,杨邠便上表了一个告病条子,尔后闭门谢客,仿佛彻底自闭了一般。
得知这个消息,反倒让刘承祐诧异了,这是何故?为了应付可能的变故,刘承祐已做了数手准备,杨邠的反应,反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刘承祐依然稳如泰山,命人盯着杨邠那边,以及史弘肇。
……
“臣参见太子殿下!”
“陶卿平身!”见着找上门来的陶谷,刘承祐放下了手中的笔。
近来,以周王府出身之故,在门下省,陶谷有些张扬。
不过在刘承祐面前,仍旧低眉顺眼的,望着刘承祐,眼色中带着讨好。
“寻孤何事?有政令出问题了?”刘承祐问道。
闻言,陶谷四下瞧了瞧,神秘兮兮地凑上前,小心地说道:“殿下,官家病笃。”
这不是句废话?刘承祐凝着眉盯着他,听其下文。
见状,陶谷立刻补充道:“殿下受命监国,固然要勤于政事。然既为储君,不侍奉汤药,何以副天下之望?”
听其言,刘承祐先是一讷,尔后似有所得。什么“副天下之望”,都不是重点,侍奉汤药于陛前,待在刘知远身边才是最重要的,陶谷这是提醒自己来了。
“孤这便去万岁殿!”
很快,刘承祐便将朝政尽数留给王、苏、窦、李等臣料理,自往万岁殿,同李氏一道照顾刘知远。
……
春风渐绿汴河岸,天气乍暖还寒,汉宫中的气氛,却是越发沉重了。拖了这三两日,皇帝彻底熬不住了。
傍晚时分,天色晦暗。万岁殿中,御榻之前,以刘承祐为首,已然跪倒了一片人,各个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刘知远躺在榻上,目光黯淡地望着帷幔,俨然已经病入膏肓,在弥留之际。皇后李氏坐在榻侧,手里拿着个空药碗,有些愣神,没有哭泣,只是雍容之上浮现着明显的忧伤,双目微微泛红。
史弘肇、王章、二苏、窦李、郭威、白文珂、冯道……越来越多大臣闻讯赶来。这,分明是一场托孤的戏码。
只是,这一次,不止是那些外臣,刘信、刘承赟、李洪建、李洪信、宋延渥这些宗室皇亲也在列。
隐约间,已经听到了些许抽泣,且慢慢地传染开来。
“哭什么,朕还没死了!”刘知远沙哑的声音中,带着离世前最后的倔强。
此言落,呜咽声最重了。有趣的是,李氏、刘承祐包括刘承勋这三个刘知远最亲的人,没有动静。
“还有谁没来!”缓了一会儿,刘知远问道。
内侍快速地瞄了一眼,答道:“还差杨枢相。”
“哦。”刘知远脑子似乎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喃喃地说道:“听说,他也病了?”
没人回答刘知远,又或者说没人反应过来要回答他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伴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声,杨邠闯了进来,一下子拜倒在病榻前。就好像,来晚了一步一般。
可惜,刘知远还吊着一口气,强撑着,让李氏将他扶起,盘腿坐在榻上,身上仍罩着被衿。迷离的双眼,扫了眼榻前黑压压一片人,在刘承祐的身上停顿了一下。
佝偻着身子,驼着肩背,刘知远气息不稳,缓缓地说道:“朕以渺躬,侥天之幸,得取神器,入主中原,厥有帝图。胡虏凭陵,虽有拯溺之功,然洎登宸极,时运艰难,急于止杀,不暇崇仁。讨灭叛帅,苛剥甚酷,而致治下子民,饱受兵燹。朕有抚御天下、弭息征伐之心,然沉疴在身,痼疾爆发,天不假年……”
断断续续地,刘知远说道这儿,榻前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哭声,口呼“官家”不止。身后这些人,不知有几人是真心为刘知远而哭。而刘承祐,红着眼睛,强行挤出了几滴泪,但要让他嚎啕大哭,歇斯底里,却是为难了。
这个时候,刘承勋却是也没能憋住,“哇”得一声嚎了出来,尔后扑到榻前。
刘知远却无暇去安抚幼子了,见殿中吵闹,给了李氏一个眼神。李氏轻轻地擦拭了下眼角,将刘承勋揽入怀中,冲着殿中众臣:“肃静,官家还有话讲!”
一下子,哭泣声小了许多。
缓了缓,刘知远方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刘承祐,吃力地说:“太子年幼,今后,有赖众卿扶持!”
这算是彻底的托付后事了。
交代完这些,刘知远似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完了,让所有人退下,独留刘承祐一人,似有最后的嘱托。
殿中只余父子两人,刘承祐上前,一把被刘知远抓住,竟然格外地有力。刘知远的眼神已经格外地黯淡,对刘承祐说道:“二郎,我不是个好皇帝。你有雄才,大汉江山这副千钧重担就交给你了,替为父,完成那未竟之事业!”
刘承祐没有多话,严肃地应道:“是!”
“传位诏书在你母亲那儿。”
“只可惜,未能见到孙儿出世。”
“也不知,是男是女……”
后半夜的时候,大汉皇帝刘暠,驾崩了,皇城之中,哀声一片。
第2卷 少年天子
第1章 柩前继位
万岁殿,已满是灵幡素帐,梓宫靈位就设在殿中。刘知远的遗体被拾掇,香汤沐浴更衣,做好防腐措施后,直接入殓。国初,礼制不全,再加刘知远临亡前有诏,后事治丧,一切从简,勿耗帑藏,勿扰黎庶。不过纵有诏旨,皇帝的丧葬,又哪里真正简单处置的。
没有秘不发丧,皇位继承没有任何疑议,刘承祐以太子监国那么久,朝堂局势总体也还算平稳。
不过,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传出宫去,并蔓延全城。对于此,在京官员,不论如何,都挤出几滴泪,嚎个几嗓子,让邻里听到,并且将家中喜庆的器物都收起来,同时命人准备好哀服。
相较之下,东京城中的普通百姓反应则要冷淡得多,刘知远虽是开国之主,却不是什么以“仁慈爱民”著称的明君,实在难让人生起什么惜念之心。再者,皇帝驾崩,帝位承继,那是朝廷文武要去担心的问题。
普通的百姓,除了某些闲的蛋疼的吃瓜群众,有多少人会去关心皇帝生死?当然,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自三代以来,新主继位,总是动乱频生之时,就没哪一次是平稳过渡的。
如今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总归安稳了这个冬天,眼见着开春了,皇帝没了。谁当皇帝他们不关心,但换了皇帝之后,他们的生计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却由不得他们不去担忧。
万岁殿内,很冷,有白雾滋生,灵柩旁边,置有诸多冰块,这是防腐的必要手段。周边点白烛林立,刘承祐一身孝服,跪在梓宫前,已守了一夜。身体已是格外疲惫,但精神却十分亢奋,根本舒缓不下来。倒不是有多喜悦,只是倍感压力,紧张,乃至彷徨,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彷徨什么。
“二郎,你去歇一歇吧。”略带着点哀伤的声音,轻柔地响在刘承祐耳边。
刘承祐摇了摇头:“无妨。”
该有的姿态还是要做的,并且要做足。当然,刘知远对刘承祐,那是没话说的,刘承祐性子虽冷,终非无情,倒是甘愿。
李氏蹲到刘承祐面前,探手在他满挂着疲惫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仍旧温柔道:“白日,还有大事需你操劳。娘知你恭孝,但此时,对你父最大的孝顺,便是平稳继位,接掌国政,安抚人心,稳定江山!”
李氏,真的是个坚强贤明的女人,识大体而知本分。
在李氏的劝说下,刘承祐终是起身活动活动。出殿,一阵凉风袭来,用力地揉了揉脸,稍微缓解了一下疲惫。扶着石栏,望着朦胧晨色下,殿宇森森,沉浸在一片哀伤的气氛中。
“陛下。”李崇矩挎着刀,至刘承祐身边,已然变更了称呼。
“孤还没登基,如此称呼不妥!”刘承祐说。
李崇矩立刻变回了称呼:“殿下。”
“情况怎么样?”刘承祐问。
李崇矩这才答来:“东京已全城戒严,诸门四闭,宋巡检使坐镇巡检司,开封府衙下巡吏、衙役也全数出动,保证动乱不发。”
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上,刘承祐不可能真就枯待在灵柩前,乱世天下,不可能为了避畏人言非议而被动地等待,反而要积极作为,锐意行动,将局面彻底掌控住。
在刘知远驾崩之后,刘承祐便下了数道命令,全城戒严,全军戒严。以宣武门守李俭为宫门使,禁军指挥向训为皇城使,表兄为宫苑使,并以大舅李洪建率控鹤军巡卫皇城。宫门紧闭,许进不许出,似杨邠等“托孤”大臣,都被圈在宫内,杜绝一切不稳定因素。
“禁军情况如何?”刘承祐问。其他动作都是有必要的,但是禁军才是最重要的,十多万军队稳住了,局面便定下来。
“各军使已奉令归营,约束士卒,史都帅、刘都帅与郭枢密已不间断巡视各军、营,宣慰人心!”李崇矩禀道,又补充了一句:“史都帅,未脱离视线,小底、武节两军,有国舅(李洪信)与孙指挥使等将镇定!”
“唔……”刘承祐应了声,眉头虽未松展,但表情看起来却是越发平静了:“大臣们呢?”
“在待漏院那边,杨枢相并无异动。”
“恐怕有些怨言吧!”刘承祐淡淡地说道。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低沉地说道:“熬过这段时间,大局定下便好!”
遥望东方,天际间已有一丝微妙的亮光闪现,黎明将至。至万岁殿东庑,抓紧最后的时间,小憩。
“刘帅,你一直跟着我作甚?”广锐军驻地内,史宏肇不耐其烦,终于爆发了出来,寒着一张脸对刘信道。
作为侍卫司的一二把手,两个人奉命安抚军心,但是,自出宫门,刘信便像只跟屁虫一般,吊在史宏肇身边,形影不离,甩都甩不开。
闻言,刘信探指伸进头上绷着的白巾,挠了挠,漫不经心地答道:“没什么,就是想跟着你。”
这副态度,顿时惹恼了史宏肇,质问道:“你这是欲监视本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