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朝廷权贵子弟,到你这个年纪,已至州府大任,乃至更高职衔的都有不少,让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知县,心里应当很委屈吧!”赵普平静地说道。
面对这样的问题,哪怕心中有想法,赵承宗嘴上也不敢说,只能谦虚地表示道:“儿才浅德薄,治一县尚有不足,何况一州!”
“你这话言不由衷!”赵普当即指出:“我看过你在白马的为政治民,官声口碑都不错,不说有多大的建树,至少中规中矩!”
“父亲过奖了!”赵承宗轻松了些。
又是一声叹息,赵普直接道:“你准备准备,述职之后,就去楚州上任,对你新的安排,就是知楚州!”
赵承宗闻言一喜,但见赵普那始终严肃的表情,生生按捺住,拱手道:“自当听从朝廷吩咐,只是,还需父亲教诲!”
“希望你能保持这份谦怀,而不是只表现给我看!”赵普顿了一下,方才道。
也不给他解释什么,赵普交代道:“楚州当运河转运要冲,漕运重地,东南财税,大部由此转运,南北商旅,也多由此中转,因此,交通转运乃是楚州重中之重,你需要同东南转运紧密配合,不能岔子。
另,楚州乃淮河、运河交汇之处,河网既与其力,也有其害,这些年淮水就没有真正平静过。当年王兖国公虽然修复洪泽湖,开挖龟山运河,但年月已久,在水利灌溉,防洪、泄洪之事上,仍不得放松!
做好这两件事,再保持你在白马县上的为政风格,楚州当可无虞!”
“是!”对赵普这番交代,赵承宗听得很认真,熟记之后,恭敬一礼,郑重地答道:“儿明白了,多谢父亲教诲!”
虽然赵普不让管,但赵承宗还是忍不住关心:“父亲,你满带忧虑,朝中的形势当真窘迫至此?”
第137章 进退不得
作为赵普的儿子,从小接受着精英培养,随着赵普的地为逐步抬升,有太多的耳濡目染,又兼在官场上闯荡了些年月,赵承宗自然不蠢。
不论是听到的传闻,还是赵普的表现以及对他的安排,他都感受到了其中不寻常之处。赵普让他回避,自然存着保护的心思,但作为赵普的长子,有些事是不可能躲避得了的,也不得不关心。
迎着长子关切的目光,赵普琢磨了下,终究还是需要一些交底,否则他心怀挂碍,也未必是好事,万一行差踏错,就可能成为别人攻讦的目标。
沉吟几许,赵普轻叹道:“陛下对我不满之意,愈发外露,我这个宰相,在陛下看来也越发碍眼了,恐怕待不了多久了!”
听赵普吐露心扉,哪怕有所猜测,也不由心神大震,下意识站了起来,惊诧道:“怎么会?既然拿下了卢多逊,就更该倚重您才是,否则,这朝廷如何安定得下来?”
赵普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却是高看我了,我这些年或许有些功劳,积累了一些威望,但远没有到不可或缺的地步。大汉朝廷,只要有陛下在,又如何乱得起来,又有何人敢乱?
别看这半年多年,朝廷内外纷扰不断,风雨飘摇,连卢多逊都死于狱中,那也只是陛下有意的整饬罢了,像我们这些公卿大臣,哪怕再是震惧不安,也还得尽力维持稳定,低调做人,谁若以此生事,那必然受到陛下打击!”
听赵普这么说,赵承宗皱着眉,指出:“过去也不是没有罢相的传闻,但最终也只是流言,此次为何如此严重?”
赵普摇了摇头,道:“陛下的心思,不是你们能够揣度的,事实上,我也看得出来,过去那几次风波,陛下未必没有换相的想法,只是最终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罢了。
但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从卢多逊事发开始,我就有所预感,到其殒命,这种预感就更加强烈了,到如今,我已基本确定,罢相与否,也只待陛下一纸诏文了!”
“从开宝二年进京,从尚书左仆射始,到如今,我为相已然十八载!”赵普眼神中带着少许的追忆,深深地感慨道:“自开国以来,你可见有人为相如此之久?陛下又岂能容忍一个二十年宰相?或许早在八年前,我的相位就不稳了。
你们只看到卢多逊倒下后,我少了一大对头,但在陛下眼中,却是又少了一颗制约我的棋子?
陛下秉政三十余载,施政治国,用兵驭民,常有操切急躁之处,然那是其表,只是因势而动,陛下实则还是守重持稳,好求平衡。
从开国时的经纶粗陋,到如今典章齐备,以严刑峻法约束天下,就可窥一二。卢多逊一去,我这个宰相,也就变得突兀,朝中权力的平衡被打破。
如此情况,陛下或当像过去扶持卢多逊一般,再扶持一人起来,但看现在的情况,陛下并无此意,那么只有从我身上着手了。
陛下过去能用我十八年,那是我还有可用之处,然而如今,在陛下眼中,我或许愈加无用了。
陛下倡导吏治革新,过去是我操持此事,如今,或许我已是吏治的障碍了……”
赵普这番话,让赵承宗惊悚不已,他已经从老父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丝危险。朝中已经死了一个卢相公,那如今这个赵相公,就一定安全吗?虽然那种可能很小,但谁又说得准了,那毕竟是刘皇帝啊!
“您既已洞察一切,何不激流勇退,以求自保?”赵承宗想了想,劝道:“以您劳苦功高,陛下总当顾念旧情,还您一个安稳晚年才是!楚州,儿也可以不去!”
见赵承宗紧张的模样,连楚州知州都不想当了,赵普欣慰的同时,也笑了笑:“我又何尝没有向陛下请求过?只是,陛下不允啊!”
闻言,赵承宗表情顿时纠结了起来。赵普则解释道:“我此时若极力求退,恐怕非但不能脱身,反而会引起陛下猜忌。这一点,我已然感受到了!
从当年受刘公举荐进宫开始,我侍奉陛下已然快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时间,也足以看清楚一些事情了。
陛下是百年难遇的英主,但也摆脱不了英雄之主的一些毛病,天性凉薄,刚忌雄猜。而我们的陛下,则更甚,历来只有他舍弃臣子,而从不允许臣子主动弃他而去。
陛下也慢慢老了,这忌刻之心,则愈重,让人心惊胆颤!
前日,陛下召我谈话,则说到一事,后赵石虎,年轻时纵横九州,天下无人不惧,到晚年病重,仍为奸臣妖后所趁,与外隔绝,凄凉而死,死则诸子争国,天下分崩。
又提到朱温,英雄一世,晚景凄凉,为逆子弑杀……
陛下是何等英明之主,那二者又何等的暴君,竟以石、朱作比,可想而知,如今的陛下,猜忌之重。
你试想,我听到这番话,作何感想,又能作何应答?”
赵普说完,虽然满带感慨,但表情还算平静,赵承宗则有些受不了了,额头竟生出少许冷汗,惊声道:“倘如此,父亲岂不是很危险?”
赵普叹道:“我现在,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啊!”
见赵普把形势说得如此严峻,赵承宗受其感染,竟也有种坐在火炉上烘烤的感觉,忍不住徘徊起来,然而,抬眼见赵普那不动如山的气度,又不由安心少许,紧张地问道:“父亲当有破局之法吧!”
赵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我今日,恐怕又惹陛下不愉了!”
不待其发问,赵普自顾自地说着:“陛下已然下令,以魏王为统帅,总河西、安西大军,西征黑汗国!其意甚坚,我虽然没有直接反对,但进言中也有劝阻之意!”
这让赵承宗惊愕不已,很不明白。
注意到他的迷惑,赵普淡淡地解释道:“这些年,随着官府民间与西域的交通,对于盘踞西域西部这个黑汗国,多少有些研究了解。
此国虽小,然仍有百万之众,民风剽悍野蛮,举国乐战,以谋军功贵族。并且,武器精良,有一支常备精锐军队,且其政教合一,能从遥远的西部地区,征召一大批悍不畏死的异教徒。
这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虽然与大汉相比,只是一个小国,然大汉虽大,在数千里外西域征战,未必能够获得全胜。若举全国之力,只怕落得个穷兵黩武的结果。”
“您不看好此次西征?”赵承宗问道。
赵普摇了摇头,道:“兵家大事,胜负难料,只是看法保守罢了!”
赵承宗凝眉思索一阵:“这与您现如今的窘境有何关系?”
赵普悠悠叹道:“陛下用人,固然看重其才干,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其人是否如何其意志,陛下既然不愿直接准许我请辞,那我只能一步步让陛下明白,我已不符相位。
若西征得胜,那么我今日忤见悖论,自然落人口实,若西征受挫,作为宰相,首当其责,也是应有之义!”
说到这儿,赵普看着赵承宗,轻松道:“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我为相十八载,即便为陛下所弃,然青史留名,此生亦足,陛下猜忌虽重,但保全自身,还是有信心。楚州知州,你也可放心上任。
我毕竟不是卢多逊,没那么权欲熏心,什么事情都敢干……”
虽然赵普如此安慰,但赵承宗这心里,总是悬着一块巨石,见赵普摆手赶人,也只能拱手告退。
待赵承宗退下,赵普一人独处,则又陷入了沉思,他安慰赵承宗的话,又何尝不是安慰自己。
另一方面则是,他虽然感受到了危险,也有求退之意,然而,心中又难免保留着一丝奢望,倘若出现什么变故,他这个宰相未必不能做满二十年。
首相这张宝座,实在让人留恋啊……
第138章 赵普的黑材料
冬夜下的崇政殿,比起平日,更添几分阴冷,给人一种森森之感,如同一只巨兽匍匐在汴宫中,那道殿门,就仿佛是一张噬人的巨口。
排排烛火,将宫殿照得通明,但仍旧光明难以触及之处,而刘皇帝,恰恰喜欢待在那些阴影之中,明亮的光线,也难以照亮他的全身。
随着年纪的上涨,刘皇帝的眼神儿也渐渐不济了,因此阅览奏章时,脸往往下意识地凑得很近,看东西也有些费力。
暖色调的灯光,映在刘皇帝脸上,照出一半威严,留下一半阴影,给人一种怪异之感,如今的刘皇帝,也越发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了。
在赵家父子为前途多虑之时,刘皇帝也恰恰在考虑赵普的问题,明明面无表情,但在烛火下,却显得阴晴不定,就仿佛映照着他此时的心情一般。
刘皇帝阅览的,是一些关于赵普的黑材料,这些材料,来源很多,有武德、皇城两司,也有这些年积攒的内外大臣对赵普的秘密弹劾,当然,还有一部分则是让刘皇帝十分恼火的,从卢家密室中搜罗出的证据。
不得不说,卢家的秘档价值极高,卢案之所以闹那么多,处置了那么多人,除了刘皇帝有心吏治,暗中推动之外,那些内外上下官僚们的黑材料也原因之一,有司只需按图索骥,一一侦办即可。
当然,关于赵普的这一部分,情况就有些特殊了。当初吕蒙正负责查抄,在发觉有关赵普的那些材料后,心知其中的敏感,在拉回刑部的同时,果断把赵普那一部分封存,并迅速上报刘皇帝。
对于吕蒙正的果断,刘皇帝很满意,做下指示,秘而不宣,将按部分材料呈抵大内。而此时,也让刘皇帝对卢多逊彻底起了杀心。
不只是他搜罗赵普的黑材料,他们是政敌,手中拿捏着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刘皇帝相信,赵普手中恐怕也有不少关于卢多逊的东西。
真正让刘皇帝愤怒的,恰恰是那一密室的材料,除了与他的党羽往来的信件、交易之外,还有大量官僚的黑材料,而显然,那么多东西,基本是通过都察院以及武德司这两大系统搜集的。
从这些东西可以看出,卢多逊以公器谋私利的情况有多严重,通过这些材料,随时可以罗织罪状,攻击政敌,也可以籍此挟制官员。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治斗争的,定他个阴谋篡逆的罪都没问题,更何况,还有武德司参与其中。
因此,当这些东西暴露出来之后,卢多逊的下场,就几乎是注定的。如果只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刘皇帝未必会真的取其性命,但偏偏,卢多逊有太多的取死之道。
而关于赵普的那些材料,刘皇帝一直按捺着,没有作声,一直到卢案逐渐平息,方才拿起来研究,同时也把皇城司、武德司他们搜集的秘档也调阅一番。
关于赵普的这些材料,内容很多,人事也复杂,刑部给卢多逊定的那些罪状中,基本都可以用在赵普身上。
这些开宝宰相,谁也不比谁干净,屁股底下都是一堆擦不干净的屎尿,像贪污、擅权、结党、谋私等,赵普自身或许相对干净,但他的亲友,他的门生同僚,又岂能完全没有牵涉。
对于这些,刘皇帝倒也看得开,并没有太过在意。连他自己都有自私的一面,更何况下面的那些大臣们,哪怕是以清誉著称的道德君子石熙载,也不是无尘无垢,更何况有太多短处的赵普了。
刘皇帝洞若观火,心知肚明,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只关心其利用价值。甚至始终坚持的吏治,此起彼伏的反贪反腐,也只是缓解矛盾、巩固统治的手段罢了。若是连这些都看不透,刘皇帝这个皇帝也就不合格了。
因此,阅览赵普的这些材料,刘皇帝也是有针对性的,对于大部分事情,只是一笑了之。但是,透过这些东西,还是看到了一些足令他忌惮的东西。
比如,十八年的宰相生涯,赵普积累了太多的政治资本,提拔了太多人,对整个官僚系统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
用卢多逊的话来讲,天下官员,大半出于赵普门下,余者也多与他有牵连,当然,这种说法有些绝对,有些偏激,有些表面,但也能反映出赵普的威望。
而赵普用的那些人,成分也很复杂,有能臣干吏,也有蠹虫败类,尤其在中枢的一些人,私欲旺盛,贪腐谋私者,更不知凡己。
过去,有不少针对赵普党羽的攻击,有些被赵普挡住了,有些则被拿下了,但每一人,每一事,赵普也都是尽力维护,在这种情况下,赵普又岂能用干净来形容。
这些情况,同样不足为奇,刘皇帝也能接受,他既然用赵普,给他权力,就意味着这种情况大概率会发生。
毕竟赵普这个宰相想要坐稳,想要在朝廷中有作为,需要实权,尤其是组织人事权力,需要一帮可用之人。
只要赵普本身不出问题,那朝廷就不会出大问题,而过去的十八年,也证明了这一点,虽然出现了各种弊案,但开宝盛世,赵普是有大功劳、大苦劳的。
当然,不是没有犯忌讳的情况,比如,在武德司搜罗的一些情况中,提到一点,赵普与皇城使张德钧有私下往来,虽然不算频繁密切,但暗地里的交易是绝对有的。
这自然是刘皇帝深为嫉恨的,有卢多逊、王寅武这一对在前,再暴出赵普与张德钧二人,倒也没那么惊悚,但刘皇帝的愤怒也是可想而知。
不过,毕竟是武德司上报的,皇城、武德两司之间的龃龉是朝野尽知的情况,而刘皇帝对王寅武又已经不信任了。
因此,对于这个情况,虽然引起了刘皇帝极强的猜忌之心,但多少是打了折扣。然而,不论如何,当刘皇帝开始认真审阅起这些黑材料时,也就代表着,刘皇帝对于赵普确实另有考虑的。
对于朝中赵普一党,也确实不打算继续放任,有整治之心。赵普这一个多月来的试探表现,刘皇帝如何不能察觉,但都三言两语,轻松揭过。
但这样的反应,也恰恰证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他相信,以赵普的聪明,心里也清楚。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君臣二人之间,已然是心知肚明。
只不过,赵普囿于权力,一方面寻求后路,一方面又还保留这一丝丝的奢望。
而刘皇帝,之所以还没发动,也是顾虑到影响,毕竟,卢案闹得那么多,可以说举国震惊,事情未了,若是再把赵普拿下了,那朝廷恐怕就真的出乱子。
刘皇帝需要给朝廷一个喘息的机会,至少,也要等卢案的影响稍微消退之后,再行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