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陛下,攻伐黑汗,或许还可联络于阗国,他们这些年始终饱受黑汗威胁,若其举兵于南,王师陈兵于东,两相配合,也可减轻大军负担!”刘旸提议道。
闻言,刘皇帝不由得嗤笑:“大汉与于阗打交道也不是一日两日,他们是什么脾性,你还不了解?”
虽然有些瞧不上于阗,但是考虑了下,刘皇帝还是同意了。
对黑汗进攻的决策,迅速做下,不过刘皇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始终没有作话的宰相赵普身上。
见他面无表情,侍立一侧,默不作声,眉头稍稍蹙起,露出点笑容,亲和地问道:“赵卿,这么大的事,你这个宰相怎么不开言呢?若是没有你的认可,朕做这开战的决定,可难心安啊!”
一听这话,赵普就是脸色一变,赶忙应道:“陛下言重了,老臣实不敢当!黑汗犯我大汉,该当予以诛除!”
第135章 煎熬的宰相
“不过!”赵普微低着头,话锋一转,语气平静地叙来:“黑汗于大汉小,于西域则强,行征伐之事,若用兵少,则事难济,若用兵众,则供馈难济。
从河西至军前,亦有两千里之遥,却愈进兵,路途愈远,损耗必然巨大,即便尽河西之力,恐怕难以长久为继。
且半载以来,河西震荡,人心不稳,这些情况,还需加以考虑衡量……”
赵普这番老成谋国的话,刘皇帝是越听越不对味,不由打断他,脸上虽然还挂着点笑容,但语气却显得有些不阴不阳:“听赵卿的意思,是不支持西征了?”
面对刘皇帝施加的无形压力,赵普老腰微佝,谨慎地道:“陛下,大汉已然有十余载未大举用兵了,夫战,庙算多胜,庙算少不胜,还望陛下统筹思量!”
看赵普一副秉公直言的模样,刘皇帝也不好发难了,想了想,还是应了句:“赵卿所言有理!”
“不过!”刘皇帝话锋同样一转,定定地说道:“正是因为久疏战阵,才该让军队动一动,以免军备废弛!好战必亡的道理朕懂,但忘战必危同样需要牢记。
大汉永远不能马放南山,兵制改革也有些年头,正好可以检验一下,这些年新兵制下军队训练成果,战力如何,是否还是当年横扫天下的无敌王师,黑汗,正好是一块不错的磨刀石!”
说着,刘皇帝的手已然不自主地挥动起来:“至于军需供给,自是重中之重,但再难再远,比得上当初北伐契丹吗?再艰再险,比得上当年南征大理吗?
在朕看来,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倘若不是大汉西征,而是黑汗东侵,难道河西就可以用这些理由,来推搪叫苦,无所作为吗?
赵卿所言人心不稳,朕倒要问一句,是何人不安,何人不稳?西北进行了为期半年的剿匪行动,报上来的战果丰硕,治安转良,仍旧不稳,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是谁出了问题?
从进兵西北开始,河西安稳发展了近二十年,所积所攒,还不足以支撑一场战争?即便河西有所不足,那西北呢,西北之后,还有整个大汉,黑汗如何伐不得!”
刘皇帝这一番论调,充满了咄咄逼人之意,对此,赵普还能如何。默默观察了下刘皇帝脸色,心中微叹,拱手请道:“陛下明睿果断,高屋建瓴,是老臣昏聩迂腐,未能体察圣意……”
见状,刘皇帝立刻挥挥手,止住他,笑眯眯地说道:“赵卿言重了!你操劳国事,多年辛勤,年纪又长,有所疏漏,在所难免。再者,朕与朝廷也需要你这些老成谋国之言,如此,方可阴阳调和,稳如泰山……”
刘皇帝虽出安慰之言,但这话在赵普听来,总是有些扎耳。赵普脸上不敢表现出异样,反而要感动皇帝的体谅,只是心中的苦涩感愈浓了。
过去,哪怕君臣之间有些意见不同,但刘皇帝说话,绝不会如此阴阳怪气,如此让人别扭难安。
但是,这几个月来,虽然在面对赵普时,经常笑脸示人,然那种隐隐的针对,实在让赵普应接不暇。
“西域军事,还有辛苦诸卿,全力支持!”刘皇帝又发出总结性的指令。
“是!”
……
离开崇政殿后,赵普独走,一边思索,形容一敛,呈现出的就是凝重之态。经过最近一个多月的相处以及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已然确定,刘皇帝对他确实有些看法了。
事实上,赵普早就察觉到了,只是过去从没有像如今这般露骨扎心,而关键的转变,就是从卢多逊被杀之后开始。
卢多逊被杀后,大汉中枢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平静中,卢党几乎被清理一空,与其牵涉者多受到惩罚,幸免的也都不敢再张扬,都察院的御史差不多换了一遍。
按理说,最大的敌对势力倒了,赵普这边该弹冠相庆才是,但是,在赵普的压制下,“相党”的一干人等,也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张扬,尽心尽力,尽职尽责。
在这种氛围中,朝廷风气大清,行政效率空前提高,仿佛回到了乾祐早期年代,那种积极昂扬、上下齐心的景象再度呈现于大汉朝堂。
然而,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卢多逊死后,中枢原本的权力结构被彻底打破,从政事堂到诸部司乃至地方道州,都是如此,然而,新平衡的构建却在刘皇帝刻意的压制下,显得缓慢而滞后。
诸部司衙署以及地方职缺,都好弥补,并且已经在赵普的指导下进行着人事,大汉可绝对不缺做官的人。
但是,一些关键分工、影响到朝廷权力平衡的职位,就不是赵普可以决定的了,而刘皇帝,却没有任何指示。
因此,在这一个多月,或者说在卢多逊下狱后的几个月内,朝廷内部,形成了一种“相党”一家独大的局面。
而不论是赵匡义还是王著这样的勋臣故旧,都低调地很,也就愈加突出赵普的权力与地位,这样的情况,让政治嗅觉极其敏感的赵普实在不安,乃至煎熬。
时至如今,赵普才真正体会到,一个平衡的局面,对于朝廷,对于他自己有多重要。卢多逊虽然令人厌恶,甚至不断地想扳倒自己,但是有此人在台前吸引目光,却也分担了自己的压力,让自己的权位稳固。
一朝垮台,他赵普就凸显出来了,简直是被架在火炉上烤。这才多久,他对卢多逊竟有种思念之情了……
感受到自身的尴尬处境,赵普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刘皇帝请示,希望能增补宰臣,分担职权,以免怠误国事。
甚至还提出了几个人选,比如宋琪、石熙载、李昉这些老臣,但刘皇帝都没有给出一个正面回应,只说还需思量,综合考虑。
当然,在刘皇帝考虑好之前,那国事,还需赵相公费心操持。看起来大权独揽,一派独大,实则危机四伏。
且不提在上边盯着的刘皇帝,太子刘旸以及那些勋贵元臣,都无形地制约着赵普,聪明人自然都能察觉到赵普的不妙。
太子也就罢了,这些年理政,两人配合得不错,关系也良好,但是其他人,想要打倒他,取他而代之的,绝对不少。
当然,处境再是微妙,赵普依旧尽力维持着目前的形势,意图通过忠心耿耿,打消刘皇帝的顾虑,宰相之尊,何等荣耀,何等威风,如何能够轻易地割舍。
但不断的试探下来,赵普的心却在不断往下沉,愈不自安。他也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然而,即便向刘皇帝隐晦地表明意愿,仍旧没有得到认可,用刘皇帝的话说,朝廷需要他。
赵普日子,当真难过!
第136章 赵家父子
“赵相!”恭谨的招呼声把赵普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抬眼一看,乃是刑部侍郎吕蒙正,正以一个低调谦逊的姿态,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见到这个中枢官场的后起之秀,赵普回过神,露出一点笑容:“是圣功啊!免礼!”
由于在卢案前后中的担当表现,这个年轻的刑部侍郎得到了不少认可,在刑部的地位渐稳,在中枢也站住了脚,成为令人瞩目的政治新星。
对其能力,赵普还是比较肯定的,不过,并没有过多的接触,抑或收为己用,这毕竟是刘皇帝亲自提拔出来的人,他不便插手。
看着气度不凡的吕蒙正,赵普随口问道:“你这是要去见驾?”
注意到赵普盯着自己手上的奏章,吕蒙正也不遮掩,颔首道:“新一批的罪臣犯官,已然抵京,经过核查,罪行无误,当上表执刑!”
一听这话,赵普就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是第三批了吧!大理寺的审查结束了?”
“是!”吕蒙正点头。
赵普当即道:“为何不是慕容承德上报?反让你这个刑部侍郎负责,这符合朝制吗?”
闻言,吕蒙正心下一紧,脸上也闪过少许异样,低声说了一个牵强的理由:“慕容寺卿病了!”
对此,赵普张了张嘴,却没再就此纠缠,又问:“这一批多少人!”
“合计118人!”
“你去吧!”赵普面无表情,让开了道路。
见状,吕蒙正再度一礼:“下官告退!”
说完,蹑着小步子,朝崇政殿而去。望着吕蒙正的背影,赵普悠悠一叹,又是上百人,上百名官僚,上百条性命啊。
赵普不由深思,陛下之所以对中枢人事调整不下定论,莫非就是要等卢案彻底终结?倘若是这样,那似乎不是不能理解了。
然而,看着渐行渐远的吕蒙正,赵普老眉又下意识地蹙起,此人倒是个能做事的人,陛下也十分看重,莫非要大用?
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毕竟不是二十年前了,陛下还是更倾向于老臣了,就算看重吕蒙正,此人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资历浅薄,根基不牢,没有充足的地方履历,连地方道司都没有历练过,怎么可能进政事堂……
那辛仲甫呢?此人在卢案中担当大任,以刑部尚书入相,似乎也说得过去……
王溥,他这段时间病了,应该有所变动,那政事堂还得增补人选。
赵匡义,此人近来是越发沉默了,有些不对劲。
……
一整日,赵普都在思虑之中度过,即便傍晚回府,也依旧患得患失的。或许是年纪大了,精力渐不支,赵普已不像过去那般,每每忙到深夜,犹不自知。
冬季的开封,寒意渐重,空气都显得沉重了几分,寒月无光,凄风阵阵,不过宰相府第,还是稳如泰山,灯火辉煌。
下得车驾,门房管事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面带笑意:“恭迎相公回府!”
“嗯!”赵普淡淡地应了声,见他神色雀跃,问:“何事让你如此开怀?”
管事引路,笑道:“衙内回来了!”
管事所指的衙内,自然是其长子赵承宗,作为赵普的儿子,仕途自然是有极大保障的,此前一直在外为官。
对长子的归来,赵普是心里有数的,毕竟就是他的安排,因此,简单点点头,便吩咐道:“让他到书房见我!”
赵普的书房,布置还是很精致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书籍。赵普在学识上的成就一直为人诟病,且一直不以为意,但事实,私下里他是十分好学的,常年读书,若论写诗作词赋文,或许不怎么样,但对经史子集的理解,绝不下于任何人,他更擅长的,还是经学致用。
在赵承宗到来之前,保持着过去的习惯,拿出一卷《开宝总类》阅读,这本大汉包罗万象的总类经典,刘皇帝都经常看,更何况他了,而至今,也才读了五百多卷。
很快,赵承宗入内参拜,赵普没有作话,而是默默地打量着他,这样的注视,让赵承宗下意识地收起了原本轻松的笑容,并慢慢低下头。
良久,赵普方才问道:“你何时抵京的?”
赵承宗赶忙答道:“未时过后。”
“有没有到吏部述职?”赵普又问。
这下,赵承宗脸色微变,声音也低下来了:“尚未!”
闻言,赵普顿时严厉地呵斥道:“你是外官,回京不先去吏部,反而回相府,这不是落人口实?”
赵承宗张了张嘴,实在不敢触犯老父的威严,只能埋头认错:“是儿子的疏忽,明日即前往吏部!”
见其态度,赵普那无名的怒火方才消却几分,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官职虽不高,但这半年朝中的风波总不会没有耳闻吧,我给你的去信,你莫非没有重视?虽是小事,甚至算不得什么错误,但这个关头,就是把柄,就是别人攻击的短处!
你不会像那些庸才一样,愚蠢地认为,卢多逊倒了,这朝廷就是我赵家一家独大吧!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风声,是何等犯忌讳的事!”
听赵普这么说,赵承宗脸色急变,立刻道:“是儿失之警惕了!”
赵普则严肃地道:“别人也就罢了,终究是外人,你是我的长子!那些想看老夫笑话的人,恐怕就盯着你们兄弟,你岂能大意!”
“父亲教诲,儿铭记在心,不敢再犯!”赵承宗郑重地道。
父子之间的谈话,就在这种紧张压抑的氛围中展开了。
赵普松口之后,赵承宗方才得以落座应对,观察着老父那阴沉严肃的面庞,也多了几分忧虑:“儿在滑州,也听说京内形势紧张,却没想到,已然严重到如此地步了!”
显然,赵承宗并不是蠢人,从赵普的话里,就能感受到那不寻常。听其言,赵普盯了他一会儿,道:“京中的事,你不要参与,当好你自己的官,做好你自己的事!”
说得容易,又哪里能不表示关心,毕竟父子连心,一脉相承。迟疑了下,赵承宗还是听话地应是。
赵承宗已经年过三十了,不过,到目前为止,也只是一个白马知县,虽属望县,且州县一体,但作为当朝首相的儿子,还是显得有些低了。哪怕在官僚阶级日趋固化的当下,也有不少更年轻的县级主官,因此,在权贵子弟中,赵承宗的位置,十分“平庸”。
见长子如此顺从,赵普心情也好转几分,而后道:“也不瞒你,此番召你回京,是我的意思,对你,将另有任用!”
“自当听从父亲吩咐!”赵承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