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但是,王寅武心里也很清楚,卢案前后的积极表现,并不足以让刘皇帝真正放自己一马。经过那桩空前严重的政治事件后,刘皇帝对他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甚至已经谈不上信任了。
近几月来,王寅武脑海中始终存着忧患意识,甚至想要脱逃,但是,很快就打消了那可笑而软弱的妄想。逃不掉是一方面,舍不得武德使的权位也是一方面。
因此,在结束对卢案的调查之后,王寅武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了黑汗使团案以及西北军政民情的调查上,这是他最后争取的一线希望。
而结果,实在难如人意。黑汗使团案的调查已经有所进展,不论是从幸存的马夫口中,还是通过对马匪留下尸体的身份确认,乃至剿匪过程中所获取的消息,都提供了不小的佐证,数百剽悍马匪的行动,不可能悄无声息,顺着那些线索,寻踪踵迹,一路调查下去,至少确认的“鸣沙匪”这股势力。
甚至于,查到其匪首“卢南”,但是到这一步,又陷入停滞,其身份背景,其下落踪迹,仍旧是个未知的谜团。
一直到暮秋,由于过去几个月,不断有山民入山后莫名的失踪,灵州官府终于组织起了一批人,入山调查,既是偶然又是必然的,发现那处隐蔽的营地,以及残存的建筑与腐烂的大量尸体。恐怖的场面,既令人惊,又令人喜。
已经不堪其累的西北武德司干吏们,闻讯而往,经过甄别,很快就做出判断,这是犯下使团案的贼匪。
然而,这极其明显的灭口行为,就注定不可能留下太多线索。即便从尸体中,找到了些蛛丝马迹,甚至发现了一些闻名在外的悍匪大盗,以及一部分黑汗使团之物,但获取的线索,有些价值,但也实在不高。
甚至于,情况要比想象中的要更加严重,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已然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贼匪,而是真正的一股叛贼势力,这性质实在太严重了。
事情调查到这一步,情况已经十分清晰明了的,武德司尽心竭力几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但结果却实在不容乐观。
对此,勉强可以地做个调查回报,上禀刘皇帝,但是,并不解渴,刘皇帝关心的绝不是武德司的调查的努力过程,只会在意结果,而在没有拿住匪首“卢南”的情况下,如何能把此事交代过去,甚至于,连其真实身份都有待调查。
当然,王寅武头疼的,并不仅限于此,至少,比起几个月前的一片混沌,各种诡谲蹊跷,如今有了一个准备的调查对象,顶多重新再来。
那些叛贼,能够犯下河西大案,就不可能消停下去,只要其继续动作,早晚会露出马脚来。
让王寅武忧心的是,在全国治安严打的过程中,以及对西北军政民情的调查中,发现了一些同样严重的问题。
治安的败坏,不只是地方官员不作为或者施政不善,更因为民间的矛盾重重,作为重点调查对象的西北及北方道州,情况尤其明显。
从北方各地刑徒营的躁动不安,就可以看出,大汉的一些政策,随着时间的推移,正遭受着越来越多的反抗。
而对朝廷不满的群体,似乎也在增多,移民实边,执行到如今,比起二十多年前,边地的汉族势力确实增强了,但不是所有汉人都与朝廷同心同德,有太多人对现状感到不满,在西北各地为非作歹,妄图挑战朝廷权威的绝不是一小撮,光暴露的,就有好几家,而隐藏的更不知凡几。
至于胡民少族,更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西北马匪屡禁绝,其中就必然有那些边境胡人的支持。以汉制胡的目的,达到了一部分,胡汉矛盾也形成了一种常态,但另一方面,在武德司的调查中,却有不少胡汉勾结的情况。
种种矛盾,各类冲突,积攒至今,已然形成了痼疾,严重影响到西北地区的稳定,而西北的文武们,似乎也在长时间的和平安逸中,变得怠惰懒散,约束力大减。
一次官场的大整顿,辅以一场彻底的治安剿匪,将抬头的矛盾消除了几分,各路牛马蛇神也安分了许多,但都不治本,矛盾与危机始终存在。
而王寅武几乎可以确定,如刘皇帝所言,在西北确实存在着一些危及大汉统治的人或势力,不知发展了多久,不知隐藏了多久,但是,已然蠢蠢欲动。
初冬时节带来的寒意,并不能让消解王寅武心头的那股燥热,将手中的公文丢在案上,探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
不过数月的时间,一向精壮的王寅武,变得得憔悴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这段时间,其身心所承受的压力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叔父!”王玄真走了进来,躬身一礼。
“何事?”深吸一口气,王寅武尽量调整好心情,问。
“宫中来人通知,陛下相召!”
一听此言,王寅武哪里还坐得住,倏地起身,道:“来人在何处?”
“客厅奉茶!”
“怎能如此怠慢?”
“只是一名内侍,并非有名大官!”王玄真道。
闻言,王寅武苦笑道:“老夫如今的处境,莫说那张德钧了,就是随便一个陛下身边人,都是得罪不起的!”
见王寅武如此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模样,王玄真张了张嘴,却不好说什么。作为鹰犬,敏锐的嗅觉是必须的,王寅武的这几月来的变化,他哪里能没有察觉,虽然不明根源,但是多少有些猜测。
“去取一百两银!”王寅武前往迎客之时,不忘吩咐道。
“是!”王玄真在后应承着,只是不住地蹙眉,他对这个叔父如此表现,不由得有些瞧不上。堂堂的武德使,何时如此卑微了?
……
崇政殿,如今这对君臣会面,空气中总是难免一丝异样,王寅武依旧战战兢兢,刘皇帝还是威严可怖。
或许,诡异的还是人心,不论王寅武如何努力,都难以消解刘皇帝的心结,看他,也只会越看越不顺眼。
刘皇帝相召,自然还是为了西北之事,而王寅武也不敢再有任何隐瞒,把武德司调查所得情况,不论巨细,一一禀明。
而有了前面几次汇报的铺垫,刘皇帝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起身,站到那张巨大的舆图下,盯着西北注视出神。
良久,在王寅武愈不自安的情况下,终于幽幽一叹:“看来,西北是需要一次彻底的清理了,过去,留下了太多枝节,导致遗毒至今!”
虽然西北的情况,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政策方面造成的,但是,刘皇帝又哪里会反思质疑自己长治久安的政策,他只会认为用人不当,或者是叛逆太多。而解决的办法,就是把那些叛贼一一诛灭。
“你先回去吧,继续调查!”对王寅武,刘皇帝没有更多的指示,只是淡淡地吩咐道。
“是!”刘皇帝那淡漠的目光,实在令人心悸,忐忑不安地拱手一礼,又有些心虚地道:“臣一定将那些叛逆都找出来!”
刘皇帝则不置可否,随意地摆了摆手。
等王寅武退下之后,刘皇帝方才冷冷地道:“此人,如今连武德使都不会做了!”
第134章 西征!
“我家虎儿一张牙舞爪,便要吃人啊!刘旻这一仗打得不错,虽然获不多,但足以挫败黑汗嚣张气焰,展我大汉雄威!”崇政殿内,刘皇帝龙颜大悦,发出一阵喜悦的笑声。
这半年多来,刘皇帝就少有如此开怀之时,此时释然大笑,冬日暗淡的阳光,似乎都变得明媚起来了。
室外的光线婆娑入内,照在刘皇帝身上,也照出他半张脸,露出的喜色确实做不得假。他也确实有些日子,没收到足以高兴的消息的。
安西传来捷报,魏王刘旻在焉耆城外大败寻衅滋扰的黑汗军队,斩首八百余级,缴获战马五百余匹。
近几个月来,因为使团遇害一案,大汉与黑汗之间那本不牢固的关系,迅速由冷淡步入对峙,直至如今的兵戎相见。
不过,虽然距离上一次两国交兵,已然过去了整整十年,但当年的教训黑汗还是有所警惕的,因此,没有大举东进。
而是选择小心翼翼的,不断派遣小股骑兵,扰边滋事,袭击焉耆周边的村镇、牧场,籍以试探大汉的反应。
或许黑汗国还存在着一种侥幸心理,毕竟他们的使者都被害了,大汉多少要给些补偿吧,他们占理,哪怕派兵扰边,也只是展示是态度的做法,大汉不当反应过激。
而针对黑汗军的袭扰,安西的初期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相应地派出骑兵,驱逐来犯之敌,双方的骑兵在龟兹、焉耆二地之间,缠斗绞杀,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汉军的被动软弱的表现,大概给黑汗军增强了信心,一直到九月,在其驻龟兹军事长官阿里亚曼的率领下,三千多的黑汗轻骑东进,兵寇焉耆。
还美其名曰,鉴于近月以来不断有黑汗叛贼乱兵流窜汉境,影响到两国关系,特地来搜捕乱匪。
这样的挑衅举动,彻底激怒了魏王刘旻以及安西汉军,似乎是为了安抚黑汗军队,刘旻特地遣使联络,希望其撤军,同时还送去了一些酒肉犒军。
当然,这自是麻痹对方的一种办法,而事实上,刘旻早就决定要狠狠地教训这些夜郎自大的黑汗人,在此前的纷扰中,早已从高昌、轮台等地集中兵马、粮械,又有来自刘皇帝强硬的勉励,更不会有什么负担。
阿里亚曼这支军队,也算是正好撞到刘旻的刀口上。于是,在开宝二十年九月十三日,刘旻集步骑一万余人,对扰边的黑汗军进行围攻。
经过漠北远征的刘旻,对骑兵的运用十分熟练,亲率三千汉骑,绕袭其后。大汉军队在过去三十多年的战争中,早已成熟,不只是靠着精良的武器,战术战法也研究到一种极深的境界,野战中的步骑结合,更是纵横无敌的倚仗,摆开阵势,无惧任何敌手。
不过,黑汗军队终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鲁莽,很是警惕,斥候洒得很开,在察觉到汉军的动作后,果断开溜。
因此,即便刘旻筹划得再周密,也未能如期地完成合围,最终演变成一场追逐战,汉军的步骑结合优势没能发挥出来,强弩、火箭等重型武器也未起到作用,徒以兵力优势以及出奇不意制胜,虽然最后获得了胜利,成功驱逐了黑汗军,但未能全歼,让其逃脱,同时,自身还死伤了三百余人,这就让策划“对黑反击战”的刘旻很不满意了。
不过即便如此,捷报上达东京后,刘皇帝仍旧很高兴,不论过程如何,损伤如何,至少结果还是好的,出了刘皇帝胸中一口恶气。
“传诏褒奖!有功将士,当升则升,当奖则奖!”刘皇帝冲侍立于殿中的枢密使刘廷翰吩咐道。
“是!”
“现如今安西是什么情况?”刘皇帝又问。
对此,刘廷翰早有准备,迅速答来:“回陛下,焉耆一战后,魏王殿下趁势领军,向西掩进,攻取龟兹以东两百余里的乌垒小城,就地驻扎!黑汗军则全部撤回龟兹防守!”
“看来,刘旻是想西进了!”刘皇帝摸着下巴,琢磨了下说道。
此时,太子刘旸也开口了,道:“六弟已然上表,请率安西、河西之众,攻伐黑汗!”
“志气可嘉!”闻言,刘皇帝当即给了一个肯定的态度:“黑汗如今,已然成为一头拦路虎,袭扰犯境也就罢了,还阻挠大汉与西方的交流来往,这颗绊脚石,该当移除!”
“刘旻有什么要求?”刘皇帝问。
刘廷翰拱手道:“魏王殿下上表,请求兵马、粮械支援,尤其是骑兵以及火箭、炮车等攻城武器,殿下以为,黑汗军以骑兵为主要战力,必须以骑制骑,保障军需补给供应,同时西进不乏强关要隘,需以强大攻城器械辅助!”
“看来这一场小胜,并没有让刘旻大意啊,这是要稳扎稳打啊!”刘皇帝不由露出了点笑意:“如此,让帅师伐国,朕也可放心了!”
刘廷翰道:“据魏王殿下分析,焉耆一战,黑汗军并未遭受重创,其东进之举,更像挑衅之举,以期王师西进。
根据这段时间西北的各项军情,军情司也做了深入剖析,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黑汗国也在积极备战,征召兵马,囤积粮械,准备与大汉大战一场!
其国内,也在大力宣扬安西以及大汉的富饶,鼓动国民参军参战,黑汗野心,昭然若揭!”
听刘廷翰这么说,刘皇帝眉头一凝,有些跳跃性地说道:“倘若如此,莫非使团案是黑汗国自己做的?”
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暗暗嘀咕道,或许来使也只是为了麻痹大汉。
“对黑汗异状,卿等是如何考虑的?”刘皇帝看着刘廷翰。
刘廷翰严肃道:“在过去近二十年中,黑汗数次东进,屡屡受挫,先败于契丹,后折于大汉,再让他们主动向东进攻,他们也觉力有不足。
因而,臣等猜测,他们是想先防守,再反击,若能吸引王师西进,依山据险而守,借以消耗王师,寻机反功。
于大汉而言,安西远在数千里外,鞭长莫及,一旦受创,短时间内恐怕无力支援,会与其可趁之机……”
“黑汗国竟然如此天真?”刘皇帝有些不屑道:“大汉能被其牵着鼻子走?”
刘廷翰:“至少,王师大举西进,或许已合其意!”
听完这番论事,刘皇帝沉默了下来,背着手在舆图下踱起了步子,脚步声在殿中十分清晰,一步一声,敲在在场之人心头。
良久,刘皇帝扭身,满面威严,发号施令:“不论黑汗存在何等心思,到这一步,那就打!蕞尔小国,妄图挑战大汉,侵我疆土,就当狠狠收拾,破其城,灭其国!
拟诏,着魏王刘旻,全权负责征西军事,安西、河西边军、团练,悉供其调用,所需兵马、粮械,一应同意调拨!”
“是!”见刘皇帝下定了决心,刘廷翰自然只有俯首听命。
“六弟毕竟年轻,担此重任,为防有失,是否再派一名宿将辅助!”刘旸有些担心地提议。
闻言,刘皇帝瞥了他一眼,思考一阵,却是不由叹息道:“可惜郭进病了,王彦升老了,杨业在南方,否则他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一辈的将帅们都陆陆续续地退出历史的舞台,也使得越发念旧的刘皇帝,常有无人可用之感。
不过,大汉的上层中,精英实则并不少,稍作沉吟,又指示道:“就让杨延昭西进,为西征副帅。”
“驸马久经沙场,智勇双全,可保无虞!”刘廷翰立刻表示赞同。
一个李继隆,一个杨延昭,大概是刘皇帝最中意的两个女婿了,都是军中翘楚,统帅之英,也逐渐成为大汉军队的顶梁柱了。
对此,刘旸也表示认可,他与杨延昭的关系,也素来不错。
“自北伐收复安西以来,大汉便持守势,或许守得久了,让人小觑了,觉得可以肆意挑衅了。既然如此,那就打一场,朕倒要看看,这个意图以一隅之地,抗帝国之大者,能有怎样的结局!”刘皇帝目光死死地盯着西域,冷冷地说道:“告诉刘旻,让他好好打,待他凯旋,朕亲自给他庆功!”
“是!”
“仅以安西之力,想要破灭黑汗,怕也力有不殆,让河西文武全力支持,倘若因为后方供馈不力,以叛国罪论处!”刘皇帝对河西官场的不满情绪仍未消除,因此话里仍旧夹枪带棒的:“还有,告诉王明,筹措调度,可是王明的老本行了,朕仍留他在任上,正为此时,希望他不要再让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