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事实上,刘皇帝已经有进行调整的考虑,此前就有让政事堂、枢密院、财政司联合商讨,但是,并没能讨论出个结果来。
想要整改,哪里是容易的,贸然动作,那是真容易出问题的。财政司的提议,要么减兵力,要么削待遇,都被刘皇帝直接否决了,那是取祸之道。
因此,当听到李继隆提议要继续增加北疆戍防兵力时,也正好戳中了刘皇帝神经敏感处,点到了他近来的忧虑处,反应也难免大了些。
另外一方面,作此考量,也不只是因为财政负担的缘故,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边军若是过于庞大,会不会造成外重内虚、枝强干弱的局面?
这是该严厉禁止,严肃警惕的!
哪怕一直以来,刘皇帝都在不断的强调皇权至上,推进中央集权,保证对军队的掌控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局势的发展变化,还是难免形成一种让人担忧的局面,毕竟前车之鉴。
但是,要维持大汉如此广袤的疆域,要维持朝廷的统治,要保障国土的安全,又不得不铺开兵马,加强戍防。这样的为难之处,也是大汉帝国避免不了的。
李继隆作为军事将领,又处在边军之列,自然不会考虑那么多,也难以理解朝廷的痛处。但刘旸是很清楚的,因此,见他面露疑惑,便简单地把朝中关于边军戍防的争议解释了下。
于是,李继隆恍然,自己的建言,与朝廷是处处矛盾啊……
第47章 八十万军队带来的压力
夏风习习,随着三人的先后住口,水榭之间安静了下来,只有脚下微微起伏的金明池水发出些许波浪声。
见刘皇帝再度把酒杯往嘴边送,高耸眉头,一副酒入愁肠的凝思模样,刘旸不由得抓住了刘皇帝端杯的手,关切地劝解道:“爹,还当少饮苦酒,保重御体要紧啊!”
“无妨!”刘皇帝轻声回了句,他其实也就做做样子,杯到嘴边也就是浅浅地戳一口,但感受到刘旸有力的手,还是放下酒杯。
李继隆见状,则拱手语带惭愧地说道:“是臣眼界狭隘,见识浅薄了,难晓得朝廷之为难!”
“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在山阳漠南,能够看到的自然只有那一隅之地,所说的,也切中时务,站在你这边塞将领的立场,并无过错,朝廷的为难,自有我与刘旸及那些大臣去头疼!”对自家女婿,刘皇帝的态度还是和蔼的,感其愧意,还出言宽慰。
“不过!”刘皇帝转头看向水榭外的池面,那柔和波光在他深邃的眼神中闪烁着,嘴里平淡道:“话既然说到这里,也可以做些探讨!你是边将,对边塞将士的情况也更加熟悉,依你看来,可有什么妥当的办法,既能缓解国家财政,也能保证疆土巩固?”
这个问题,显然是为难李继隆了,连他与大汉的宰相们,经过那么多轮的商讨,至今尚未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李继隆又如何能够解决,问他也只是就着这个话题,把谈话继续下去罢了。
而李继隆果然凝眉沉思几许,然后有些意外地,对刘皇帝与刘旸道:“陛下,殿下,臣有一个想法,是否可行,还请审鉴!”
刘皇帝顿时来了点兴趣,刘旸也看着李继隆。
“你且试言之,不要有什么顾忌!”刘皇帝道。
“谢陛下!”李继隆谨慎行礼,然后说道:“陛下,时下大汉北疆边军的构成分为几个部分,以山阳为例,都部署下属的三万步骑、诸关城堡镇戍卒、定期轮换之禁军、山阳都指挥司下属兵马,除朝廷正兵之外,还有几千从诸族中征召的蕃兵,以及一些乡勇,在定期训练之余,也承担着辅助戍防职责。
戍边众军中,耗费朝廷钱粮最巨的,毫无疑问当属朝廷正兵,因此,臣思之,若能提高边地乡勇在戍边上的作用,那么便可稍减朝廷正兵驻扎数目!”
听李继隆这么说,刘皇帝眉头下意识地跳了下,显然是被李继隆的话撩拨动了,眼神迅速恢复了清明,露出一抹思索。一旁,刘旸也显得更认真了。
大汉军费支出的居高不下,固然有国土广袤而集众兵而守之的原因,但究其根源,还在于募兵制度。
朝廷内外,不论是宿卫、禁军,还是地方都兵、边防戍军,全都是由朝廷花钱征募的。实行已久的轮戍制度,也只是在这诸种军队中进行轮换,用以平衡,加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
而这些军队,都属于脱产的职业士兵,他们不用种地,不用养蚕,只靠吃军粮、得军饷、给朝廷卖命生计。
战争年代,朝廷需要大量的军队,平内乱,却外侮,一统天下,花费再大的代价,也得咬牙坚持。
但是,如今大规模的战争对大汉而言,基本宣告远去了,在和平年代,再以昂贵代价,维持一支庞大的军队,就显得费而不惠了。
大汉的正兵,可不只是把人募集起来就完事了,兵员素质要求高,训练任务重,装备精良,待遇方面也从来就没低过,如此一来,朝廷养兵的耗费就更大了。
如今,仅大汉诸边的戍防军队,就有三四十万,倘若再皇城宿卫、拱护京畿及诸多重要关隘禁军、腹地道州驻守的都指挥司兵马以及已然超过七万的水军都算上,大汉的总军力已然超过八十万。
这八十万的常备军力,便是八十万张不事生产、不躬田亩,只待朝廷喂养的嘴,而这些人,也都是青壮年,放到民间,都是最具价值的劳动力。而以大汉五千多万的人口而言,以当下的生产力与社会状态,实在不是一个小数字。
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难怪朝廷内部,不管是政事堂,还是财政司,都不厌其烦地向刘皇帝请示,要削减军队,降低军费,这绝不单纯出于对军队、对武将的打压,而是实实在在看到了常年维持如此庞大军队的危险。
军队每年的费用,在不断上涨,看不到抑制的趋势,而朝廷的财政收入,却不是无限的,哪怕经过新一轮的财税改革,也只是勉强弥补了当初的亏空罢了。
户部尚书沈义伦去年就曾对刘皇帝说过,再这样下去,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国家财政会走向崩溃,态度很恳切,描述的后果很严重,当然,也引起了刘皇帝的担忧与重视。
各路兵马中,也就水军好养些,一是不够重视,二是人数少,三则是在海上贸易日益兴旺的当下水军也从中分了一杯羹,能够弥补一些养军的费用。
而陆上大军,却没有那种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各地倒是设立有一些军田,但规模不大,也缺少耕种的劳力,于庞大的马步军体系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因此,当李继隆提出加大乡勇的戍边职责,而减轻朝廷正兵的负担时,刘皇帝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征兵制、义务兵等名词。
而注意到刘皇帝父子的表情,李继隆继续道:“边地不比中原内地,那里条件更为艰苦,生存于其间的百姓也更加剽悍,在武艺、兵器的训练上也更积极,他们足以成为朝廷巩固边陲的有力臂助!与此同时,用他们,所费的钱粮要比朝廷正兵少很多,他们也是就地守卫自己的家园、田土、牧场……”
“嗯!”刘皇帝轻轻地应了声,没有直接表态什么,但这一字一音中,却流露出诸多难言的意味。
见状,刘旸精神顿时饱满,看向刘皇帝:“爹,霸图所言,不失为一道良策,似乎可做尝试!”
“这是要给大汉的兵制动刀子啊!”刘皇帝却眉头紧锁,沉声道。
第48章 处处矛盾
“爹,不至于此吧!”大概是觉得刘皇帝“动刀子”的说法有些严重了,刘旸道:“乡兵义勇本就是大汉军队的辅助与补充,如今只是对边塞乡勇加强建设,用以缓解日趋高昂的边军军费,还是保证疆防安全,一举两得,大汉的兵制也并未更改呀!”
刘皇帝注意到刘旸不解的眼神,稍微沉默了下,说:“开了这道口子,未来会如何发展,如何变化?将来会不会因为财政问题,进一步削减正兵?
在我看来,这就是在大汉的国防军事长堤上凿开一道口子,一个可能引发大汉兵制剧烈变革乃至崩溃的缺口。
辅助终究只是辅助,那些乡兵义勇再是剽悍精壮,能代替朝廷在编正兵吗?半农半兵的乡勇,能与职业的军队相提并论吗?
兵农合一,那是府兵制,没有均田制,连历史老路都会走得不安稳,不妥,实在不妥……”
听刘皇帝之言,刘旸眉头也皱了皱,连续地看了他好几眼,刘旸的表情间也带上了少许郁闷,不解之色愈浓了。
此时的刘皇帝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固执,那忧患意识也过于强烈了,朝廷当下,不管是从财政还是从军政上来说,都是该有所变化了,这一点连刘皇帝自己都清楚。
然而,那种过度的患得患失也实在令人不解,而传达给旁人的,尤其是刘旸这样熟悉他的人,就觉得刘皇帝似乎特别焦虑。
刘皇帝的那套说辞,有说服力吗?并没有太多,那只是刘皇帝常萦于怀的一种顾虑罢了,显得过度,显得莫名,若不是他是刘皇帝,刘旸早就驳斥回去了。
在刘旸酝酿着如何掰扯此事而不会惹怒刘皇帝时,刘皇帝却做出了反应:“此事暂时搁置,这等大事,也不是我们三人在这亭中闲谈议论就能定下的,还需同中枢大臣们商讨商讨,群策群议,我也需要再考虑考虑……”
前不久,在琼林苑中,也是在这水榭边上,父子二人才就东北开发巩固的百年大计做下了决定,那时候刘皇帝可是坚决得很,也没有同大臣们商讨的意思。
显然,重点还在于那最后一句话,还要再考虑考虑。
“陛下,如欲减轻军费糜耗,除了军力之外,还有一条,或可省减!”见自己的提议刘皇帝仍旧没有接受,当然也不算彻底拒绝,李继隆犹豫了下,还是主动开口了。
“你说!”刘皇帝对女婿的态度依旧温和。
李继隆:“以山阳漠南为例,当地边军戍卒每年的军需、补给,有三成来源于山阳当地,除了少数屯场,大多发于云中。有大约五成从太原发送,余者甚至每年需从西京输抵边陲。
陛下也曾言,每年供馈边军,车马粮草转运所耗,就要占据总体耗费的一大部分。从云中出发向沿边堡塞转运军需,所经路程,短则两百里,长则上千里,其中便损失了大量物资。至于从京城往边地转运,过程中的无谓损耗还要更加严重。
于边地而言,军需供给之耗费,除道路遥远之外,也因交通不畅,还有人力不足,每到农忙时节,官府征召民役输送军资,甚至需要把半大的少年组织起来参与运输,以维持军需输送的同时,也让每家每户能够保证劳作,不误农时。
因此,臣以为,若能把军需转运过程中的损耗降低,那么也是能省却一大笔军费……”
听其言,刘皇帝依旧没有表态,看着李继隆沉吟几许,方才道:“关于转运损耗,朝廷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不管是增加车船畜力,还是修路开道,都进行过,但边陲的交通条件现实如此,就是不如中原便利通达,大汉也太大了,也不可能做到如内地这般四通八达,一路顺畅,有的转运损费也是必要的,难以避免的!”
李继隆:“朝廷过去,已于诸道州修建义仓官储,以备不时之需,效果显著。臣以为,可于沿边关防要地,兴建几座军仓,用以存储粮草、米面、军械、被服等军需,如此,既可备战争,平日里也能更近地调派供给,做到及时省便!”
听其言,刘皇帝却摇了摇头,道:“那兴修这些军需仓场之后,要将它们填充满仓,仍旧需要从其他地方调运物资,这个过程中的转运损耗,还是是不可避免的。如此,省却的,便利的,也仅仅是边陲军需供给,其他地方向边疆输送……”
说道这儿,刘皇帝忽然顿住了,两眼下意识地眯了下,略带玩味地打量着李继隆:“霸图,你不会是在暗示我,对大汉的军需供给体系,做整改吧!”
李继隆微愣,摇了摇头:“臣并无此意,只是就北疆当下的军需转运做此建言,若有疏漏不察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听李继隆这么说,刘皇帝淡淡一笑,他觉得,这个女婿就是那个意思,因而,意味深长地道:“你是边将,为军情军务做此考虑,想要改善,确是在本职之内,无可指摘,不过,安守本分还是很重要的。有些事情,有些问题,朝廷不是看不到,但朝廷自有综合整体的考量!”
从刘皇帝话里,李继隆听出了少许警告的意思,李继隆身体一绷,赶忙起身拜道:“陛下教训的是,是臣多嘴了!”
刘皇帝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自个儿则再度陷入了凝思。
朝廷对边军后勤的供给,为什么要分批分部,搞得那么复杂,其根本原因,还在于把边军的后勤牢牢地掌握在朝廷手中,也保证对军队的控制。
但也造成了一个问题,那就供给上的大量损耗,李继隆的话是没说错的,这个过程中,有很多损耗都是无谓的,是可以避免的,只要采取一个就近调派的原则。
早年的时候,在大汉还没有一统天下,国土还没有扩张到如此广阔之时,哪怕从京城调派军需,也是足以支撑,并显得没有那么地靡费。
但如今显然不同了,在转运上的损耗支出,以大汉的体量,都会肉疼的。就说西南的云南、安南两道,如果所有的军需都从京城调拨,就根本不现实。
朝廷也是早就考虑到了这些,再加上两次北伐、几次对外扩张,早就对后勤供给做过大的调整,在靠近边陲的道州进行物资屯储中转。
比如山阳一线的边军,到如今,就有半数的物资,是从太原调拨,实际由山阳道直接供应的,只占一小部分。
但这些改变,于本质上,并没有根本性的扭转,因为太原的军需仓储,其中也有不少是从两京中转的。
归根溯源,又得落到大汉的财税转运制度上了。早年,因为藩镇割据,为了削平地方的山头,集大权于中枢,刘皇帝曾对地方大动刀子,军权、财权是动得最狠的。
从一开始不断削减每年各地的留存钱粮税收,从五成到三成,到两成,到最后干脆全部上缴,再有朝廷统一分配,进行统筹调用。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矫枉过正的问题,结果是朝廷牢牢地掌控了全国的财政大权,实现了对地方的控制,但同样的,在那一进一出的过程中,大量无谓的损耗便产生了。
并且,地方留存全部上缴朝廷,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两年,就被废弃,朝廷又开始放松限制,松脱绳索了。
到如今,地方每年财税,能够留存两成进行地方建设、行政运转以及日常开支,已经成为定制了。这还是朝廷税收,全面转入以铜钱计数的情况下。
当初,那是连粮食、绢帛、布匹都要如数上缴的,那个时候所产生的浪费,才是令人咋舌的,举全国之力,供养一个开封城,就是那时的现状。
但不论中枢与地方在财税上的分配制度如何变化,对于军需供给,却始终没有根本上的变化,哪怕到开宝十五年了,仍旧是由兵部主导,对全国的军队后勤,进行统筹的调度安排,有大量的粮食军械,也确实是从两京发出的。这是朝廷掌控军队最有力有效的办法,尤其在边军规模庞大的情况下。
李继隆的建言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按照一个就近调派的原则,有些看起来比较冗费的做法是可以避免的。比如河北的军粮,不用先输送京城,再由京城发往太原,最后转运到山阳,再派发各军、戍堡,而是,可以直接从河北往太原,往山阳输送。在其中,可改进的余地很大。
至于于边地兴建军需仓储,首先在刘皇帝这里,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说其他,当边军能够就近支取粮食、军械之时,倘若有一日生出什么变故,造起反来,岂不是更加方便,只要攻破了那些仓场就能获取叛乱军需……
有鉴于此,刘皇帝是宁愿供馈的过程中多谢损耗,也不愿意放松管控。以山阳一线的边军为例,有云中、太原两大后勤基地供给维持,就足够了,不需要再多建其他军仓。
这一场父子、翁婿之间的夜谈,持了很久,几乎到夜半时分,方才结束,酒喝了三壶,下酒菜也消灭了五盘,另外还赏足了湖光夜色。
从边地轰轰烈烈展开的部族政策,到北疆的安全问题,引申到军力、戍防,再到军需供给、后勤体系。
蓦然发现,自己的大汉帝国,似乎处处都是问题,仿佛哪里都需要调整改革,以应对新时期下的发展,这让刘皇帝郁闷难解的同时,也不得不打起精神。
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刘皇帝是有了更加深彻的感触,而越到太平时候,则越需要小心。毕竟,在太平时候,很多危险与矛盾,都是隐藏在那太平无波的水平面下,太过具备迷惑性,也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第49章 安东都督府
开宝十三年的六月,处在半年总结之际,大汉也有别往年地进入了一种忙碌状态,多事之秋。一项项关乎大汉稳定的决策进入到定论落实与讨论阶段,从东北开拓,到边疆蛮夷归化,这是近几年朝廷最主要的工作方向。
关于北疆“被归化”部族胡民的治理政策,刘皇帝的那番指示,也迅速地形成书面诏制,发传诸边,也明示朝朝堂。
虽然其中有一些过于强烈、过于鲜明的意见,给主治官员们的压力太大,要求太严,但充分体现着刘皇帝的态度与意志,但没人敢提出异议。
朝廷的大臣,不管是伺候了刘皇帝多年的老臣,还是初豋高位的新人,都不敢有所置喙,只当切实履行,按照刘皇帝意愿去做。在这方面,作为首相的赵普太有经验了。
而针对的,也不仅是山阳、漠南,包括燕山北道、榆林、河西、关内、山南诸道,也是这般,这是一个总体性的指导意见、治胡方针。
同时,在六月下旬,经太子刘旸牵头,宰相赵普、枢密使曹彬等大臣辅助,关于大汉安东都督府的构建与设立,终于拿出了一套方案。
这是大汉第第一次设立一个正式的、特殊的对偏远地区的治理机构,仅从都督府这个名称便可知其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