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今年秋税财政司预计能收上多少税?”刘皇帝问。
对于这些事务,张雍显然烂熟于心,不假思索地答来:“根据秋初户部制定税额,诸道州各项秋税收齐,约有二千九百万贯,即便有所出入,也当相差弗许!”
闻言,刘皇帝略感意外,说道:“竟然有这么多,朕犹记得,开宝七年全国秋税,收上来的,只有三千六百万贯。今年全国,有大量道州施行蠲免政策,怎么还能有这么多?”
张雍一脸从容地向刘皇帝解惑:“回陛下,得益于朝廷休养生息之良政,今岁各地,农时不误,南方道州,受北伐影响较小,税额有所提升,再兼朝廷税制改革,商税、盐税有不小的增长,因而总体而言,秋税仍有近三千万贯!”
“看来,朝廷的财税改革,算是初见成效了!”刘皇帝说道:“若真如财政计划这般,那朝廷的财政困难,有将有所缓解了!”
“臣等坚信,接下来会一年比一年好!”张雍肯定地答道。
二千九百万贯,绝对是一笔巨额的税收,然而,对于整个帝国而言,却算不得什么了。大汉的摊子铺得太开,即便有所收敛,但已经铺开的,却是收不回来了,还得花费精力维持。
大汉每年的财税,基本都要花费在官吏、军队的俸禄、贵族们的爵禄,以及内外各级官府行政成本的开支。
而今年的财税,想要完全维持住,都有些困难,还要继续为北伐造成的亏空填补,北方军事戍防的建设,以及漠北、东北仍需维持着可观的军事行动力量,都在吞噬着朝廷的财政,再加上,内帑还需要国库还账了……
因此,大汉的财政虽然在不断回血,但远远谈不上宽裕。穷兵黩武地对外扩张,大肆北伐,虽然持续时间不算太长,但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恢复战争带来的伤痕。
“现在京中的盐价,已有四十文一斗了吧!”刘皇帝的语气中透着些慎重。
见刘皇帝问起,张雍的脸上明显多了一分肃重,道:“回陛下,到目前为止,京中盐价已有五十二文一斗!”
下意识地提了口气,刘皇帝凝眉道:“确实有些高了!”
大汉的盐制改革,简单地讲,就是松懈管制,开放市场,减少官府在其中的作用,而让商贾在其中承担起流通售卖的作用。官府在其中,只负责生产,而把运输以及售卖下放给有资质的盐商,同时,做好监督工作。
这样的政策改变,直接原因,在于朝廷的财政问题,是开辟财源的一种办法,毕竟盐利之巨,人所共知,而过去维持着一个低水平的盐价,也确实显得可惜。
通过此法,朝廷在减轻运营维持负担的同时,能够获得肉眼可见的收益,仅售卖盐凭,便可一次性获得三百万贯的收入。
从开春决议、筹备再到推行,半年多的时间,效果便立竿见影地显现出来了。而最直观的变化,便是盐价的大幅度上涨,涨得甚至有些疯狂。
哪怕在去年北伐期间,迫于物资供应的压力,洛阳盐价有所上扬,也不过一斗二十文上下,开年后,甚至还有所回落,到正常是十七文。
然而,自朝廷开启盐制改革以来,就在这半年多时间内,这斗盐价格上涨不只一番,几乎是春季时三倍。
在这样的上涨,有些夸张,引起的非议也很大,京师固然是繁荣之地,但民众对于盐价的疯狂上涨也渐生怨言。
对于盐价的上浮,朝廷有司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主要负责此项事务的王溥,更是时刻关注着。
不过,一直以来,没有随便出手干预,而是冷静地坐观其发展,毕竟施行政策前,就有过预料,盐价上涨更是在预期之中。甚至可以说,在推动盐价上涨之事上,朝廷是起主导作用的。
开宝九年还未结束,但朝廷在盐利上的收入,已然十分可观。这一份收入,算是额外进项,极大地弥补了财政,同时,还能用来施惠于各地的盐工、盐民。
在过去,朝廷在维持着一个较低盐价时,最受压榨的,自然是各地的盐民们了。而随着盐巴事改革的推行,官府肥了,盐民的待遇提高了,参与其中的商贾们也能吃饱,但是,买单的却是全国的百姓。
当然,盐虽然是百姓生计的必需品,但毕竟不像米面这样的主食,需求是刚性的,但每个家庭所需的量是可以调节的。因此,即便价格上涨一些,对于百姓生计的影响,也不会太严重。
倘若能够是温水煮青蛙式的上浮,引起的反应都不会那么强烈。但是,问题就在于,涨得太快,涨得太疯,让百姓没有足够的反应以及适应时间。
也可以想见,过去只需花二十文,如今要用三倍的价钱去购买,换谁都会不满,抱怨,如果没有经历过也就罢了,但偏偏大汉的百姓们享受了快二十年的低价盐。
要知道,在西京,一个壮劳力,每个月的收入,平均只有三百文,因此,五十文一斗的盐,对于百姓而言,绝对是昂贵的。
于是,民怨积攒到一定程度时,朝廷也就不能在熟视无睹了。事实上,盐价的上涨,固然有朝廷政策推动的缘故,商贾在其中显然也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而在这份民怨中,“奸商”们也代替朝廷背负了不少骂名。
任何改革,在解决旧有麻烦的同时,也往往伴随着新问题的产生,大汉自刘皇帝当政以来,经过了那么多的变革,在这个问题上,刘皇帝君臣都是有十分清晰的认识,与足够的经验。
到目前为止,盐事改革的利处已经很明显了,朝廷也开始享受其惠,因而,当问题开始显露,作为理政的行家里手,赵普、王溥没有任何的急躁,设法解决就是,无法解决,那便缓解。
“别看一个小小盐价,却是黎民百姓生计所系,如今盐价上涨,有些过分。问题是朝廷政策导致,既然惹出了民怨,朝廷就得着手解决,以释民怨,以安人心!”刘皇帝想了想,说道。
当然,也只是给了一个表明态度的指示。具体的事项,刘皇帝仍旧打算交给政事堂与财政司,具体的事宜,也只关心过问一下,他只看结果,如今的刘皇帝,已然完全进入垂拱而治的状态了。
“感民怨之沸腾,太子殿下已然亲自监督此事的解决,想来,财政司会尽快拿出一些切实有效的办法!”张雍道。
“王溥、沈义伦办事,朕还是放心的!”刘皇帝这么说道,看了看张雍,吩咐道:“此事,你也盯着!”
“是!”
事实上,再怎么改变,也不可能真的改弦更张,上涨的盐价也不可能真正掉下去,至少已经从中获取巨额收益的各阶层与集体,是不会允许,首先在财政司这边便会坚定这项政策。
即便迫于民情,施加一些手段,增加一些条令,稍微打压一下盐价,使其有所回落,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般,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上。
盐价,终究不比粮价。如果是粮价有这种疯狂的变动,那么毫无疑问,朝廷会施重拳,严厉打击,因为这是真正能影响到民生以及社会问题的事。
大汉帝国还是以农业为根本的国家,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除了市镇的百姓,一般的农民家里多少都有些余粮,对于粮面的需求也很稳定,除非出现什么灾害,否则粮价是很难有夸张的涨幅。
盐价过高,百姓还能忍忍,久了也就习惯了,要是吃不起饭,那就可能造反了,那造成的危害,可就大了。
因此,都不需出结果,刘皇帝心里便已然有数,将来的盐价,仍旧会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直到百姓们接受并习惯。
第396章 外放成都府
“子雍,你在朕身边当值,也有快两年了吧!”刘皇帝目光再度落在张雍身上,一脸的温和,似乎要和他谈谈心。
在刘皇帝身边待久了,多少有些了解,一点都不了解刘皇帝的言行,也待不久。因此,即便没有到心心相印的程度,刘皇帝这一张嘴发问,张雍心中也有些考虑,皇帝似乎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了。
面上保持着谦恭,张雍应道:“回陛下,臣奉诏入侍御前,已有二十二个月了!”
“不知觉间,都这么久了啊!”刘皇帝有些感慨,明亮的眼神中流露出欣赏之色,对张雍道:“这段时间,朕对你的表现很满意,见识深远,为政练达,处事认真,诏制谕令传达,得体到位,朕看到的,朝廷又出现了以为匡国辅政的大才!”
面对刘皇帝的褒奖,张雍荣幸之余,竟然有一丝惶恐,谦虚道:“陛下过誉了!臣只是在陛下的关照下,有所进步成长,陛下提拔之恩,臣感激涕零!”
张雍仿佛在表态一般,刘皇帝不由乐了,以一个温暖的笑容以缓解张雍那莫名的局促。也不再废话,而是直接道:“你是进士出身,如今更是士林领袖,但履历也仅限于部司观政、枢密院以及朕身边,起点足够高,但总是有所缺失。
朕的用人理念,你也知道,没有实际为政理事的经验,上升终究有限!你没有想过,换个位置,到其他职守上历练历练?”
闻弦歌而知雅意,刘皇帝此言一出,张雍立时明白刘皇帝打算了,这是有意放自己去担任一些实职了。略微的惊讶过后,内心涌起一阵悸动,于张雍而言,人生际遇已然十分光明了,怎能没有些野心,去冲击更高的职位,抑或获取更充足的权力。
待在刘皇帝身边固然是一种幸运,光鲜亮丽,受人羡慕,位卑而权重,前途也是一片光明。不过,限制终究太大,刘皇帝既不好伺候,也没有足够的自由去施展抱负。
张雍显然是意动了,不过,在刘皇帝面前,还是表现出他的矜持,拜道:“君有令,臣不辞,陛下若有安排,臣自当遵从!”
刘皇帝嘴角微微扬起,他当然看出了张雍的意动,略加沉吟,问道:“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到朝廷部司职掌,二是地方为政,如何选择,你自己权衡!”
闻问,张雍严肃起来,经过一段慎重的长考之后,揖手答道:“陛下,臣愿意去地方,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解困,以臣薄才,做一些实事!”
“很好,你能由此认识与志向,朕很欣慰,也相信,你能为国家百姓,多做实事!”刘皇帝轻轻点头,以示认可。
“多谢陛下!”
刘皇帝考虑几许,说道:“你去剑南道,成都府有缺,你去顶上,把成都府的担子肩起来!”
成都府,这可是大汉除两京之外,发展最好的城市之一了,又是整个西南的政治、军事中心,经济上更列全国前列。
时至如今,成都平原也是朝廷最重要的财税重地,靠着盐、茶、丝这样的支柱性产业资源,每年都能为朝廷创造海量的财税,几不下于江南,因此,成都府的行政级别,自然是很高的,也仅次于两京以及龙兴之地的晋阳。
让自己去担任成都知府,张雍惊喜与意外夹杂,甚至有些不自信,谨慎说道:“陛下,成都府之重,以臣鄙薄之资,恐怕难当其任!”
在张雍自己的预计中,把自己放到地方,担任一些普通州府的主官,是最有可能,没想到刘皇帝直接委以成都府,这实在大出其所料。
见他迟疑,刘皇帝很淡定地表示:“朕还是头一次见你,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你觉得,你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治理好成都府?”
张雍摇了摇头,郑重道:“陛下赏识提拔之恩,臣感激涕零!臣固然有这个自信,只是,臣尚无地方为政之履历经验,若有行差踏错,臣个人声名不足为道,只恐辜负了陛下信任,也无颜面对成都数十万百姓!”
“你若能保持这种如履薄冰的心态,凡是慎思笃行,就不虞会犯大错,当然,也不要怕犯错!”刘皇帝说道:
“赵普当年去西南巡抚前,也只是个崇政学士,吕胤外放主政一道前,也是朕的近臣!你不必担心什么资历问题,你是朕身边的良才干吏,内阁学士出去当差,一个成都知府,那是绰绰有余!”
张雍面露感激:“臣,岂敢同赵相、吕公相提并论!”
见状,对其婆婆妈妈,刘皇帝已隐露不耐烦,有点强势道:“子雍,朕相信你的能力,所以委以重任,你何以这般不自信?
另外,朕可以直言告你,朕让你去成都,不只是因为你是内阁近臣,所以偏信偏宠,用人唯私!
朕派你去成都,也是想让你好生整饬一番成都吏治,把这个财税重地给朕治理好!朕信任你,所以委派你,只望你不要辜负了这份信任,你要做的,也是如此,你可明白!”
“陛下知遇之恩,臣铭感五内!”刘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雍也收起了所有的犹豫,顿时大拜行礼。
“好了,起来吧!”刘皇帝脸上笑容绽露,道:“吏部那边,朕会打好招呼,委任制书一下,你即可收拾行囊,启程南下!赴任之后,要展现出你阁臣的能力与风采来,朕等着你创造佳绩!”
“是!”
刘皇帝这番话,说得大气凛然,若说一点私念都没有,显然也是不可能的。那张雍与赵普、吕胤相比,也确实是抬举他。毕竟,赵普被调到刘皇帝身边前,可在刘词手下为吏,吕胤担任京官前,也有多年地方为政经验,这些,都不是张雍所能比拟的。
但是,刘皇帝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有私心,在用人方面也难免夹杂些主观因素,想要做到完全理性,也不现实。他是一言九鼎的皇帝,想要提拔抬举一个阁臣,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距离川蜀收复,虽然已有十多年,但终究是朝廷武力征服的,当年那场兵乱,对剑南诸州伤害太大,成都损害尤重。这些年,朝廷施政,也不乏苛刻,虽然每年都在上报,言境内渐安,人心依附,但朕始终心怀隐忧!”事情定下,刘皇帝又有些语重心长地道:
“大汉对于西南,大肆扩张,剑南已为腹心所在,是西南诸边最为坚实的后盾,成都更为其精华所在。因此,成都不能乱,必需保持稳定,获取长足的发展。
朕也听到过不少风声,朝廷法治下,西南百姓的生计有些艰苦,你到任后,最主要的事,便是宽仁施政,解民之忧,济民之困,给朕把成都的民心收拾起来了!”
“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面对刘皇帝这番交待,张雍语气坚定。
事实上,张雍是比较传统的儒学士大夫,最喜好的,也是施仁政,宽百姓,这是其始终坚持的理念,而经过这些年的培养观察,刘皇帝也确信他保持着道德思想的同时,也是提倡做实事,为实政。这,也是刘皇帝愿意放其为成都府最主要的原因。
第397章 盐事暂定
暗淡的冬日,让其笼罩的事物都带上了些惨淡的气质,给人以白日无光的矛盾观感。逐渐冷厉的凉风,肆无忌惮地在空旷的宫室建筑间游荡,似乎看不惯那生香的暖室,不懈地想要通过屋檐、门扉突破汉宫殿宇的防御。
“又是一年冬季了!”刘皇帝站在皇城城阙上,大胆而放松地感受着冬风的吹拂,嘴角微微抽动,发出意味深沉的感慨。
熟悉的刘皇帝的人都知道,他又开始进入到那种莫名的状态中了,面无表情,阴沉的目光中却透着些复杂难言的意味,似是忧愁,似是苦恼,整个人沉浸在自我世界中,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谁也不敢贸然打扰他那惆怅孤独的氛围。
皇城外,目光所及,是那不舍昼夜的洛水,三道河桥凌架其上,蔚为壮观。目光放远,是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宽阔天街,行道树虽然已显萧索,但依旧笔直,向南面延伸。
道路上也并没有因为冬季的降临而变得冷清,车马行人,不曾断绝,但不论人畜,似乎都保持着一种敬畏的姿态,这是天街,通往皇城,通往大汉权力最高峰的坦途,踏上这条御街,就仿佛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仿佛能感受到站在权力巅峰的那个男人的目光。
当然,此时此刻,刘皇帝的就注视着皇城外的景象。比起东京,洛阳的城市布局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即便焕然一新,也带着古旧的味道,用迟暮形容不恰当,或许也能称之为底蕴,天朝古都的底蕴。
“近来京中舆情如何,又有什么新鲜事?”良久,刘皇帝开口了。
一般这种问题,刘皇帝询问的都是张德钧。而张德钧,也躬身束手站在一个随从位置上,闻问,立刻有选择地回道:“洛阳府下令,又关停了五处官属盐铺,据说,余者也会逐渐关停,仅保留几处大的盐栈,以作备用调控!”
“赵匡义的动作很快啊!”刘皇帝叹道:“民情如何,还有那么大的怨气吗?”
张德钧恭敬道:“盐价稳定下来之后,民情已然缓和,怨气初解,人心稍安!”
“你这话,不会是在安慰朕吧?”刘皇帝扭过头,看向张德钧。
张德钧正声肃容道:“小的岂有欺瞒官家的胆子,官家如有疑问,或可出宫躬亲视察询问!”
见状,刘皇帝收回目光,又恢复了深沉的模样。
经过财政司一番筹议,关于盐制改革带来的盐价上涨问题,终是拿出了一套补充办法,以解越发汹涌的舆情。
在太子刘旸的主导,以及宰臣王溥、沈义伦的辅助下,新的盐价管理办法,施行了。西京,仍旧是朝廷政策下,反应最为迅速及时的。
财政司所颁办法,主要有两点。
其一,由盐铁衙门制定一个盐价限额,以行政命令,限制其疯狂无序的上涨。这个属于官方的指导价格,考虑权衡的方面也很多,比如盐的产量、道路远近、交通难易、各地经济水平等,同时满足朝廷财税以及流通商贾的利益空间,让盐价保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水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