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罗彦瓌叹了口气,解释道:“陛下,还是将士多水土不服,值此寒冬,朔风凛冽,御寒物资也只是缓解。再加上,中卫渡河后,那一波突至的寒潮,让将士们措手不及,半数冻伤急病都发生在那一夜……”
“休整一段时间,还能继续走吗?”刘皇帝注视着罗彦瓌。
刘皇帝的目光中没有一丝微澜,很是平和的样子,但面对此问,罗彦瓌沉默以对。良久,仿佛经过了一番十分艰难心理抉择,罗彦瓌拱手咬牙道:“陛下,恕臣直言,不能再继续了。臣一介武夫,懂得不多,但是,当年不论南征还是北伐,冯此时季,也是全军蛰伏,以待天气回暖。
臣等愿随陛下赴汤蹈火,然此番西巡,虽非打仗,但行军之苦难,不下于作战,非战斗伤亡已然如此之大,还请万万三思!”
“起来吧!”看罗彦瓌言语真切,就差要苦出来了,刘皇帝苦笑着叹了口气,而后道:“看来还是朕过于自负,想当然了。刚愎决断,不听臣下之言,累将士有此无谓伤亡,是朕的过失啊!”
听刘皇帝这么说,罗彦瓌当即劝慰道:“陛下不必责己,是臣等没有做好!”
这就是与大多数武夫不同的地方了,罗彦瓌能力不俗,有眼力,也会说话,并且往往恰到好处。
“安排一下,朕当亲往营中探视将士!”刘皇帝沉声道。
“是!”
就在当日午后,刘皇帝躬身视察军营,着重探望那些受伤染病的将士,感将士不易,当众宣布,不走了……
刘皇帝终究不是固执到底的人,现实的情况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他也收起了那越发显得刚愎的脾气。
同时,不只是考虑到气候、人心,还有他的双腿,也确实在时刻提醒他,别固执了。虽然刘皇帝是越来越在乎颜面了,但是与身体那深刻及时的痛苦反应相比,吃掉说出去的大话,似乎也没有那么得困难……
当皇帝的,谁还没点黑料,再者,这种顺应人心的决策,有谁敢拿来取笑刘皇帝?
第192章 姑藏城头感慨多
刘皇帝不只是更诏,停止西巡,更是连回程的事情也不提了,直接压后,干脆让行营上下,安安稳稳地在凉州过完这个冬季。
甚至于,还派人往陇右道传了一道诏书,给太子刘旸的,让他善加珍重,注意身体,不要冒寒涉险。
同时,还命人西进,把王彦升、郭进以及瓜沙甘肃的主要官员,召至凉州,垂询问政。或许,在凉州待上一个冬季,同样能够起到安抚人心、稳固统治的效果。
当然,刘皇帝心中不免还有个打算,就是等到熬过此冬,冰雪消融,彻寒缓解,再度起行。皇帝说出去的话,岂能轻易食言!
如今,别人可以拿天气来说事,朕可以体恤,可以谅解,并加以采谏。但等气候回暖,交通复苏,道路通常,届时再下诏西进,他倒要看看还有什么说辞!
从根子上来讲,年近四旬的刘皇帝,其性格脾气,已然定性了,根本改不了了。
朔风肆虐咆哮,吹得姑藏城头的军旗、龙旗呼呼作响,连旗杆都不由松动摇晃。厉风虽烈,但矗立城头的刘皇帝却岿然不动,风声虽急,却不如那摇动的吱呀声令他心烦。
卢多逊侍立在旁,察言观色,注意到刘皇帝的表情,招来一名官兵,低声吩咐了一句,其人迅速去寻工具固定了。
“比起丰州,凉州又是一番别样的风貌啊!”迎风伫立在姑藏北城头,刘皇帝兀自感慨着:“朕在丰州的时候,一度认为那是大汉最为穷苦僻寒地方,因而认为天下大可去得。如今躬亲体验,朕还是小看了河西走廊的冬季啊……”
听到刘皇帝的感慨,卢多逊开口道:“陛下若于春秋时节巡幸,河西丰貌,当可全窥!”
“还是时间不巧啊!”刘皇帝微微一笑,一副已经看开了的样子,扭头瞧着卢多逊:“卢卿,当年你奉诏出使西域时,走的也是河西走廊吧,同样时逢寒冬,彼时西北金瓯有却,几乎整个河西都在回鹘、吐蕃、契丹人的手里。
那次西行的经历,朕虽然听了你的汇报,但结合如今的亲身体验,当初出使,沿途经历只怕更加艰难危险吧!”
刘皇帝提起当年之事,同样引起了卢多逊的感慨,清癯的面容间也浮现出一抹追忆,应道:“臣当年气盛,欲效张骞远访绝域,然真正踏上西行道路,进入河西之后,方觉愧颜。随行人员中,有三成的,都是亡在河西走廊上的。
所幸,当时大汉在陛下的带领下,已然走向强盛,沿途吐蕃、回鹘及诸杂虏,并不敢肆意侵扰使节。不过,当时臣等也是在凉州避过寒冬之后,于次年方才再度远行的。那也是臣对凉州、对姑藏城了解熟悉的开始……”
“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刘皇帝道。
卢多逊颔首,恭维道:“刹那十五载,若非陛下提起,臣都不觉已然过去如此长时间!”
从卢多逊的话里,能够感受到一丝动情,当初的记忆与经历,对他而言,也确实深刻。那不只卢多逊闯荡西北的开始,也是他在仕途上发迹崛起新的起点。
而自从西使顺利归来,带回河西、西域的情况,带回一份地图,还有棉种的引进。靠着这些功劳苦劳,在之后的时间里,卢多逊在仕途上纵然谈不上一飞冲天,也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眼下,卢多逊才三十六岁,已然官居布政使之职,绝对是年轻有为了。河西这个地方,虽然偏远,但军事价值极高,丝路开通还附带有大量的经济意义。
大汉诸边中,河西、山阳这两道,是可以并称的,但更吸引目光,受皇帝关注的,还得属河西走廊。这既有历史、文化方面的原因,也带有刘皇帝个人强烈的主观意愿。
而对于卢多逊而言,这也是更容易出成绩、建立功业的地方。大汉如今的版图如此辽阔,州县上千,能得刘皇帝时时关注的地方能有几处,这就是在河西为官最大的优势。固然偏僻了些,但对卢多逊这样事业心极重的人来讲,待遇环境根本不重要。
在收复河西后的这几年中,卢多逊先是镇抚瓜沙,杨廷璋此前对回鹘余孽的剿杀以及拓土青海,其中就有卢多逊的辅助筹划。
如今,正位河西布政司,经画攻取,巩固成果,弹压不服,卢多逊施展的空间也更大了。当然,对于卢多逊而言,区区一个河西布政使的官职,还不能满足他的志向与野心,远远不是他的巅峰。坐河西,以窥庙堂,等待着入朝拜相,入政事堂主持国政,这才是他最大也最长远的目标。
并且,卢多逊能够看得着希望,并且有明确的目标摆在前头。刘皇帝当政的这二十余年,宰相必起于州部,是反复提及的,并且也切实履行。
开宝七年朝局变动,不论是赵普、宋琪还是李业,这三者可都是从地方上提拔上来的。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赵普了,卢多逊对标的,也正是赵普。
赵普凭什么当让宰相,政事堂首脑,除了早期的资历,最主要的就是在西南的巡抚、安民、抚戎、开拓之功。而卢多逊自忖,换作他去,不会比赵普差。
赵普腾飞的机遇在川蜀,那他卢多逊高升的起点就在西北!毕竟,他深根此地已久,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圈子,在西北四道,都有不俗的影响力,这是花费了十五年方才积攒起来的,也将是他打通庙堂的基础助力。
“整个河西,就属姑藏城,历史最久远,文化底蕴最深厚了吧!”像抚摸恋人一般抚摸着姑藏粗砺的城垣,刘皇帝说道。
“是的!”卢多逊博学多闻,当即道:“自前汉武帝开拓西域,置河西四郡以来,姑藏就始终为河西的中心,千百年年,无不如此。逢治世,则东西交通,商旅不绝;逢乱世,则割据盛行,称王称霸。姑藏城,也算是记载着上千年河西历史风云之变化……”
“朕过去,也只能在史籍、奏章中,看到关于姑藏,关于甘凉的记载!”刘皇帝说道:“朕还记得,早年朕推动西拓时,还有不少人以各种理由反对。提到凉州,他们描述中,这里就只有大漠戈壁、狂沙厉风、荒城野土,草木不茂,更乏水源,汉民无孑遗,胡虏正猖獗,建议朕放弃,以免给朝廷增加负担……”
刘皇帝这番话可不是编的,当年确实收到了不少类似的奏表。此时听皇帝谈起,卢多逊稍显激愤地说道:“陛下,有此建议者,不是目光短浅,便是包藏祸心,抑或学识不精,晓得些只言片状,便肆意编排,属实可恶!陛下,河西并不穷困,只要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往昔之盛!”
卢多逊可是把河西看作自己奋发向上的基础,听得这种带有鄙视乃至歧视的言论,反应自然显得有些过度。
见状,刘皇帝笑了笑,问:“你觉得,为何当初会有那么多人,反对西拓,恢复旧土吗?”
感刘皇帝语气郑重,卢多逊想了想,应道:“自中唐以来,河西沦丧,虽有张议潮率归义军复兴一时,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前后近两百年的时间,沦为蕃土,实在是太久了……”
“是啊!”刘皇帝也长叹了一声,手用力地抓了抓又冷又滑的墙面,认真地说道:“河陇久别于中国,汉民沦蕃虏,有志之士思之,无不痛惜愤慨。
如你所言,中国缺失河西太久了,久到容易让人遗忘了,朕立志西进,不只是为了收复失地,展示武功,巩固西北边防,更是为了找回我们曾今的荣耀,重现过去的辉煌,并守护它,发扬它。
朕常谈古人之失,惜其不争,也不能让我们的后人,最后给我们一个不思进取的评价吧……”
说着,刘皇帝自己都笑了,但他这番话,也是发自肺腑的。在他那些已然过分久远甚至模糊的记忆中,大唐之后,老大的中国有太多令人扼腕叹息的缺失与遗憾了。
而刘皇帝,最基本的目标,只是做些不为人所知的弥补与改变罢了。当然,呈现出来的,就是皇帝志在武功,四面扩张,开边不已……
就结果来看,刘皇帝已然做了太多,实现了太多!
拿脚下的姑藏城来讲,谁能想到,在原本的历史上,自归义军后,当它再度恢复汉人政权统治时,已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
第193章 卢多逊治河西
“那便是祁连山吧!”刘皇帝抬手遥指西北方向的山岭,问卢多逊道。
事实上,他这个问题有些多余,河西走廊如何形成的,就是因为北拒大漠,南却高山,从进入凉州境内开始,紧挨着走廊的漫长峰岭便始终在眼前。
寒风凛冽,乌云压城,整个天地都显得晦暗不已。虽然看得不甚清明,但远处山岭,高低错落,起伏绵延,仍旧给人一种雄奇厚重的感觉,雪峰反射出了一些暗光,更为之增添一抹亮彩。
“陛下,此为南麓雪山,与主脉相连,祁连主峰还要在西北的甘肃境内!”卢多逊介绍道。
“胭脂山在何处?”刘皇帝又问。
卢多逊伸手示意:“由官道向西北,约一百五十里处就是胭脂山,也是当年王师大破回鹘之地!”
“大汉山河,无限风光啊!”注视着那耸峙在视线尽头的莽莽雪山,刘皇帝精神看起来很是振奋,悠悠然地道:“这片山岭,沉淀了太多历史,见证着中国永载丰碑的功业也辉煌,也铭刻着我华夏儿郎开拓进取的精神……”
卢多逊是个善于逢迎的人,此时见刘皇帝大发感概,当即顺着他的话道:“武帝开边,冠军破虏,都是值得后人永远传唱与颂扬的。河西永为我土,也是自那时起!”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刘皇帝一只手悬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慨然说道:“这是匈奴人的哀歌,也是华夏的赞歌!先烈榜样在前,如今,轮到我们了!”
“陛下雄才豪情,臣闻之,也不禁心潮起伏!”卢多逊当即表态道:“得遇圣君,臣等大幸,唯有鞠躬尽瘁,追随陛下!”
对此,刘皇帝只是笑了笑,既没有打击,也没有勉励,让人不可捉摸。
“还是说说河西的情况吧!”刘皇帝与卢多逊回到关楼内,君臣二人靠着一个火炉坐下烤火,对卢多逊道:“你此前的奏章,朕也认真看了,觉得不错,还想再听听你的想法!”
“是!”卢多逊回以礼节,而后不加思索地,从容叙来。对于职分内的事情,卢多逊就突出一个干练。
“陛下,自归义军回归,甘肃收复,大汉抵定河西,将走廊完全控制在手中,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可以说,在前面的四五年中,河西官府、驻军,主要的任务都是放在剿贼平乱、定制治安上。一直到近两年,贼虏臣服,人心向安,制法初行。
臣以为,河西真正走向安定,恢复繁荣,便开宝七年起,正式开始!这也是臣履任后,与众官员僚属共同制定的目标……”
卢多逊这话,称得上张扬了,他也是今年才升职的。翻译一下就是,过去河西不够安定繁荣,河西的重新发展崛起,就从他卢多逊开始。
对其言,刘皇帝只是嘴角稍微上扬,注意力似乎集中在炉子中升腾的火焰上。见状,卢多逊继续道:“陛下,大汉如今对河西统治,薄弱在于两点,一是地形限制的,过于狭长,公文传达,条令颁布不够通畅,想要做到如中原内地那般强有力的掌控,只能凭借足够的军事势力控制威慑;
其二,则是人口限制了,诸族林立,胡汉杂处,而汉人的数目,仍旧稀少。虽然这些年,与关陇、中原的道路已然畅通,也吸引了不少人,但不够。因此,臣还当开放政策,继续招引人来。
而臣觉得最值得顾虑的,还是人心尚未彻底归服,包括河西遗民在内,他们臣服,还是慑于大汉强大的国力与军力,对大汉并没有太多归属感。
臣接下来要做的,首先就是收拾人心,人心定了,河西自然就安定了……”
“人心是隔在肚皮里的!”闻之,刘皇帝指了指肚子,问卢多逊道:“要收拾人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卢多逊点头道:“臣明白!此事,臣还是打算从文化根本上着手,在汉制初步推行全境的情况下,对语言、姓名、着装、习俗等事务上,进行统一的推动整改!臣在河西多年,见到不少汉人,仍旧一身蕃装土服……”
“移风易俗,还当缓行,不可操之过急!”刘皇帝点着头,对他的着手点表示认可,但不免提醒一句。
“是!臣以为,有前几年基础,已然可以推动!并且,臣并非一味强行推行,当结合河西本地的民情风俗!”卢多逊解释道:“臣欲推动是,是朝廷大一统的理念,将之融入河西官民的血肉脊髓里!”
“因地制宜!很好!”刘皇帝说道:“为政治民,也忌不顾现实,不结合实情,强行一刀切!朕视察过的地方也不少了,不乏忠实履行朝廷政策,坚守大汉法度的官员,但能在国家政策方针之下,灵活处事的人,还是太少了!”
面对皇帝话里隐含的夸奖,卢多逊嘴角轻微地翘了翘,有那么少许的自得。
“我记得,你提到过汉民与胡民之间的矛盾!”刘皇帝又指出一点。
卢多逊解释道:“汉胡之间的矛盾冲突,在前几年,比较频繁,还是历史原因。过去,在河西全面沦丧的背景下,整个河陇遗民,都为胡虏所统治。
凉州这边情况还算良好,当初的温末政权中,有汉人的一席之地。比较严重的,还是甘肃,在回鹘的统治下,汉民几为虏奴,多受盘剥欺压。
如今,大汉重返河西,消灭甘州回鹘政权,使其复归汉统。当地汉族遗民,翻身做主,对过去饱尝的苦难难免抱负回去。
再兼回鹘人对大汉潜怀怨愤,此前黄匪侵扰、马贼横行时,不安定的回鹘人更受军政的监视与管控。而为维稳河西,迅速将之纳入大汉统治,也需汉族遗民们的支持。
各方面的原因,也就加剧了汉胡之间的矛盾,冲突不断,甚至有流血事件发生。过去,是回鹘人欺压汉人,如今,是汉人欺压回鹘人。”
闻之,刘皇帝的眉头皱得可紧,思吟几许,问:“如不控制,长此以往,必致祸乱,不得不小心戒之。官府是如何调和解决的?”
卢多逊道:“目前暂行之办法,是将胡汉分治,各居其所,汉耕其地,胡牧其羊,以此减少冲突。不过,在此前划治的过程中,汉民分配了大量沃野草场,这也是引发胡民不满的主要原因之一……”
“如此,只怕也是治标不治本啊!”刘皇帝叹道。
卢多逊说道:“这也是无奈之事,在过去的两百年间,河西胡汉虽然在不断融合,但其根本的界限,还是存在的,朝廷收治,也当有所取舍,不可能面面俱到。
分治之后,近两年,冲突也确实减少了许多。臣就任以来,也给各地官府下了新令,要求州县镇,严格落实治安要求,严防治下争斗。
并且,切实按照法律章程断事,减少偏私,尤其是,对于那些刻意针对挑事的汉民,也当严厉约束,不可放任。
在此前提下,再推行风俗融合,臣料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待到河西上下形成习惯,这个问题终究能够得到解决……”
第194章 减税难
“朕拭目以待!”对卢多逊之言,刘皇帝最终给出了一个显得不那么积极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