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579章

作者:芈黍离

不过,驾临凉州之后,老问题摆在了刘皇帝面前,还要不要继续走下去,要知道,从姑藏到阳关,直线距离都还有约一千三百里了。

不得不说,亲身经历过后,在现实问题面前,刘皇帝终究还是迟疑了。不过,倘若就此收回成命,放弃西巡,那他颜面何在,此前放出的“不到阳关不回头”岂不成了空话,之前吃的苦受的罪岂不白废?

但是,倘若继续西进,行营将士,随驾文武,只怕又该生出些波澜了,哪怕他们不敢表现出来,心中总归有想法的。

同时,刘皇帝自个儿的双腿,那阵阵的隐痛,也在提醒着他,劝阻着他……

第190章 治不好了

冬至未至,数九寒天并不遥远,而作为河西首府、西北重镇的姑藏城,已然进入冰天雪地的状态。一场急来的雪,为这僵硬的冬季增添了些许柔意,但很快就在粗砺的风沙侵蚀下消融。

不过,姑藏的天气也愈加寒冷了,西行的计划,也由此搁置了。城中的营房,被行营的将士占得满满的,甚至因为住处不够,还让凉州的官员将吏们分担接待了一部分人员。

可以肯定的是,几乎是所有人,都不想再继续向西走了。但是,皇帝不发话,都不敢再贸然开口,以免触了霉头。

姑藏城中哪里环境最好,空间最大,毫无疑问,是河西布政使官署,这还是卢多逊到任后斥资新建的,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皇帝的行在。

所辖僚属都另觅地方办公,卢多逊一家人也选择搬出去,不过,刘皇帝特意把他留下了,准他留宿行在办公,也备垂询。

阴寒的天气,几乎让人呼吸都感不适,对于很多人来说,很难想象当地的人是怎么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随驾的贵族、大臣、将士们,虽然不乏就职戍边者,但大部分人还是来自于内地,习惯了中原地区的气候,在此地也确实煎熬。

行在中,一道由四名大内侍卫站岗的门成为了防止内外逾越的界限,门外,宰相、国舅李业候在此处,徘徊不定,不时抬眼朝里望望,面露迟疑,却没有命人通报求见。

赵匡胤陪着刘旸去陇右道巡察了,因而此时随驾的大臣中,就属李业地位最高了。地位最高,也就代表着,有些事情需要他担当起来,该进言就得进言。

虽然李业是皇帝的亲舅舅,是长辈,但可以说,他是被刘皇帝一路给培养提拔出来的。早年太后在的时候,曾仗着宠幸骄横过,不过很快就被刘皇帝给严厉镇压了,而其后近二十年的时间,逐渐成长,及至拜相。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李业在面对刘皇帝的时候,是很虚的,分外敬畏。谏言献策,李业不是不敢,甚至很多时候都挺主动,但这也要分事。

比如这劝阻皇帝西行之事,虽然他不知道刘皇帝为何要执著于河西这遥远的大西北,但感受到他那强烈的意志后,李业也不敢违逆。否则,进言落不到好处,反而触怒了刘皇帝,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到姑藏的这两日间,行营中文武有不少人都请他进言,这种被人寄托希望信任的情况,对李业而言,还是很少遇到的。因此,作为随驾大臣的代表,他又不好表现得敷衍。

是故,在院门前徘徊不定,也反映出李业此时的心理写照。

“是国舅吧!”一道委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李业的思绪。

抬眼见到那名在宫娥伴驾下的贵妇人,李业赶忙躬身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来人正是高贵妃,凤目在李业身上扫了下,贵妃抬手示意他免礼,问道:“国舅是来觐见的吧!为何逗留不进,是内侍们怠慢了吗?”

大概是在外边站久了,李业不只手脚,连胡须都有些僵硬,不过面对高贵妃的问话,他精神则振奋了些,心中有了想法,说道:“臣有一言,欲进陛下,然而担心陛下不允,因而踟蹰不进,迁延至此!幸遇贵妃娘娘,希望能够代为呈禀!”

闻之,高贵妃眉梢微蹙,却没有应下,而是表示道:“我只随驾一妇人,国舅乃是宰相,若是国事大事,请恕我不便过问!”

不得不说,刘皇帝对他后宫的女人们调教得还是不错的,至少后宫干政这一条都谨守着。虽然,很多时候,刘皇帝也会那外廷的国政军事对她们说道说道,但哪怕是皇后大符,也很少主动过问……

对于高贵妃的反应,李业虽显意外,但面上还是迅速解释清楚:“此事不只涉及国家,更攸关于陛下。自西巡以来,跋山涉水两千余里,迁延日久,上及大臣,下至士卒,无不被风冒寒,艰苦行进。

臣查问过,行营之中,已有两千余人不堪行路,或冻伤,或染疾。隆冬将近,河西气候将更加恶劣,而陛下西巡之意益加。

臣担心,再走下去,损伤只会加剧,甚至产生疫病。陛下若欲远行,纵绝域苦寒,臣等也敢随驾,唯虑陛下龙体安危,此事实不可不虑。

在灵州时,臣就曾进言,陛下志坚,不允。今,臣祈娘娘,能够代为进言,劝解一二……”

听完李业的来意,高贵妃凤眉也不由深蹙,她当然也是了解刘皇帝脾性的,这个忙,可是没那么好帮的。

不过,李业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对其所请,也不好直接拒绝。略作考虑,高贵妃还是应道:“我正要去看望陛下,只能代为劝说,表明其意,但陛下素来意坚,能否说动他,我也没有把握!”

“多谢娘娘开言!”李业当即表示道:“如若不成,臣只有另寻时机奏请了!”

此时的刘皇帝呢,正待在炕上,他这也是入乡随俗了,不过炕这东西,还是比较实用了,否则,哪怕被子叠得再厚,也难免那阴寒侵袭。

不只有炕,还有暖炉,总之,不能把刘皇帝冻着。背倚靠枕,双腿却露了出来,刘皇帝翻阅着卢多逊呈上了一些关系河西政治民情的汇报,一名太医正聚精会神地给刘皇帝做着针灸。

“陛下,臣已施针完毕!”太医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哦!”刘皇帝没有抬头,只是随口应了声,喦脱则赶忙帮刘皇帝把裤管捋下。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就告退了!”见刘皇帝这种反应,太医不由低声请示道。

刘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感受了一下舒服不少的膝盖,抬眼看着太医,平静地问道:“孙太医,朕这寒腿也治了有些年头了,你们都是医科圣手,为何始终不见恢复?”

此言对太医而言,无异于催命的问话,孙太医吓得两腿一软,直接跪倒:“臣等医道不精,怠慢御体,请陛下治罪!”

看他这胆战心惊的样子,刘皇帝直接摆摆手,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朕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起来吧!”

但是,太医不敢起。

见状,刘皇帝叹了口气,问道:“你直接老实地告诉朕,朕这毛病,还能根治吗?”

“这……”这太医哪敢给个肯定的答复。

“但说无妨!朕要听实话,你,总不至于欺君吧!”刘皇帝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个太医的感觉就是多了几分冷酷。

迎着刘皇帝的目光,太医终究还是将自己的判断说来:“陛下腿疾已深,臣等施针用药,本为缓治,悉心疗养,若假以时日,还是有根治的可能,只是,不可再负累受寒了,寒气侵肌,则必加剧病痛……”

“假以时日……”刘皇帝呢喃了句,朝其扬了下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孙太医如蒙大赦,颤着腿起身:“陛下当静养,臣告退!”

“随行的后妃、皇子、文武大臣,也去做些检查诊断!”在其告退前,刘皇帝又吩咐着:“另外,随行将士得病甚多,缺乏医师,太医也分出一些人去帮忙!”

“是!”

“看来是治不好了!”太医退下后,刘皇帝沉默良久,叹息道。

见刘皇帝情绪似有低落,喦脱赶忙道:“官家,都是这些太医无用,他们享受着陛下的恩典,朝廷的俸禄,却连些许小疾都解决不了。不若布告天下,遍访良医……”

“你给朕闭嘴!”听其言,刘皇帝却猛得斥了一句。

“是!”喦脱吓了一条,人都后退了两步,低头束手。

按了按自己的腿,还有些发热,此前那种不上不上、又疼又痒的症状倒是减轻了。良久,刘皇帝说道:“或许腿疾已深,但更难治的,还是心病吧!”

第191章 “从谏如流”

“官家!”经过通报入内,没有理会行礼的喦脱,高贵妃看着坐在炕上一副沉思状的刘皇帝,轻声唤了句。

“你来了。坐!”抬眼看着半老仪态的贵妃,刘皇帝露出一道温和的笑容,伸手拍了拍热炕。

高贵妃并不拘束,盈盈一礼,然后上前倾身,硕臀自然地压上炕的边缘,看着刘皇帝,关心地问道:“你感觉如何了?”

闻问,刘皇帝说道:“太医针灸已毕,感觉好多了,待在这炕上,都忍不住盗汗了。我看呐,在洛阳宫中,也可以搭些炕,不要嫌其鄙俗,能取暖便好,百姓用得,朕用不得?”

见刘皇帝精神甚好,高贵妃也是一副放下心的表情,从怀里取出两个筒状的皮裘缝制物,说道:“这是我缝制的两条护腿,再出行时,穿上!”

感受到贵妃的这份心意,刘皇帝的目光也显得更加柔和了,拿起摸了摸,质地柔软,显然用料上乘,不知是什么珍奇野兽被扒了皮毛。当着贵妃的面,刘皇帝穿上了,还伸了伸腿,对她道:“不错,正合适,也舒服!”

见状,高贵妃自然大感欣慰,虽然刘皇帝表现得有些刻意,但终究让女人心满意足。探手进入被我,一双已不复晶莹的手,轻轻地替刘皇帝揉着小腿,高贵妃问:“我方才看到孙太医了,他人战战栗栗的,出了何事?”

闻之,刘皇帝不由一乐,答道:“无甚大事,太医嘛,给朕施针用药,从来拘束局促。他应当只怕是在自己吓自己,胆怯如此,如何能准确诊断、妙手回春?”

听刘皇帝这么说,高贵妃说道:“我倒觉得,不是太医胆怯,而是官家威严过重,臣下不敢不畏,甚至不敢说话进言!”

“我有这么可怕吗?”刘皇帝仿佛没有任何自觉,洒然道:“我素来广开言路,兼听群采,何曾阻塞言路了?”

言罢,反应过来,目光微凝,盯着高贵妃那张满待着成熟风情的面容,轻笑道:“你似乎话里有话啊!有什么话,径可直言!”

“我这点道行,果然瞒不过官家的眼睛!”高贵妃也是一副坦然状,小小地恭维了一句,然后说:“我来之前,遇到国舅了!”

“他托你向我进言吧!”刘皇帝直接指出。

贵妃略感惊讶,问:“官家已知晓?”

“他在庭前逗留了那么久,我岂能不知!”刘皇帝说道:“甚至,我还知道他托你所谓何事!”

说着,刘皇帝不免感叹,道:“我这个舅舅啊!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同我讲吗,还要绕这个弯子,经你张嘴。倘若据理直言,我会责难他吗?哪怕位及宰相,有的时候,他还是缺乏格局啊……”

“所谓天威难测,官家深不可度,大臣们进言做事,自然难免迟疑束手,有所顾忌!”贵妃应道。

刘皇帝:“此为驭臣之术,当皇帝的,岂能事事都让臣子看透了?君威不重,皇权早晚扫地……”

看刘皇帝这严肃的模样,高贵妃却笑了,道:“官家所言自是有理,何必与我这妇道人家争辩!”

见状,刘皇帝也忍不住恢复笑意,摆摆手:“习惯了!”

看着刘皇帝,高贵妃道:“既然官家已知国舅来意,就不用我再多言了吧!”

刘皇帝摇了摇头:“你既然做了国舅的信使,这话总要带到位吧!他怎么说的,你复述一遍,我权且听听!”

看刘皇帝稍显玩味的神情,贵妃也不拖沓,直接将李业那番劝谏之言代呈。听完,刘皇帝的反应比较平淡,只是悠悠然地说道:“还是这些老生常谈啊!”

沉吟几许,刘皇帝问贵妃:“你什么意见,觉得该不该走下去了?”

“不论官家驾幸何处,我都当随驾!”高贵妃这么说。

听其言,刘皇帝嘴角一咧,道:“不必逢迎我!说你最真实的想法!”

与刘皇帝对视了一下,贵妃一张玉容渐变严肃,略作犹豫,还是认真地说道:“官家要我说实话,那我就实话实说。依我的想法,不能再继续走了,纵然不为随驾众人考虑,你身为一国之主,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

河西虽属国土,官家欲亲巡,这份志气,所有人都感佩,驾临姑藏,官民们也都能感受到你的诚意。

但是,此地终究僻远,水土气候与中原迥异,寓旅者短时间是难以适应的。行营之中,那么多伤病,就是明证。

将士都如此,随行的皇子女、大臣、宫侍,他们身体也并非全部强健,病倒的也不少。如此时节,实非出巡良选!”

“当年我又不是没有冬巡过!”刘皇帝这么道,他又想起了乾祐二年冬季那次对河北军事的巡视。或许也正是过去巡视亲征的经历,让刘皇帝产生一种错觉,让他刚愎固执,听不进劝。

高贵妃平和地答道:“那一次,没有走这么远,旅途也不似此番复杂艰险,官家的双腿也还未受这风痹之苦……”

“我又何尝不知啊!”刘皇帝沉默了下,终于低声呢喃道,虽然表情仍显固执,但态度却显得松动了一些。

“我再想想!”刘皇帝这么道。

“是!”高贵妃应了声,也不再赘言。

刘皇帝自个思忖片刻,突然抬头,问:“只怕行营中,都不愿继续西行了吧!”

“这个,我不知,官家不妨察问一番,你不是素来体恤下情吗?”高贵妃道,虽然话是这般说,但从她面容间流露的意思,想来也差不多了。

“众愿如此,为何此番不进言了?”刘皇帝说出这话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喦脱!”

“小的在!”时立在旁当个透明人的喦脱,立刻应道。

“传罗彦瓌来行在觐见!”刘皇帝吩咐着。

等了约半个时辰的时间,罗彦瓌匆匆抵达行在觐见,刘皇帝直接召见于御炕前。神情郑重,语气严肃,问道:“行营诸军将士,情况如何了?伤亡者,可曾安排妥当了?”

感受到皇帝的语气,罗彦瓌也不敢怠慢,认真应来:“回陛下,有姑藏官府以及驻军,行营将士已然收容完全,各项物资,也都调度完毕。冻伤染病的将士,也都分散安置,备足药材以疗治!”

“自灵州出发前,不是做足了物资的补充吗,为何还会有这么大的损伤?”刘皇帝侧起身,盯着罗彦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