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赵普去成都后,回朝的郭侗,接任崇政殿学士承旨,负责殿内公务。去岁,安排了一次关中蜀俘的迁移实边,完成得不错,回朝之后,在刘承祐这边地位明显拔高不少。
听其言,刘承祐微微诧异地看了郭侗一眼,崇政殿与政事堂,已经有些对立的苗头了,郭侗能为范质说话,刘承祐这意外之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欣赏。
“派人,召李崇矩进宫!”平复了下情绪,刘承祐表情变得严肃,吩咐道。
第155章 汉帝的反思
“……月余的时间,成都城内,破家散财者达240余户,其中大小贾30余家,余者悉为蜀之权贵、大臣,自宰相毋昭裔以下,凡家产丰盈者,略无幸免,其所拥之财货、土地尽数收缴,家眷宗族悉集于成都城设营拘押。向都帅以行营转运使张美,专门负责其事。
成都以外,梓、绵、汉、简、眉等州,皆是如此,将校皆效此法,平原诸州,勋臣、官僚、豪强,几无幸免。前后集中拘押之众,达五万余人,赵普到任成都后,本欲将之尽数迁出蜀地,然逢乱起,由此耽搁。
所缴之钱财粮帛无数,诸军自将佐以下,悉获其利。乱起之后,其余原本投顺的地方将吏,因忌于此,而集众婴城,抗拒王师……”
崇政殿中,李崇矩严肃地朝着高坐御案的刘承祐汇报着蜀中的情况,带着小心。听到这儿,刘承祐突然打断他:“抓了五万多人,家产尽数被抄没?”
李崇矩点了点头。
闻之,刘承祐顿时小骂了一句:“做得这般绝,如此急躁,难怪反弹来得如此之快!”
当然,有的事情,就是要做绝的,但问题是,没有配合好,吃相也太过难看……
“在乱起之时,诸军军纪有所废弛,将士人皆思敛,成都城中,已有抢掠百姓、敲诈士民的情况发生。所幸为向都帅及时发现,严令勒止,所有犯法之将士,悉数斩杀正法,上下乃肃。在动手清缴前,向都帅也曾下过严令,不得上命,不许私自收缴,不侵害普通百姓。
成都情况,尚在可控,然地方驻军,缺乏约束,上既有掊敛之令,下则过度发挥,以致激起民变。”
听其言,刘承祐沉默几许,忽然问道:“在清算过程里,将帅之中,谁表现最积极啊!”
听得出来,皇帝问的是反话,李崇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道:“王全斌、王仁赡、李彦、郭进、崔彦进、何重建、韩继勋、刘光义、慕容承泰、马仁瑀……”
“好嘛!一众高级将领,悉在其列啊!”刘承祐淡淡一笑。
“王仁赡敛得钱帛巨万,并占有蜀宫美人四名;倒卖所缴粮布,获利颇多;王全斌放纵部下,诸军之中以奉国军军纪最差,因为部下敲诈,为赵匡胤惩治,二者之间还发生了冲突……”
“够了!”刘承祐抬手止住他,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这些人中,哪一没有受过朕的褒奖?一入蜀中,都被钱财美人迷了眼?这王全斌也是,一世英名都不要了,在成都就如此放纵?”
见皇帝有些愠怒,李崇矩不由说道:“将帅之中,也不乏清正者,赵匡胤、张永德、张彦卿等人,都不为所动。张永德镇渝州,而渝州速安;张彦卿转运财货,分文不取;赵匡胤,约束部下,屡加劝阻,多有善言,严肃军纪……”
“赵匡胤!扬州之富,不下成都,当年在扬州,他都分毫不为所动,在成都倒也不出奇!”听李崇矩提到赵匡胤,刘承祐念叨了一句,突然问道:“当初,千里奔袭成都,是赵匡胤先至,但未进其城,也未接受孟昶投降,而是等向训率北路军抵达?”
有些诧异刘承祐思维的跳跃,李崇矩还是老实地应道:“正是!据闻,赵匡胤曾有三次率先进城的机会,都被其放弃,说是为了避免东、北两路将士之间矛盾,以免争功引起冲突。后来,北路军中将士的怨气,果然消减!”
回过神,想了想,抬眼看着李崇矩,刘承祐吩咐着:“你安排一下,让在蜀之武德司使、吏及众密探,给朕将平蜀诸军将校的表现,事无巨细,都记录下来,以备查验,注意保密。”
“是!”心神微紧,李崇矩当即应道。
“还有,川蜀的密探网络要铺开,给朕盯紧了,各地旧蜀将吏的反应!”刘承祐补充道。
“是!臣立刻吩咐下去!”李崇矩拱手。
待李崇矩退下后,刘承祐再度进入了独处状态,表情恢复至一贯的严肃,沉吟良久,终于发出一阵低沉的叹息。
事实上,对于川蜀会生乱,刘承祐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叛乱来得太急,太快。而汉军在蜀中的作为,真的是“贯彻”他这个皇帝的意志,有些过于彻底了。
刘承祐心里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对蜀中的上层阶级动手,而是准备的时间太短,做法太急,将事情考虑得太简单了。汉军的动作倒是迅速而猛烈,然而辅助工作完全没到位,最重要的一步,对土地等生产资料再分配,完全没有展开,而汉军已经将事情做到那种“天怒人怨”的程度了。
此番,刘承祐算是再度体会到,政策的落实,是何等艰难,上情下达的通畅,是何等重要。没有一个有足够战斗力的官僚队伍,闹改革,绝对会出问题。
所幸川蜀的情况,处在大变之际,在大汉的统治秩序重构之时,爆发出一部分问题的同时,也掩盖住了一些问题。当然,一场变乱,反而证明了刘承祐当初决议的正确性,坚定了他加大整治力度的决心。
但是,刘承祐仍旧忍不住反思,自己有些自负了,连年的胜利,让他骄傲,轻易攻破蜀关,进入成都,灭亡孟蜀,让他飘飘然了。
带着骄傲而强势的心态看待事务,处置决议,难免显得刚愎自用。不过,还是那句话,刘承祐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只是反思自己,准备做得不够充分,川蜀的问题,可以处理得更加从容。
另一方面,刘承祐则是有些警醒,对军队问题的警惕。平蜀大军的作为,在刘承祐看来,就像是放出了一头出笼的饿虎,蜀国上层阶级因此遭到重创,但于汉军本身,军纪大丧。
即便刘承祐早有叮嘱,即便向训、赵匡胤这样的将帅有所警惕,但从上面开始放松约束开始,全军的腐化速度,仍旧令人吃惊。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将士为国征战,一路跋山涉水,血战厮杀,苦战破敌,作为胜利者,享受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说到底,还是刘承祐有些想当然地高估了对于军队的掌控力度,君御将,将掌兵,君骄将懈的情况,结果会如何,可想而知。
汉军素以军纪严厉而闻名,然而一旦放松,仍旧是一干骄兵悍将,封建军队的局限性,在蜀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刘承祐也再度认识到,他这么多年“忠君报国、杀敌建功”的教育洗脑,并不妨碍军队成为洪水猛兽。
这天下还未太平,乱世还未终结,武夫之祸,还当引起重视。
就拿平蜀汉军这头被松开束缚的猛虎而来,想要将这头猛虎赶回牢笼,可是没那么容易的。所幸,一是将帅,二是军法,有这二者,还勉强能再把缰绳再套上,当然更重要的,是将士们已经吃得“满嘴流油”了,欲望得到了满足,再把他们赶回圈中,会容易些,事情也就会好办些……
但蜀中的问题,着实给刘承祐敲响了警钟,军队不能有任何放松,立好的规矩,不能随意打破,否则,必定受其害。
或许处在皇帝的位置上,再加常思近代之治乱,王朝之变迁,刘承祐的感触尤深。从此前赵匡胤的表现来看,他的忧虑,或许也来源于此,那是一种“天赋”,当然不如刘承祐看得清。
而由蜀乱,刘承祐也想到,将来平定南唐、吴越、岭南,却是不能再这么搞了,得注意方式方法,准备需要充分,调查需要详细,要做到将隐患动乱限制在最小的范围。用军队粗暴地解决,后遗症还是太大。
然而仔细想想,动用军队这种暴力机构,打碎一切,重新构建,这所起到的效果,又非其他方法所能的比拟的。
凡事都有其两面性,有其利弊,只看取舍了,对此,刘承祐又有更深的认识了。
最好,军队还是当成为一切改革除弊的后盾。待蜀中彻底平定后,还需加强军队建设,军纪,军心,都需要更明确的引导与教育……
总的来说,蜀乱的根子出在刘承祐这边,他这个皇帝,是要担主要责任的。对于这一点,刘承祐是承认的,当然,作为皇帝,他又不可能真的去负责。
得有人替他背锅!并且背锅的人选,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或许早在蜀乱之前,刘承祐就已经考虑好了背锅人选……
脑海中思绪起伏,刘承祐想了很多,但已然构成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考虑良久,刘承祐活动了一番有些发酸的脖子,脸上再度恢复了从容,命人取过一张黄绢,提笔在上写下一份手谕,用印之后,即遣人飞马成都,送抵向训手上。
刘承祐手书,意思很明白,蜀中之事,将士行为,既往不究,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该奋力戡乱了,明岁“国庆”之前,他要蜀中彻底平定,不留后患那种。
明年,将进入乾祐十一年,刘承祐继位统治大汉整十载的关头,已经定下进行一场盛大的庆典,以总结庆祝乾祐朝十年之治。
届时,对刘承祐而言,或许最好的贺礼,就是蜀乱的平定吧!
第156章 亡国之君
“陛下,赵国公诣阙求见,正于宫门待诏!”
万岁殿,近来已成为刘承祐的寝殿,读书、写字、习武,皆在此处。
冬风卷动着宫殿外的寒意,门窗未掩,殿内暖炉袅袅生烟,蒸腾的热气协助刘承祐对抗着冬季的寒冷。内侍小心地走入万岁殿,朝着正在条案上练字的刘承祐禀道。
刘承祐的手很稳,钩写完一个“攀”字,方才停下,稍微抬了下眼皮子,淡淡道:“宣他来万岁殿!”
“是!”
条案边上,二皇子刘旸正掂着小脚,卖力地给刘承祐研着墨,手上、袖子间沾染了些许墨迹。见他有些吃力的模样,刘承祐微微一笑,和蔼地道:“累了,就坐会儿吧!”
刘旸摇摇头:“不累!”
又蘸了蘸墨,刘承祐以一个昂然的姿态继续挥笔,他的字是和已故书法大家杨凝式学的,虽然未经苦练,但终究有所成,勉强能够看得过去,比较正。当然,杨凝式的遒劲纵放,是半点没有学到。
“二郎,这《蜀道难》,听说你会背诵了?”刘承祐随口问道。
“会背第一、二阙!”刘旸老实地答道。
“背来听听!”刘承祐说道。
刘旸走到小案边,喝了口煮着的热茶,方才朗朗诵来。听着小儿清脆的背诵声,刘承祐神宇间,流露出少许的疑思,孟昶竟然主动求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万岁殿外,孟昶微躬束着身体,还是一身华丽的锦服,孟氏一族被迁至开封后,刘承祐确实并未苛待于他,赏赐了大量的钱帛财货,供其一家用度,仍能满足其在东京的锦衣玉食,当然不可能像在成都时那般豪奢。
孟昶被刘承祐赐封为赵国公,其膝下三子也挂勋衔,其母李氏素有贤名,赐封诰命,汉太后李氏不时召见孟家的女眷进宫叙话,以作抚慰,昭显天家的仁德。
距离蜀亡还不足三月,但孟昶明显老了几分,发间的灰丝很是明显,亡国之君的滋味,绝不是那么好受的。唯一感到庆幸的,到东京之后,汉室优待之,虽然比起荆南高氏略有不如,但优渥的贵族生活还是能够保障,并且未加折辱。
在东京定居之后,孟昶很久就投入奢靡的贵族生活,比之从前更加堕落,更加颓废,一方面是为了尽量消除汉廷的戒心,一方面也是想通过醉生梦死的生活缓解亡国的哀痛,并且适应新的身份。
但是,人有避祸之心,天有不测风云,蜀乱消息的传来,让孟昶从安逸的生活被打断了……
在宫侍的引导下进入万岁殿,殿内的温暖并不能消除孟昶内心的紧张,童稚的背诵声响在耳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听了一阵,孟昶竟有些愣神,迷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回忆,几许怅惘,说实话,哪怕身处蜀中几十年,蜀道的艰难险阻,对他而言,也有些模糊了。
还是在内侍的提醒下,孟昶回过神,赶忙上前拜倒:“臣孟昶,拜见陛下!”
“哦,赵国公来了!”刘承祐放下笔,一脸和煦的笑容,却始终带着点高姿态,道:“快免礼!”
“谢陛下!”汉帝温和的笑容与态度,让孟昶心神稍松。
“赵公也是长于文辞的,见识不凡,正好,来看看朕的这副字如何?”刘承祐亲切地朝孟昶招招手。
“是!”孟昶上前,看了看刘承祐所书半阙《蜀道难》,面上是恭维之色,嘴里是奉承之词:“陛下此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遒劲豪放,臣感之,有如飞龙翻腾于云海,鸾凤和鸣于苍穹,浩瀚雄浑之势,扑面而来,令人心折……”
听其言,刘承祐不由一乐,不知是为孟昶的吹捧,还是为他臣服的姿态。
“坐!奉茶!”走到一旁的席案上,刘承祐将刘旸抱着与自己同坐,朝着孟昶一示意。
平静地打量着孟昶,老了许多,胖了许多,一股子颓然之像,已然不见丰神俊朗,刘承祐问道:“赵公鬓发苍然,气色似乎不太好,难道是不适应东京的生活,还是下面有人克扣待遇?”
闻言,孟昶赶忙摇头,小心地道:“臣本蜀中罪人,抗拒王师,陛下不念旧恶,捐弃前嫌,对臣一家,待遇优厚,臣万分感谢!”
刘承祐又笑了笑,笑声让孟昶有些不自在。问道:“赵公此番觐见,有何事?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尽可直言!”
闻问,孟昶表情严肃了些,顿了下,而后迅速起身,态度端正地拜倒在刘承祐脚下:“臣此来,特向陛下请罪!”
“你这可令朕纳罕了!”刘承祐看起来很意外的样子,好奇道:“何罪之有啊?”
咬咬牙,孟昶伏首道:“臣听闻蜀中有乱事生,乱臣贼子,假臣之名,谋叛逆之事,臣不胜惶恐!”
刘承祐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孟昶,刘承祐思绪逐渐飘远,心中的感触尤深,这便是亡国之君吧,这等卑躬屈膝,惴惴难安,稍有风吹草动,就如此惶恐无状。
因为蜀中的乱事,这段时间以来,朝中也确实有人上书,说要加强对孟昶的控制,削减其待遇,尤其在蜀中叛军明确提出“扶立孟氏复国”的口号之后。
虽然明白人都知道,那只是个口号,并且孟氏一族全部被迁出蜀中,但就是免不了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甚至建议刘承祐,杀了孟昶,以绝蜀中百姓的念想,对此,刘承祐仅付之一笑。
汉帝的沉默,让孟昶心头越加忐忑的,正在大冬天,身体却忍不住渗汗。见其状,刘承祐拍了拍刘旸的背,指着孟昶对他示意一下。
刘旸会议,上前伸手服气孟昶,说:“赵公请起!”
面对刘旸的搀扶,孟昶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赶忙道:“谢殿下!臣不敢当!”
看着孟昶,刘承祐斟酌了下言辞,说道:“看来赵公也是听到了一些流言!不过,朕还是那句话,前事不论,既往不咎,孟氏已然臣服于大汉,朕也没有事后的问罪的意思。
蜀中的叛乱,朕看得很清楚,只是一干不识时务、居心叵测的奸邪之徒,异想天开,螳臂当车罢了。朝中的非议,朕没有当真,你不必惶恐。朕不敢自诩胸襟海阔,但还能容得下你一个孟昶,一家孟氏!”
听刘承祐这番话,孟昶忍不住泣泪而拜:“陛下英明!陛下胸怀,臣钦佩之至!臣……”
“诶,诶!”见他这副激动的模样,刘承祐连连摆手:“不必如此!”
大抵是怕孟昶把万岁殿的地面给磕破了,刘承祐让他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语气中透着中央天子的强势与自信:“朕也不妨与你推心置腹。这些年,你确实给朕与大汉添了不少麻烦,但时移世易,你坐拥川蜀两百多州县、军民数百万之时,朕都能翻山如履平地,轻易蹈平之,而况于如今失国称臣,寓居于开封?
你可放宽心,安心在京城生活,朕许你一世富贵,余生安稳,你的子嗣,将来若学有所成,也能在大汉入仕为官嘛!”
刘承祐言罢,孟昶愣了愣,红肿着眼睛,眼角的泪痕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但迎着刘承祐那坦诚的笑容,孟昶再度起身,长拜哽咽道:“陛下宽宏雅量,臣不胜感激,钦心拜服!”
好生安抚了孟昶一阵,方才命人送走他。刘承祐真的很宽容吗?看起来是的,但他的这份宽容,也是有条件的,那便是对他的权威与统治无害,再加上,孟昶入京以来的表现,很不错,没有明面上忧思故国,并且谨守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