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395章

作者:芈黍离

“都帅,你近来为何喜欢长吁短叹?”已经快成为赵匡胤身边的侍卫将军了,党进跟在其侧,闻其叹,不由嘀咕道:“你难道还同情那些人?”

“我只是觉得,向帅如此做法,太过严苛了,容易引起蜀人共愤,不利于川蜀的稳定与巩固!再者,如此做法,有伤军纪之巩固,军队之建设!自进入成都城后,多少将士迷了眼,再这么下去,只怕军队将腐化矣……”赵匡胤叹道:“成都如此,尚在我等控制之内,几时整饬,但镇守各地的将领们呢?缺少监管,我只恐他们放纵过甚,引起变乱啊!”

听其言,党进则不以为然,说道:“将士们灭蜀,历尽艰险,合该有赏,再者,又没有烧杀抢掠,对于那些仗势欺人,倚权敛财的人,就该整治,还蜀中百姓一个公平,澄清世界,都帅何必过虑?再者,你不也厌恶那些贪污枉法,作奸犯科之辈吗?”

连党进都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显然,向训在针对蜀中权贵、官僚的清算一事上,思想建设还是很到位的,与将领们达成了共识。当然,若不是那些靠收缴得来的大量犒赏军资,估计他们真就真信了。

事实上,对于此事,赵匡胤的心路历程是比较复杂的。起初,他是完全不同意这么做,但是向训,又拿粮食,又拿犒赏这些来说事,并取得了大部分将领的支持,他也无奈。毕竟,不能逆全军将士们的心意。

在赵匡胤眼里,自进入成都之后,向训似乎变了一个人,恣意妄为,不择手段。原本,赵匡胤还以为向训在自污,但随着动作越来越大,范围越越广,手段越来越狠,他甚至开始怀疑向训生出异心,想要收买军心。

不过,发展到如今,赵匡胤眼光自然不只局限于那些被整治的权贵、官僚,与那些足可堆积成山的钱帛财货,他看到的,是一场变革,一场通过严酷手段刷新蜀中积弊的运动。吃相或许难看,且具隐患,但军队得其利,小民得其地,朝廷得其治,受损的只是那些既得利益者。

同时,赵匡胤也相信,向训绝无异心,他的举措与做法,是自绝于蜀中权贵、官僚,见弃于地主、商贾。这么大规模的动作,背后若无授意,向训绝对不会,也不敢。而且,赵匡胤基本能够肯定,这绝对是天子的意思,朝廷诸公,断不会如此激进,唯有天子有这等胆魄,这等强势。

更加意味深长的是,从头到尾,朝廷颁布的善后内容,都是中规中矩的。而蜀中的变动,更像是平蜀汉军,眼馋蜀中财富,而任意妄为,行搜掠之举,并且,只是盯着那些贵族、豪富。

向训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朝臣攻讦的污点,而他处的位置,极像个背锅位。但是,向训似乎甘之如饴。

想通了这些,赵匡胤沉默了,不再为那些蜀中贵族说话了,即便心存异议,但与天子的意志相逆,赵匡胤还没那么头铁。

然而,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从平原诸州传来的消息,让赵匡胤又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了,他觉得,已经够了,该收手了……

“元朗兄!”注意到赵匡胤的神情,党进开口了,一脸的真诚,连称呼都换了:“不是我说你!你似乎太爱惜名声了,上下那么多将士,连向都帅都取了些钱财,你何必这般。当年在扬州,你是主将,也就罢了,如今在成都,上边有向都帅顶着,你又顾忌什么?你这般坚持,我们这些做属下的,心里也不痛快呐……”

听党进一番话,赵匡胤眉头一挑,同样认真地看了看党进,叹道:“孟蜀虽定,但南方尚有唐、吴越及岭南,此例一开,我只恐军心难以收拾,日后取江左,若再效此法,恐引起其顽强抵抗!”

党进不屑地道:“南方皆弱旅,如敢顽抗,尽数扫除即可,何需那么多顾忌!”

闻言微讷,赵匡胤心中暗叹,党进倒是活得简单轻松。沉吟了下,好奇地问道:“你此番分了多少赏?”

“大多换成了钱绢,绢有50匹,钱200贯。”党进嘿嘿一笑。

“不算少了啊!”赵匡胤微微一叹,想了想,说道:“听说你弄了些美酒,我酒瘾犯了,回去之后,当与我共饮!”

“好!”党进应道,觉得赵匡胤有开窍的迹象。

前方一阵喧哗声,引起了赵匡胤的注意,上前一看,却是一座高大的府门前,一干汉军,正兴冲冲地往外边搬用东西,开启的几个大箱子,整整齐齐全是丝绸绢帛,巨富之家啊!

大开的府门上,清晰可见几个大红字:世修降表李家。看到这几个字,也就知道此乃谁人之家了。因为先后为前后蜀写降表,孟昶投降后,有成都百姓趁夜在李昊府门上写的,以作嘲笑鄙视。

原本,李昊对此心中也惭之,家人欲换门,被他止住了,说无用,任其留于中门,以示坦然。但在后来,成都变故,那么多的贵族、公卿、大臣,被汉军清算,李昊反而命人将那六个字翻新,似乎想要告诉所有人,汉军进城灭蜀,他是有大功的……

或许真有了效果,又或许因为与向训搭上了干系,确实没有军士侵扰,安稳至今。但是,后蜀权贵之中,论家产之多,生活之奢靡,能超过李昊的,可没多少人。

有这么一则小故事,当年蜀臣赵季札购得一份李昊曾祖李绅受封宰相的制书相赠,李昊专门搭起一座彩楼供奉,又大宴宾客庆祝,几乎把成都城内有名的歌姬都召至私宅陪宴,靡费之巨,远超旁人想像。并且,送了足足两千匹帛给赵季札作为谢意,与当初赵普使蜀,不敢匿贿的数目相当……

这样一个巨富之家,怎能不被盯上。

李府前,赵匡胤见着这副场景,却察觉到了异样,若是正常受命,绝对是先将李家的人拿下,定下罪,再行处置,而此时在李府出入的汉卒,更像是在抢掠。

“敲诈”二字浮现在脑海,赵匡胤眉头微凝,他最顾忌的,就是此点,将士任意妄为,军纪难免松弛,上面开了头,下面就屡禁不止。

驱马上前,赵匡胤冷斥道:“你们是哪军、哪营的?”

正两眼放光的军官,这才注意到赵匡胤,显然不认识他,但心里估摸着军职应该很高,行了个礼,颇为倨傲地道:“我们奉国军的人,正在执行公务!”

“这位将军,这李家确实很富,仓库里钱绢都快发霉了!”言罢,眼神一闪,凑上前小声道,又看了看赵匡胤身后的兵士,以一种大方的语气道:“末将也取不完,就拿这部分,剩下的就献给将军了?”

听其言,赵匡胤脸上怒色一闪,不由哈哈大笑出声。

“赵都帅!”一声悲切的呼唤打断了他。

放眼望去,只见门前,李昊这老儿一脸委屈地看着他,老眼中既有畏惧,又有期待。

“好!好个奉国军!”低头,冷冷地盯着那军官:“王全斌就是这样带兵的吗?”

军官似乎也搞清楚赵匡胤的身份了,见他不客气,军官脸上的笑意也敛起来了,桀骜不驯地应道:“赵都帅,何故辱我家都将!”

“把东西放下,带着你的人,滚回军营!”赵匡胤淡淡地道,语气强势无比。

闻言,军官更不乐意了,仰着头顶道:“赵都帅,你军阶虽高,却还管不了我们奉国军的人!”

“啊!”话音刚落,便惨叫一声。

却是党进驱马上前,一鞭子朝他脸上抽去,怒斥道:“你这狗才,敢如此对赵都帅讲话!”

党进的气力何其大,一鞭子下去,血肉模糊的,一张脸直接毁了,这名奉国军官顾不得其他,倒在地上,捂着脸嚎叫,好不容易缓过来,却连眼睛也睁不开。

偏头瞪了党进一眼,赵匡胤盯着他,语气异常淡漠:“把东西放下回营,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赵匡胤的威势,岂是一个中下级军官能够强抗了,最终狼狈而走。其后,直接忽视李昊的拜谢,赵匡胤驱马寻向训而去。

“这军纪不整,必生大乱!”临时帅衙中,找到向训,赵匡胤板着一张脸,严肃地对他道,语气难得地有些冲。

向训与赵普正在商量着什么,见他这副模样,不由问道:“元朗何故如此气愤?”

赵匡胤表情严重地将方才的事解释了一遍,闻之,向训眉头也皱了皱:“竟有此事!”

看着向训,又瞧了瞧赵普,稍作犹豫,赵匡胤拱手道:“向公,请恕末将直言,掊敛之举,该当停止,军纪军法,务必严整。李昊乃蜀中老臣,名望颇高,对大军入城,也是有功的。如今区区一个下级军校,就敢登门敲诈勒索,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末将以为,当收拢兵卒,严肃军纪,勿致扰民,还蜀中百姓以安宁,择日班师!”

“元朗之言有理!”向训点了点头,但一脸平静地对他道:“对于下面的军官,是该严厉约束了,不过,班师之议,就勿提了。一者,川蜀犹待镇定;二者,朝廷尚未降制;三者,你看看这几封军报……”

听其言,稍带着点疑惑,赵匡胤接过,然后表情迅速沉了下去。不过,却没有过于惊讶。军报内容:绵州、剑州、梓州、阆州,豪强连叛。

“诸州连叛,现如今,平息叛乱,才是最主要的!”向训轻叹道:“不过你说得对!军纪军法,是该严肃了!”

未己,王全斌气势汹汹地来到,面色气愤而凶狠,对着赵匡胤便质问道:“赵匡胤,你何以鞭笞我部下!”

……

第154章 绝不姑息

入冬的东京城,已经冷了许多,城池也增添了几分萧肃,平蜀的喜悦劲儿渐渐过去,大汉翻开一页新的篇章。大量的金银、玉器、甲仗、财货,源源不断输入东京城中,肥了刘家与朝廷,也让上下了解到,川蜀究竟有多富。

不管如何,对于皇帝与朝廷而言,平蜀收益巨大,吃得盆满钵满。虽然,刘承祐更在乎的,是川蜀那两百余县,数百万民,以及天府之国肥沃的土地。

不过,随着军情急来,为这波大胜,蒙上了一层阴影。

崇政殿中,召集几名重臣,进行一次机密程度极高的御前会议,听取枢密院关于“蜀中叛乱”的奏报。柴荣语气严肃,沉稳地叙述而来:

“根据蜀中奏报,叛乱初发于绵州龙安县,由其境内六土豪,聚乡勇,蛊惑百姓为乱,偷袭巴西城,为怀威都将何重建所击败,叛军退往龙安、石泉地区。

剑州有千余蜀卒,率先谋叛,攻克剑门,为镇守剑阁的韩继勋率军收复。梓州、阆州等地,亦是如此,以当地土豪、豪强为主,打着兴复孟蜀、驱逐王师的旗号,争相反叛。

到十月中旬,川蜀境内,举旗响应,趁机谋乱之地,已达十二州,以绵、汉、梓、简、眉、阆六州最为严重。叛乱之众,达十万之数……”

瞟了刘承祐一眼,柴荣继续道:“此番叛乱,以平原地区州县为主,川东地区尚且平稳,川南有不稳之像,局势若不速定,难免有因缘为奸,趁势为乱之逆众!”

听其陈述,刘承祐扫了一圈众臣,平静地问道:“情况,诸卿都有所了解了,如何应对蜀中乱事,可尽抒己见!”

事实上,光看叛乱爆发及波及的范围,就可知道,此乱的起因何在,参与过前番广政殿议的诸臣心里也清楚。

李谷想了想,问柴荣道:“川蜀驻军,有何平叛的策略?”

柴荣说:“此番叛乱,以蜀中贵族、豪强为主,裹挟愚昧无知的川民,再辅以一部分贰心的降卒,趁隙某乱。向训奏报,他将稳固川东与川北,招抚川南,保障进出之交通。同时,对降卒加以甄别控制,以奖赏钱粮、土地,安抚其心,收为己用,否则,既生此乱,以分驻的入蜀大军,难以兼顾全境。

所幸,此番乱事骤起猖獗,但乱军各自为战,并未练成一片,难以互相配合,协同作乱。向训计划,暂以稳收诸城,以为据点,先清楚成都周遭乱事,再调集重兵,逐步清除余叛……”

柴荣话音方落,魏仁溥开口了:“蜀之叛乱,只要降卒能够稳住,勿致受惑作乱,局势便在控制之中,向训的选择没错。至于诸州聚叛者,乌合之众,既缺兵甲,又短训练,绝不是大军对手。将之困死在蜀中,以成都为中心,逐步清除,问题不大!”

刘承祐点了点头,乱情传来之后,他一直显得很冷静,未怒未躁。目光转向范质,对早已张口欲言的范相公道:“范卿有何意见?”

范质的表情略显复杂,有种心累的感觉,他早就劝过刘承祐,不要太过急进,否则必然生乱,但是不听。如今果生其乱,但是,范质这心里,倒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面对天子的目光,范质严肃地道:“陛下,乱事既起,一切当以平乱为先。朝廷远在东京,消息传递困难,臣以为,平乱事宜,还当委以向训全权,以求速定乱军,恢复川蜀的稳定!”

从范质的话就可得知,这位相公,觉悟还是很高的……

略作停顿,范质继续道:“然而,思此乱之根源,臣以为对蜀既有之政策,当有所更易,严肃军纪,约束士卒,缓和矛盾,剿抚并用……”

“范卿的顾虑,朕知道!”范质刚起个话头,刘承祐便明白他的意思了,难得有些失礼地打断他,说道:“朕只有一个态度,对于叛乱之辈,绝不容妥协,唯有剿除。事已至此,朝廷如有任何软弱,岂不让逆贼更加嚣张,朝廷今后,如何治蜀?

十数万大军,据险关,修兵甲,都为我军一举而破所擒,区区乱众,难称军队,朝廷反而需要顾忌?”

言罢,刘承祐即以一个严厉的态度,降下指示:“朝廷当制降成都,委以向训平叛全权。另,广布告川蜀官民,此番为乱之豪强,一律严惩,籍没其财产,收缴其土地由蜀民共分之。

另外,此番仅诛匪首,余者不论,裹挟之叛民,能幡然悔悟,执匪首头颅告官府者,可免其罪。戡乱之际,凡蜀之新旧官吏,当恪尽职守,以安治下,待匪乱平定,朝廷将因功叙赏!”

刘承祐这是相当于正式出台针对蜀中权贵、地主的打击政策了,直接摆到台面上来,正大光明地进行。

听刘承祐之言,范质脸上不由一急,天子到这个时候,还是一点都不服软,手段仍旧如此严厉。张口便来:“陛下,如此,臣只恐蜀中乱事会继续扩大啊!”

抬手止住范质,刘承祐的表情有些冷漠:“姑息养奸之事,朕绝不为之。安民的事,就要看入蜀的官员了,中枢当严令敦促,务必将分地分产的政策,传达到位,以安蜀民,此事由赵普总理其事,如怠慢、曲解朝廷意图者,一律严惩!朕相信,蜀人拥其地,增其产,必定拥护朝廷!”

“还有!”刘承祐偏头瞧向柴荣,吩咐道:“制令在蜀诸军将帅,严肃军纪,不要忘记了大汉的军法!措辞不妨严厉些,前事不论,但再有以身试法者,绝不容诛!”

“是!”

等退出崇政殿,范质神情凝沉,重重地叹了口气:“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陛下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以如此强硬激烈的措施,蜀中为乱者,必然顽抗到底,荼毒必久啊!”

听其言,此前一直没有对此事发表过意见的宰臣薛居正,沉声道:“范公此言,在下不敢苟同!”

微讷,范质看着他:“子平有何见解?”

薛居正说道:“在下以为,既然蜀乱已起,就该当严厉镇压。如因其乱,朝廷便转变态度,只会助涨叛逆的气焰,那才是一误再误。即便因此暂消祸乱,暂复稳定,但将来朝廷如何治之,如有新的政策,与其意愿相悖,是否又再相为叛?

再者,蜀中乱民,需要朝廷做出妥协吗?以陛下之刚强,岂能容许之!”

说着,薛居正四下看了看,放低声音,道:“说句犯忌的话,如果陛下因此而选择妥协,那是否证明,陛下此前的决议是错误的?”

听薛居正之言,范质有种陡然惊醒之感,面上阴晴变化一阵,紧蹙着眉头,道:“我只是担心,经此一乱,膏腴之地尽毁,蜀中元气大伤啊!”

“然一旦乱事平定,却可打下长治久安的基础!”薛居正目光灼灼。

事实上,一直以来,范质所顾虑的,就是生出乱事来。在汉军平蜀的过程中,虽然大战几场,但时间短,并没有对蜀中造成太大的伤害,尤其是生产上的破坏。

蜀民之苦,仅在孟蜀的政策上。按照范质的想法,本可以轻易地接受蜀中政权,而后根据其弊,改良弊政,缓和矛盾,则可在短时间内安定川蜀。届时,用不了半年,川蜀便可成为朝廷又一大财税重地。

但是,经刘承祐这么一折腾,民乱烽起,对于民间的伤害的太大了,会死多少人,难以估量,会损失多少财产,更难以计较。对于平定叛乱,范质是有信心的,但是如果把天府之国给打烂了,那为之付出的代价,可太重大了。

其后,为蜀地的恢复,朝廷还将投入巨大精力。

简单地讲,原本有一条轻便的坦途可以走,但刘承祐非要选择一条充满风险与意外的路,这就让范质有些难受了。

不过,到目前为止,范质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帝的用意,并且能够看出其中的利处。当正因如此,心情才格外复杂……

“我们的范相公,这思维还是难以转变过来啊!”崇政殿内,刘承祐不禁感慨道。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对蜀政策的问题,刘承祐都快躲着范质走了。老臣要求稳,这没有错,范质又秉持一份公心,不掺私情,刘承祐也不好太苛责于他。

但是,有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有些郁闷,觉得自己的“良苦用心”不被理解。

“范相公老成谋国,也是一片忠心!”侍立在御前的舅哥郭侗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