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是!”
“陛下,臣等前者所拟安蜀数条,是否可以颁行了?”范质趁机请示道。
闻之,刘承祐的态度又显得暧昧起来了,一时没有接话,这让范质颇为难受。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刘承祐抬指道:“我军虽则已经进占成都,孟昶献降,蜀国宣告灭亡,但蜀北、川东、成都以南,还有大片的州县,没有真正降服。当此之时,当制告向训,从速完成对川蜀重要州邑的占领,实现对蜀地的真正收复!”
停顿了一下,刘承祐继续指示道:“其一,朝廷当遣使入蜀,携诏、旗颁赏诸军,嘉奖作战有功之将士。
其二,孟氏一族,全部北迁,将帅以下,不许折辱,该当礼待。告诉孟昶,朕在东京,为他一家,准备的房舍,足供其居住,诏至即行。
其三,乾祐十年,凡蜀之小民,拥地二十亩以下,蠲免夏税;五十亩以下,免半;余者如旧;其余无地、无产之民,租、税悉免。蜀之杂税及无名科役,尽数废除。
其四,蜀中粮匮,民情大扰,当调派粮米,赈济乏食,平抑粮价,盐价高昂,亦当削减之。蜀之寇匪,十月以前,当各还其乡,悉归家园,发放田亩,复其耕作。
其五,凡蜀之州县以下职吏,悉数留任,律令、政制从速整改,皆依汉制,此项当作为朝廷考比标准。朝廷选调职吏、监察人员,尽快入蜀,选其德高行深、安民通政者褒拔之。
其六,收降之蜀卒,拣其精壮者补充平蜀诸军,蜀之将校,有带兵之能者,留用军中。其余老弱之卒,各给钱粮田亩。
关于川蜀军政之制的构建,待其稍安,再作调整落实,不过,政事堂这边,可以讨论起来了。唔……暂时就这几条,率先落实!”
听刘承祐的指令,范质体会了一番,琢磨出一些异样,天子似乎忽略了一部分人,成都朝廷的官员,蜀之权贵,小民百姓固然重要,这些掌握有大量社会资源的人与家族,一样重要啊。
斟酌了一下语言,范质还是忍不住开口以此发问。看了范质一眼,刘承祐悠悠然地问道:“这些蜀国的贵族、官僚,于大汉有何功劳,还当与其在蜀之地位?”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对于皇帝的某些态度,范质还是有所察觉的。听其言语中所释放出的信号,心中一紧,他当然是无法苟同的,但也没有强辩,而是想了想,提醒道:“陛下,川蜀初下,一切以维稳当下。另外,蜀虽平定,尚有江南、吴越一隅及岭南未定,还当甚重啊!”
范质的意思,刘承祐当然是明白的,只是他心意已决,笑笑并不说话。
见状,范质又道:“陛下所言抚蜀数条,这分田一说,还需以官吏落实,是否押后?另,平蜀将士之赏赐……”
没有如以往那边激烈直言,但范质显然有种要让刘承祐把话说透的气势,给刘承祐一种被逼迫的感觉。
但见其肃穆的表情,环视一圈,刘承祐默然许久,终是道:“在座诸卿,都是大汉的重臣,朕的股肱辅弼,有些话,确是不当有所隐瞒!”
“赵普,你给众卿说说!”刘承祐手一指,吩咐道。
“是!”赵普受命。
仔细想了想,对于川蜀的善后事宜,不管范质他们秉持什么意见,还是该通个气,取得共识,至少要让他们有个准备。
赵普迅速地将他“分蛋糕”的具体措施叙来,其言罢,广政殿内的气氛,顿时一转。思量几许,范质的脸拧得更紧了,在他看来,这几乎是一场变相的“灭佛”啊。
“陛下!”心中坚持,范质还是忍不住开口。
“范卿!”刘承祐抬手止住他:“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的顾虑所在。但朕以为,有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大军在蜀,当趁机而发定之!”
“朕素来固执,一意孤行的事情,也办了不少了。倒扫除蜀中窠臼,亦可从容治蜀!”刘承祐道。
见皇帝态度坚决,其意不可挽,范质终是怅然一叹,拱手应道:“是!”
对于刘承祐与范质的对话,其他宰臣,都面露凝思,倒是柴荣,有所意会,但并不开言,有作壁上观之意。
“成都乃西南之军政中心,成都安,则蜀中定,卿等以为,当以何人权知成都府事?”刘承祐又说。
迅速地沉下心,范质想了想,说:“李信臣巡抚荆湖,以其地位、才干,皆足以镇之,莫若以之自长沙溯流入蜀,治成都府事?”
如范质之言,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用李涛这前宰相去主持成都乃至川蜀政务,挺合适的。不过,考虑到李涛的为政风格,很大可能难以达到他的期许。
刘承祐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赵普如何?”
闻此问,范质不由看了眼同样有些意外的赵普,又张望向刘承祐,沉声应道:“臣以为可!”
“赵普,你收拾收拾,就火速前去赴任吧!”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刘承祐对赵普道。
赵普大脑中迅速琢磨了下赴任成都的利弊,得出结论,立功之所,用事之地,异日还朝,可拜相位。当即拜道:“是!”
待刘承祐一干人离开后,对着暂时没有离去的魏仁溥、李谷,范质不由道:“魏公、李公,我劝不动陛下,你们为何也不开言?”
魏、李二人,乃是朝中有名的仁人君子,范质话说得很开,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听其言,魏仁溥平静地笑道:“范相,陛下素来刚强,他下定决心的事情,哪里是劝得住?蜀中善后之事,陛下显然筹思许久,利弊得失想来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乃有此议。再者,蜀中积弊,公难道不知吗,如能趁势刷新,对川蜀百姓,对大汉的统治,也是有利处的!”
范质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只怕操之过急,恐蜀中生乱啊!”
“有些事,就需要操之过急!蜀中的情况,也只有陛下,能强势革之!”李谷开口了:“陛下针对的,终究只是少数人,大军在彼,再争取得军心、民心以及中下职吏,可以免祸!”
“再者!”顿了下,李谷说道:“范相难道没有注意到,陛下所指安蜀几条,并没有直接言及此事吗?”
“李公的意思是?”范质反应过来了,眉头紧锁。
李谷说道:“军队做起事来,更加干脆,果断,也容易落实!”
脸色微变,范质当即道:“如军队为乱,则祸必甚矣!而况,此有违大汉今制!”
李谷说:“川蜀还不算彻底平定,事急从权!”
“陛下难道忘记前代的教训了吗?”范质却不认可这说法:“不!我一定要再谏陛下,三思而行!”
言罢,看了魏仁溥与李谷二人一眼,便离席而去。
望着其匆匆而去的背影,李谷不由叹道:“范相还是刚直如斯啊!”
“知其难为而力为之!”魏仁溥也悠悠而叹,不知在说宰相,还是在说天子。
第152章 压抑的成都
初冬的成都,实在难称寒冷,对于来自北方的大汉将士们而言,总算体会到了锦官城的舒适,虽然还不至于乐不思归,但大多希望能够停驻久些,班师晚些。
自成都克,孟昶降,其下辖的州县,陆陆续续地,都向成都进献降表与所治册簿,以示臣服之意。而随着朝廷善后诏制的发传,向训也没有任何拖延,飞遣军骑,通报诸州县官府,使之布告广传川蜀百姓,以昭汉天子之仁德。
蜀主孟昶一家,在九月初,便随着第一批北输的船队,离开成都,前往东京了。孟蜀既亡,也确实到了分食蛋糕的时间。
蜀宫室之财货、金玉、珍奇、字画、藏书,加上公库的钱帛、绢绸、军器、籍仗、文书等等,都被汉军装船,一股脑儿地走水道,输出成都。据说,孟昶花巨资建造的水晶宫,连同其他宫殿装饰之奇,直接被汉军给拆了,而花了二十余日时间,蜀宫及成都官库,仍旧未被搬空。
到入冬为止,自成都外运的大小船只,已有数百艘,江道之上,舟船不绝,实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即便如此,往东京输送战利品的船只,仍旧未停。
为了保障水道的畅通,向训还派排阵使郭进领军南下,进驻嘉州,弹压控制成都以南的州县,顺便将在陵、荣二州为祸的獠人给打击了一番。孟昶妥协给二州獠人的地位,汉军是不认可的,该当剿除。
而那些獠人,大抵在与蜀军的作战中,打出了自信,竟然敢聚众对抗郭进的汉军,结果自然是一击而溃。郭进心狠,治军甚严,也喜好杀戮,对于獠人,更不会客气,将所俘的数千人,尽数诛杀,曝于荒野,獠人胆寒,不敢复叛,蜀人亦多畏之。
在这一个多月之内,经过补足蜀卒之后,平蜀诸军,经过一次分兵。除了郭进进驻嘉州外,还有张永德驻渝州,刘光义驻果州,崔彦进驻遂州,何重建驻绵州,李彦驻梓州。
既有弹压地方维护秩序意思,也有就食地方的打算,同时,所俘蜀卒,也根据籍贯,随军分驻。当然,重点区域,仍在成都及其周边的平原地区州县。
因战事之故,孟蜀朝廷过分压榨民力,汉军之来,却也轮到大汉买单了。蜀中多乏食者,向训依制下达军令,发府库放粮,甚至拿出了一部分军粮,闻讯聚众于成都而乞粮者,有数万人。平蜀大军,朝廷所配,再加上一路缴获,手里的粮食实则是足够的。
但是,都需动用军粮了,显然问题有些严重,碍于“匮粮”的现状,向训不得不考虑筹粮事宜。此事,交给转运使张美负责。
而碍成都粮、盐价格居高不下,他第一把刀,就砍在了那些商人身上。作为西南地区最大、最繁华的城邑,商业繁荣,商贾们所占据的财富,实在一块肥得流油的大肉。
一口咬下,汉军自然是吃得满嘴流油。成都城中,数十家富商大贾,以“囤积居奇、图谋不轨”被拿下,查封其店铺,收缴其货物。紧接着就是第二口,依照名单,究其不法,查抄其家财,没收其土地,家人悉收监于成都……
哪个商人,背后没点关系,就借着这层关系,按图索骥,张美又开始挥起第二刀,那些为奸商提供保护便利的蜀中贵族与官僚。
打击贪污,惩治不法,这是政治正确的事情,高举这面大旗,正义执法,实则行清算收缴之事。强权在手,随便几道罪名下去,就整治了不少人。
在这个过程中,平蜀汉军的第一批酬功赏赐,也就有了,发放与诸军将士,军心大悦。些许流言,也被平息下去,毕竟,前边光看着给天子与朝廷运送财货,他们这些劳苦功高的将士入宝地,怎能没有想法……
而汉军这些异常动作,明显引起了震动,让成都的贵族与官僚不安,有聪明人主动向汉军将领进献财货,贿赂以求保护。对此,所有收受之军官,全部被向训下令捉拿,斩杀。
向训的脑子里,是有个清晰的认识的,收缴其财,是整个军队干的事,也由上及下以作分赏,是不能让下面的军官乱来的。虽然面对遍地的诱惑,难免杜绝此事,但在向训这边,是不能开那个口子的,发现一个,杀一个。如若不加控制,一旦发展下去,必受其害,将来也不好向皇帝与朝廷交待……
同时,那些想要以“糖衣炮弹”腐蚀大汉将士的人,也算是主动将把柄送了上来,直接被抓住,掀起新一轮的整治。
如此一来,成都的遗老遗少们,是真的感受到危险了,许多人选择舍弃家财,逃归乡里。有些幸运儿成功了,但更多的人被抓回来,投入狱中,进行审查。理由也很充分,身正不怕影子斜,若非心虚,没有犯法犯罪,何必潜逃。当然,说是审查,实则就等着安排罪名,判以惩罚……
结果就导致,成都的蜀廷权贵、官僚、富商们,惶惶不安,逃,逃不掉,等,或许就等来汉军的拘拿查抄。偌大的成都城,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监狱,而作为这座城池原本的主人,成了其中的要犯,时刻等待着清查。
而对于成都的大部分百姓而言,粮价跌了,盐价平了,街市之间,欺行霸市的人匿迹了,进出城池的管控也更加严厉。市井之间,仍旧繁荣,汉军将士,是其中最庞大的一批消费者,获得了大量赏钱的他们,哪能不在这天府之国享受一番。只是这种异样的繁荣之下,空气似乎都是压抑的……
成都城北,新建了一座营垒,守备十分森严。比起营垒,用监狱来形容,或许要更恰当些,足有近万人,都是这段时间捉拿的蜀地上层人士及其家人、宗族。
没有人,会在面临家财、田宅被夺的情况下,而任人宰割,尤其这些人大都掌握着一定的实力,未免留后患,向训干脆下令,将之全部锁拿至成都看守。同时,将成都城内的“罪犯”也一并转移出城,严格看管控制。成都监狱,由此一空。
汉军的动作,从来都不局限于成都,城中拿下一家,伴随着的就是对其乡里的财产的掠夺,由各地的官兵,响应成都这边的动作,负责执行。
营壁之内,哀鸣不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情状可怜,都是一副畏惧而仇恨的表现。
“赵知府,这段时间,所拘押的人,都在此营中了!”站在寨楼上,纵览营中情形,慕容承泰对初至的赵普说道。
“这里有多少人了?”赵普的表情有些冷硬,问道。
“近三百户,一万多人!”慕容承泰给了个大概数据,然后道:“这些人,真是大富,前后收缴的绢帛钱财,价值巨大,粮食四十万石,每家土地,少者数千顷,多者数逾万。可见这些人,是如何巧取豪夺,方才积攒下如此财富……”
赵普说道:“那些粮食与土地,如何处置的?”
慕容承泰耸耸肩膀,说:“粮食分为军粮与官粮,至于土地,就需要赵知府与衙去安排处置了……”
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表情平淡的慕容承泰,赵普心中有种紧迫感,这干军汉,动手真的是又快又狠又准。
“各地民情如何,可有动乱?”赵普又问。
慕容承泰说:“些许小乱罢了,朝廷给难民赈粮,又减免其租税,剿灭匪盗,大部分人,还是感恩戴德的。但难免有少数怀念孟蜀的叛逆分子,阴图谋乱,翻手可定!不过,想要成都及蜀中安定,还需要赵知府你们负责了!”
大概是成都养人,慕容承泰的肤色都白了几分,但见其浅笑,赵普心中一阵无语。听出来,自己大概是来给他们善后的了。他眼前所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的“成果”,军队有预谋,有组织,有方法地掠夺、整治,结果与影响,绝不会如慕容承泰嘴里说得那么简单。
赵普此番入蜀,是走的东路,川东诸州,问题不大,川南贫瘠,也不是照顾的区域,唯有这平原地区,究竟什么局面,还需他实际去走访一番……
考虑几许,赵普说道:“成都周边,集中了数万流民,本官当发放土地、钱粮、种子、耕具,需要军队配合,速安之!”
“这是应该的,末将想,都帅会全力配合府君的!”慕容承泰点头应道。
“还有,这些人,不便长久羁押于此,当尽快迁出川蜀!”赵普又道。
慕容承泰表示,当去与向训商量。
离开的时候,赵普的心情并不算美好,他感受到了压力,就他所观所察,蜀中的情形,可不算乐观。就一个原因,向训他们,搞得太狠了,成都这里有座“北营”,绵州呢,梓州呢,其他地方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将帅们对于军队的掌控还是到位的,对于蜀中小民没有苛虐,否则,就等着一场足以将蜀中打废的大乱吧……
即便如此,赵普心里仍旧不敢有所放松。在刘承祐与赵普的计划中,是当区别对待的,但显然,平蜀汉军,扩大化了。没办法,尝到了甜头。
当然,被汉军整治的人中,自然少不了无辜者的,然而,洪水泛滥之时,是不会在意无辜抑或有罪。人间悲喜,祸福难料,要么反抗,否则只有各自受之。
而远在东京的刘承祐,自然也是难以体会蜀中被破家散财的贵族、官僚、地主、商贾们的悲痛了。他只求一个结果,并且,以一部分人的苦痛,换来大部分人的安定,并加强大汉对川蜀的统治,值!
第153章 乱事终不可免
“天府之国,锦绣之城,成都真是个好地方呐!”策马轻驰,身后跟着一队士卒,赵匡胤漫不经心地巡看于成都的坊里。
道路很宽,地方很静,周遭都是高门大户,但其中半数已空,嗯,都被汉军寻各种由头批捕问罪了。剩下的,察觉到赵匡胤这一行人,都躲在府内,透过大门缝隙,偷偷地窥看。
望着周遭紧门闭户的府宅,完全可以想象,那府门背后的偷窥的目光,是怎样惴惴难安!
“唉!”赵匡胤重重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