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东京这边粮价终于有所下降,或许是夏收将至,又或者是自荆南与蜀国易得的粮食,陆续输来,而官府不断宣谕其事。荆南之粮,议得三万余斛,先后投入东京市场,用以平抑粮价。当然,除了三千斛“贡粮”之外,余者都得朝廷耗费金银购买。
至于后蜀之粮,路远,尚在输送途中,但是量大。经过一番紧急磋商扯皮,蜀主孟昶同意交换俘虏,花了一万斛稻米,将蜀军败卒赎回。另外,又批了十万斛粮。孟昶在两川种了十几年地,十万斛米粮,都不带眨眼的。
当然,代价便是,大汉与后蜀签订了一份合约,两国停战修好,恢复正常外交往来,并且正式承认秦凤阶成四州归属蜀国。为了粮食,刘承祐也捏着鼻子,属意负责谈判的王峻同意了。左右,合约的签订就是用来撕毁的,再者,秦凤四州,暂时也拿不回来。
汴宫之中,新增了一座观稼殿,是将旧殿易名改造而成的,从其名,便可知是为了表明皇帝重视农事而作秀之举。
殿前,暂时只是一片菜地,稀稀疏疏种有两排茄子、豆角。刘承祐换上一身粗布衣服,头上顶着个斗笠,慢悠悠地在其间打理着。这都是他在农事吏的指导下,亲自种下的。
边上,杨邠等宰臣默默地站于其侧,看着刘承祐作秀。
“小满将过,夏收将至,朝廷要敦促下属道州县,让他们做好收割粮米的准备。秋种夏收,苦熬了半年多,在这关节上,不能出了问题!”刘承祐蹲下身体,拿着把小锄刀,一面挖着杂草,一面对旁边宰臣们吩咐着。
“是。请陛下放心!”杨邠平静地注视着刘承祐的动作,沉声应了句。
放心?他要是真完全放心,也不会做这些姿态,平日议政,三两句便不离农务。这段时间以来,刘承祐当真是满门心思都扑在农事上。
“夏种以及春耕粮食的照看管理,也不得放松,要明文各州县官吏,做好妥善安排准备!”起身,刘承祐又叮嘱道。
略作沉吟,刘承祐眉宇间又浮现出些许愁绪,道:“近来雨量小,天气不寻常,听闻不利于夏种事。中原各州,也要做好防旱准备!”
“是!”李涛在旁垂手作揖,深拜道:“陛下忧思国计民生,不忘农时,令臣等感佩!”
刘承祐摆了摆手,擦了擦额上的汉,抬眼北望,突然问道:“河北的旱情如何了?”
“据各州劝农使报,有加重的迹象!”窦贞固语气显得有些沉重:“如无变化,今岁夏秋之粮,必然歉收!倘若再严重些,甚至会发生粮荒!”
闻言,刘承祐的动作明显滞了一下,旋即怅然而叹:“河北自顾尚且不暇,看来今岁是不能寄望于北面之粮了!”
商谈间,内侍急匆匆地跑至殿前,喘了几口气,方才唤道:“官家。”
“何事?”刘承祐扫过他,面露不愉。
“翠芳殿来报,淑妃已临盆!”被刘承祐的目光吓了一条,内侍赶紧禀道。
此言落,刘承祐神情一松,周边的臣子们则齐齐贺道:“恭喜陛下!”
“农事,还劳众卿去操持落实!”叮嘱了一句话,刘承祐迅速回殿清洗尘埃,换上一身衣服,匆匆往翠芳殿。
翠芳殿,短时间内成为整座宫城内最热闹的地方,随着淑妃耿氏临盆产子,殿内外陷入了一片紧张忙碌之中。
日已西斜,昏黄的光芒洒在殿上,为其笼罩上一层光辉,但是光辉之下,却是一片压抑沉重。
内室之中,耿氏撕心裂肺的痛吟声,断断续续传出,从其间,能够感受到一股筋疲力竭,已经三个多时辰了。对于正常分娩来说,不算长,但是耿氏遇到的,恰巧不是。
难产。
殿内,刘承祐满脸木然地坐在榻后,一动不动。别看他表现冷静,但心里难免焦虑。毕竟是他的爱妃,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子嗣。
得到这边的消息,太后李氏、皇后符氏以及贵妃高氏先后赶至,此刻都待在一旁,面上皆浮焦虑之色。
大符坐在刘承祐身边,听着耿氏不时爆发出的痛吟,她也直感心惊肉跳。见刘承祐苦着一张脸,不由抓着他的手,轻声安慰:“官家,会没事的……”
“嗯。”刘承祐应了声。
又拖半个多时辰,接生的稳婆步出,满脸的疲惫,身上带着股“血气”,沉声向李氏与刘承祐禀报,耿氏身体孱弱,情况不容乐观。
“生个孩子,竟然如此麻烦!莫非是尔等不尽力?”刘承祐重重地拍了下桌案,终于爆发出来,语气严厉,目光森然,竟带有杀机。
他这反应,殿内顿时肃然,那稳婆身体都忍不住哆嗦了下。
“二郎!”见此景,李氏起身及时唤住了刘承祐。
“官家心急,你切莫紧张,回产室,继续助产,务必保证淑妃与皇子的安全!”李氏温声安慰了一番稳婆,尽显慈威。
看向刘承祐,李氏略作思忖,走到他面前,以一种宽慰的语气说道:“二郎,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暂且回垂拱殿吧,朝政大事还需你处理。这里,交给老身!”
抬眼望着李氏,母亲的目光让他不由稍微一宽。对李氏,他没法使脾气,偏头看了看产室,耿氏的痛吟已经变得衰微,似乎耗尽了力气一般。
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郑重地向李氏一礼:“拜托娘亲了。”
说话,带着那丝焦虑,刘承祐缓步离开了。
“你们也回寝宫吧!”刘承祐走后,李氏看着有些无所适从大符与高氏,吩咐着。
两个女人对望一眼,不敢多言,应道:“是!”
第51章 耿淑妃薨
保大还是保小,刘承祐心知,自己要是留在翠芳殿,这个有些恶俗的桥段,很可能会摆在他面前。而李氏撵他离开,显然也是看出来了。
这个母亲啊。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明亮的宫灯照在刘承祐身上,映出身影都透着一股子沉重。刘承祐坐在御案后,坐姿如常端正,翻阅着奏章,一本又一本,神色平静,只是审阅的速度比平日里慢了不少。
大符很聪明,没有回殿,赶来御殿,默默地陪在刘承祐身边,也未多说话。
内侍奉上的晚膳,一筷未动,摆在食案上,殿中更静了,刘承祐身侧的奏章也堆上了一层。挥了挥手,伺候着的殿前舍人没有废话,很识趣地,捧着发往中书门下。
“官家,午间都未进食了,御体要紧,还是用点膳吧。”见刘承祐脱离了奏章,大符微微一礼,暖声劝慰道。
看了看大符,感受着她关切的目光,刘承祐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点了下头。
见状,大符反应一松,赶紧道:“我这边吩咐重新给官家准备一份热食。”
“罢了!”刘承祐指着食案上的已经有些冷掉的晚膳:“不必费事,拿去热热,将就一下吧!”
或是真心,或出于习惯,这种时候,刘承祐仍不忘作秀。
“这……”大符有些犹豫,不过也知道他的性子,但迎着刘承祐的目光,没有多废话,听话地亲自去安排了。
晚膳用到一半,急匆匆地脚步声响起,内侍人影闪入禀道:“官家!翠芳殿来报。”
“怎么样?”大符先一步站起身,急声问道。
“皇子已然诞下!”
大符眉目间浮现一抹喜色,瞥了眼刘承祐,见他腰背挺得笔直,又问:“淑妃情况如何?”
“娘子……薨了!”
闻其言,大符表情一滞,不由得扭头看向刘承祐。
刘承祐呢,表情有些麻木,除了拧在一起的眉头与仅仅握着的拳头外,没有更多的反应。
沉默,夜风下晃动的烛火,映射出刘承祐并不平静的心情。良久,缓缓起身,声音沉抑地吩咐着:“摆驾翠芳殿!”
最后一面,刘承祐见到的,是耿氏的遗体。不顾忌讳,单独与之待了半个时辰。
刘承祐性子是有些凉薄的,但毕竟是跟随他最久的女人,性格柔顺,始终乖巧本分,对他绝对顺从,到如今,死都因为替他生子……
掀开帘幕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刘承祐已将内心中滋生的亏欠心理给掩藏到更深处了,扫了一圈,太后、皇后、贵妃等俱在。没有多说,朝内里指了指,立刻有宫人小心地入内,准备处理后事。
“二郎,你来看看你的皇子。”李氏默然一叹,命人将已经拾掇安全干净的婴儿抱出。
刘承祐自宫妇手中接过,很轻,换了个怀抱,初生的婴孩立刻哭了起来,让刘承祐有些无所适从。稍微抱了一下,便冷冷地吩咐着:“抱下去,好好照看着。皇子若出了事,朕要你们的命!”
刘承祐很少有情绪化的时候,此时这番杀气凛然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皇子的哭声一下子更响亮了。
“传诏,淑妃耿氏,温婉贤良,久侍君前,育子有功,天不假年,不幸薨逝,追封为宸妃,以皇后礼归葬!”踏出翠芳殿的时候,刘承祐淡淡地吩咐着。
有了个儿子,于刘承祐而言,当然是个好事,后继有人,对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大汉,都是有积极意义的。
朝堂之上,喜气洋洋,麻烦不断的大汉王朝,难得地迎来了一场喜事。很是重视,杨邠进言,建议刘承祐为迎接皇子的诞生,举行一场庆典,被刘承祐直接拒绝了。
很现实的情况,并没有人在意耿氏的薨逝。甚至于,对刘承祐欲以皇后之礼入葬,都遭到了杨邠为首的一些大臣的反对,耿氏才给大汉带来了一名皇子。
对此,刘承祐龙颜大怒,于朝堂之上,怒发其威,毫不留情面地训斥了杨邠一顿。这是自登基以来,刘承祐与杨邠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影响很大,有那么一瞬间,刘承祐都想直接下制将杨邠这个屡屡与自己作对的宰臣给贬了。
硬生生地忍住了,要是因此而罢黜宰臣,恐怕不占理的,反而会是他这个皇帝。不过最后的结局,还是得按照刘承祐的意愿来,杨邠脖子再硬,也硬不过天子的强势,如今的刘承祐,可不是原史上那个大权旁落的幼主。
对耿氏的后事,操办地很简单,既是俭约的缘故,也因为还有刘知远丧葬在前。
大概对于耿氏,刘承祐心中真的有愧疚,没两日,刘承祐便派人去晋阳,将其兄长封为侯爵,赏食邑百户。此前哪怕入了东京,耿氏的家人也没有跟着来享福,据说是耿氏叮嘱的。
清晨,刘承祐早早地便离去,陪嫁的女侍御与两名宫娥端着洗漱之物入内。
经过刘承祐昨夜的宠幸,大符面颊之上带着一丝红润,在宫人的侍奉下,进行着繁琐的梳洗。
“官家最宠爱的,还是圣人……”侍御替大符梳理着披肩的长发,嘴里说着闲言,语气很轻松。
大符的兴致不甚高,叹了口气。耿氏死后,刘承祐近来心情明显不好,她也有些不乐意,敦伦交欢,感觉刘承祐只是将她当个发泄的工具一般,这对性格倔强骄傲的大符来讲,有些过分。
“耿淑妃死后,官家就只来了圣人这边。”侍御又道。
大符凤眉蹙了一下,目光微凝,随即释然,语调幽沉沉地道:“听闻,耿氏是活活疼死的,育子之苦,竟这般可怕,那是如何一种疼痛啊……”
将簪花插在大符的发髻上,侍御也跟着感慨着:“也怪耿淑妃没有福气,若是能顺产,诞下皇子,以官家近来的表现来看,恐怕后宫的宠爱,都要集中在她母子身上了!”
“多嘴!”闻言,大符厉声呵斥了句,雌威初展。
“是!”侍御吓了一跳。
不过大符,却不由探手,抚了抚自个儿的肚子。在深宫之内,若没个孩子,当真难以安心,尤其作为皇后,她的压力还要大些。
“圣人。”过了一会儿,侍御试探着唤了句。
“讲。”
“皇子无母,奴婢听到风声,高贵妃那边,欲求官家以收养。”侍御说道。
此言落,大符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站起了身,神色敏感地变化了一阵:“竟有此事?”
“高贵妃此意,圣人不可不防啊,眼下两宫都无所出,新生的皇子便是官家的独子……”
大符显然,还是有些在乎这则消息的,略作思虑,又稳稳地坐下了,悠悠说道:“孩子现在,可在太后那里!”
第52章 幽燕变故
幽州,这座冀北大城,仍旧那般雄伟,城池依旧坚固,只是,繁荣不再。一切繁华,在战争与动乱面前,脆弱得就如纸一般,自去岁之后,便向着衰退的深渊快速滑落。
在契丹统治的十年之中,幽州最繁庶的时候,人口有近二十万众。然而,不过一年的时间,屠杀、战争、疫病、流亡,一系列在灾乱之后,城池内外,只剩下不足八万军民。
时值盛夏,天气燥得厉害,城上空,笼罩着几团阴云,使得整个城池愈加沉闷。
城门口,守卒很多,守备很是森严,自从燕军复夺之后,无论形势如何,守备就没放松过。而近来,尤其严谨,士民明显得感受到,燕军巡逻的力度加强不少。
进出城门人不多,除了少量商旅、百姓之外,更多的是公运车队,官员,军吏。而今的幽州城,已愈发朝着一座军事要塞转变。以契丹骑兵威胁之故,燕王赵延寿已经在着手将治下百姓,向南边的涿、易两州迁徙。在幽州种田,太难了。而供养如此一座城池与军民,没有足够的钱粮,压力更大。
幽州城的情况,与东京城有些类似,都是缺钱少粮的,供给匮乏。但是,比起东京,幽州显然要更艰难些。毕竟,东京深处腹地,无战事威胁,且多多少少都有诸节镇供养。
而幽州,则时时面对着战争的威胁,直面那种。事实上,一直以来,幽州这边的形势就没好过。
别看幽州城坚,却实为孤城一座。在燕山之险还控制在契丹人手中的时候,只能被动接受打击,契丹骑军随时可南下。也就是胡人不善攻城,否则,幽州城早就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