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室鲁。”述律平酝酿了一会情绪,道:“妹妹就你们几个亲人,一定要平安回来。余庐睹姑说得没错,万勿轻敌。情况你也知道,辽南的夏兵打制了很多车辆,水泼不进,各部已经损失数百人了,至今没找到好办法。你素有奇计,到前线后好好看,好好想,一旦想出办法,立下大功,阿保机绝不会亏待你的。”
“放心吧。”萧室鲁笑道:“这次咱们人多,一定可以拿下。”
自信是一种很重要的特质。
有自信的人,能完全发挥出自己的水平,甚至超水平发挥。
没自信的人,一身本事完全发挥不出来,稀里糊涂败下阵。
契丹现在是有自信的,虽然这种自信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动摇,但多年胜利打下的底子还在那里,一时半会是不会动摇的。
萧室鲁他妈的就不信了。
几千夏兵,难道个个三头六臂不成?就不信拿不下来!
与月理朵、余庐睹姑姑嫂俩告别后,萧室鲁追上了出征的大队人马,渐渐消失在了高山密林之后。
迭剌部上万精骑,出动了!
※※※※※※
大军还在陆续集中,耶律释鲁却已经等不及。于是,在七月十三这天,他亲自带着两千骑,抵达了辽阳。
辽阳曾经是唐安东都护府的理所,归幽州节度使管辖,正所谓“辽阳甲兵之雄,幽都控驭之远”是也。
但长期的中原混战,渐渐使得唐人无法再控制草原。
他们先撤出了辽阳,然后彻底放弃了营州,将防线收缩到了山后。到了这会,山后也无法维持了,已尽为契丹所夺。
唐人势力的衰退,使得契丹、渤海国大为欣喜。双方曾经就辽阳的归属爆发过战争,最终契丹获胜,渤海落败。
但契丹人没有经营城市的能力。辽阳的百姓也跟着撤退的军队回了幽州,他们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夯土版筑的城墙在历经三十年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倾颓了不少。城中断壁残垣、破砖碎瓦、荒草连天,几如鬼蜮。
耶律释鲁只看了一眼,就对这座废弃的城市失去了兴趣。
迄今为止,契丹所有的胜利都是从马背上获取的,他们没有必要像中原人那样生活在城墙保护范围之内。
“绾思,契丹素以骑兵称雄。先辈破六部奚,败渤海,阿保机又击破小黄室韦、越兀、乌古、六奚、比沙笰等部,所赖者唯契丹铁骑是也。”耶律释鲁踩断了地面上某根腐朽不堪的长矛杆,说道:“但这次遇到难题了,你说说看,该怎么办?”
耶律绾思就是释鲁之子,少有勇力,见识不凡。虽然不如阿保机惊才绝艳,但在耶律氏匀德实这一系之中,也算是个出众人物了。
耶律释鲁没带滑哥出来,却带了绾思,培养的意味非常浓,也算是给侄儿阿保机提前准备班底了。
“爷爷,要对付这支夏兵,其实也不难,围困罢了。”耶律绾思说道:“分出一部人马袭扰、迟滞夏军车队,再派出大队主力,多带马匹,持七日粮,南下深入敌后,突袭夏人州县。汉人兵法有云‘扬长避短’,这便是了。何必与他们面对面硬拼呢?”
耶律释鲁轻捻胡须,满意地笑了笑,道:“绾思,你对骑兵运用的理解十分深刻了。我听幽州来的行商说,中原之地上,也有个人用骑兵十分厉害。”
“何人?”耶律绾思好奇地问道。
“便是那大夏天子邵树德了。”耶律释鲁说道:“他的骑兵,与草原风格很像,但又不安全一样。他也酷爱扬长避短,对骑兵的理解深刻到了极致。可惜当了皇帝后,便不再领兵打仗了,不然倒是可以与他较量一番。”
“会有机会的。”耶律绾思笑道:“只要这次阿保机痛打夏人,攻到河西,邵树德的龙椅也坐不稳了。”
“哈哈!”耶律释鲁开心地大笑起来。
“于越!”远处传来亲随的声音:“阿保机那边有消息了。”
第040章 法度
阿保机已经在仙游宫外徘徊将近十天了。
他是在六月中旬抵达燕北的,先率部进攻三泉巡检使王合部。之所以如此,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不用多说,藏才党项王氏的牧场离得最近,不打你打谁?第二个原因么,则是三泉地区的城池去年才开始修筑,因为缺乏材料及工匠,人力也被大量抽调打仗,因此城墙至今尚未完工。
王合也知道坚守难度很大,于是只留了三千人守城池,自领万余丁壮在草原上游荡,不断袭扰契丹人,不令其全力攻城。
一万多兵马,显然不足以与契丹相抗。因此王合在野战中屡屡吃瘪,不得已向西溃去。留守军士在坚持抵抗了十余日后,最终也突围而出,三泉就此沦陷。
攻下此处之后,阿保机下令拆毁已修了大半截的城墙,将城池一把火烧掉,随后又与萧敌鲁率领的偏师汇合,进围仙游宫。
仙游宫不是正经的城池,但周围有完整的城墙。拓跋金带着留守丁壮拼死抵抗,猛攻十日,阿保机竟然无法得手。
“要是刘窟头在此就好了。”看着笨拙的攻城军士溃退了下来,阿保机连连叹息。
刘仁恭曾经讲过很多攻城之法,如蚁附、穴地、灌水等等。也提到过很多闻所未闻的攻城器械,如云梯车、发烟车、填壕车、行女墙、砲车等。
阿保机初听之时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将其造出来,打造一支专业的攻城队伍。但契丹的步兵太少了,除少量契丹八部子弟外,绝大部分都来自被俘的各族俘虏,至今不过几千人罢了。而且他们的战斗力,还不如投顺过来的高思继、刘仁恭部强,这就让人很无奈了。
在尝试组建步兵的过程中,阿保机也发现了这支部队要想真正形成战斗力,长时间的训练、征战以及适当的装备配给是必不可少的。奴隶们平时要种地,显然满足不了这个条件,于是最终便放弃了,至今只保留了几千人的规模。
另外,阿保机多次率部攻打渤海国,发现在征战过程中,渤海人在野战失败后往往会一溃千里,连城池都不愿意守了,战斗意志很成问题。这进一步动摇了他扩大步兵规模的决心,事情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今日围攻仙游宫,恶果显现出来了。当敌人的战斗意志十分坚决、城防设备完备的时候,你就拿他们的城池没办法。
不光攻不下来,城内守军往往还趁夜出来偷袭。双方大战数次,虽然没吃什么大亏,但被骚扰得够呛,士气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夷离堇,既然打不下来,不如远远退去。看看敌军会不会出城追击,若肯出来,或有破城之机。”耶律海里也没有办法,只能给出这么一个不是建议的建议。
阿保机缓缓点头。
他知道海里的这个建议有些不着调。但大家对于如何攻城都不太懂,都处于摸索的阶段。海里素有智慧,但不懂就是不懂,能随机应变,给出这个建议已经很不错了。
“还有一事。”海里又道。
阿保机猜到海里要说什么,默默等着。
“夷离堇,辽南那边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啊。”耶律海里皱着眉头说道:“于越遣人传讯,六月底夏人至建安,前些时日又至安市城。沿途那么多部族,搜刮搜刮人手,一万多骑军唾手可得,怎么就拿不下几千步兵呢?”
“你不是也看到了军报么?”阿保机说道:“夏人用了车阵,骑军袭扰之时,弓弩连发,近不得身。待打得我军士气大跌之后,复纵兵出击。”
耶律海里想了想,道:“其实这一招并非不能破。于越征召各部丁壮,一齐围过去,或有胜机。”
阿保机点了点头。
其实即便伯父释鲁没有亲自领兵南下,光靠辽南那一万多牧民,也不是没有机会。但他们的作战意志太差了,稍有伤亡,士气便受挫,夏人再派出养精蓄锐的骑兵发起一轮冲锋,往往能撵着他们屁股跑。而人一被赶走,打扫战场的权力就落在夏人手里了,他们可以从容割草喂马,可以处置伤马,补充食物,能用的契丹马匹也被收拢起来,甚至连射出去的箭矢也能回收一部分。
这仗打得!阿保机叹了口气,看看释鲁前去压阵后,能不能有起色吧。
“先假意退兵,看看夏人如何应对。”阿保机下令道:“另者,遣使至晋阳,再催一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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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本率部抵达了妫州。
他是捉生军军使,帐下有不到四千骑兵,屯于顺州。这次接到晋阳命令,向西至妫州集结,听李存孝节制。
李嗣本进入妫州州衙之时,李存孝正在喝酒。见李嗣本来了,大笑道:“喜奴来也!别站着了,过来喝酒。”
李嗣本张了张嘴,随即一笑,坐了下来,端起酒碗便喝。
桌上也没什么菜,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北边打得好大场面,都头不去凑凑热闹么?”李嗣本放下酒碗,拿衣袖擦了擦嘴角,问道。
“去了如何,不去又如何?”李存孝瞟了一眼李嗣本,反问道。
李嗣本一怔,这话值得咂摸啊,听着有点怨气。
李存孝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话,见李嗣本不答,微微有些怒气,道:“就算我率清夷军北上,大破夏人,又能怎么样?能离开新毅妫这个鬼地方吗?”
李嗣本起身给两人倒酒,依然不说话。
他听得出来,李存孝对现在的处境很不满。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应该酝酿好久了,今日借着酒劲发作出来罢了。
果然,那边李存孝仰头一饮而尽后,又道:“昔年义父赐我新毅妫三州,我很欣喜。然与夏人打了这么些年,三州之地愈发残破,百姓南逃者日众,山后部落被夏人一扫而空,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我虽竭力维持,屡挫夏兵,无奈实力悬殊,战至今日,愈发局促窘迫。再打两年,新毅妫就啥也剩不下了。我这个都团练使又做得有什么意思?”
李嗣本陪着叹了口气,又给两人各倒了一碗酒。
他本来有大好前程,晋王眼看着要着力栽培了。惜卢县之战,输掉了一切,若非多年情分,眼下这个捉生军使也是做不得的。
李存孝么,本来战功卓著,也是第一批分得地盘的中生代将领。但他不善理政,新毅妫三州的位置也不太好,越打越穷,越战越弱,时至今日,竟然连李嗣源这等人都爬他头上去了,心里如何能快意?
这就是两个失意人在喝闷酒罢了。
“罢了,不谈这些了!”李存孝叹道:“殿下欲大集骑军北上,这仗你觉得如何?”
李嗣本仰脖干了一碗酒,道:“我不看好。”
“为何?”李存孝惊道。
亲骑、云骑、飞骑、突骑、突阵、横冲、捉生、铁林、义儿这九支骑兵部队全撒出去,两万多骑兵,难道不能与夏贼大战一番吗?如果不够,还可征调内迁至忻、代、蔚等州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回鹘、鞑靼、吐谷浑部族,夏人又不可能全力防备你,如何不能打?
“我不看好契丹人的实力。”李嗣本说道:“在檀州之时,有契丹人入境劫掠,我领捉生军击之,杀敌三百,余众溃散。他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看着像模像样,真打起来,总是很滑头,不愿和你死拼。不敢死战的部队,我看不成。”
李存孝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故事。他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契丹是个部落联盟,不是国家,这一点很关键。
国家有法度,无论是行军作战,还是战利品的分配,甚至军士日常的生产生活,都有规定。如果碰到个强硬有威望的可汗,法度会很严苛,这战斗力自然也会上去。
玄宗时的吐蕃为何那么凶?因为他们耕牧结合,纪律严明,逡巡不进者,斩!战败溃逃者,斩!未及时输送粮草、军资至前线者,斩!本身又以小将、百户、千户、万户、翼长的严密结构组织起来,在汉地用汉地的节度使、州、县、乡、里的行政体系治理,在蕃地用茹—东岱制治理,又吸收唐人为官、为将,非常灵活。
宣宗那会的吐蕃为何不堪一击?因为他们四分五裂,礼崩乐坏,各种制度、体系纷纷瓦解,法度不存,自然就不能打了。
玄宗时的吐蕃,其组织的严密程度,耕牧结合的先进程度,甲兵冶炼的规模,以及军纪的严苛、体量之大,都是自古以来胡人蕃邦中未曾有过的。若非大唐正值鼎盛,弄不好就神州陆沉了。
宣宗时的吐蕃,已然退化为常见的蕃胡部落,撑死了有点吐蕃遗产,略强一些罢了。
那么此时的契丹呢?
李存孝又倒了一碗酒,沉吟半晌后,道:“我估摸着,大王也在评估阿保机的实力。他若不能有效地统御契丹八部,令行禁止,估计不会为他火中取栗。阿保机这会看似大占上风,不过是兵多罢了。若久而无功,他们内部的矛盾怕是就要慢慢显现出来,届时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弄不好要大败啊。”
李嗣本点了点头,又敬一碗酒。
李存孝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突然问道:“你见过邵树德,此人如何?”
李嗣本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半晌后方道:“不错。”
第041章 拉扯与头功
柔州兴和县东北,山高林密,南风轻拂。
沸腾的河水之中,战马嘶鸣,鼓声阵阵。
无数骑士在小河两岸拼杀,箭矢飞来飞去,破空声不绝于耳。到了最后,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劈头盖脸落下,骑士尸坠如雨,染红了整段河面。
一方是气势汹汹追击而来的契丹骑兵,一方是保卫家园,不让敌人夺去他们牧场的契苾部勇士。双方以命相搏,拼死厮杀,为了一条浅浅的溪流,不知道多少豪迈男儿埋骨他乡。
“品部的骨咄战死了!”
“耶律乌里受重伤退了回来,怕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