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870章

作者:孤独麦客

天子满面愁容,双眼布满血丝,通红无比,这几日看起来非常受煎熬。

“乌卿,令郎所言可为真?今日上朝,裴少卿言契丹并未遭受什么损失,死伤或只有数百。”大玮瑎犹犹豫豫地说道。

他其实是一个性格平和的君王。换言之,他没有任何特点,性格不够强势,失之宽仁。除了在面对新罗时能提起点精神外,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太多存在感。反倒是他的王弟大澍贤,勇猛善战,有感召力,多次领兵出征,在国中威望较高。

但很遗憾,大澍贤这人除了能在北边的野女真五部身上耍点威风之外,面对契丹屡战屡败,已经是怕了。堂堂王弟、统兵大将,却不敢对契丹言战。

渤海国有这些人在台上,基本是没希望了。

“陛下,契丹遭受重大损失应确凿无疑,不然何以退却三百里,不敢与战?”乌炤度说道。

大玮瑎缓缓点头,心情好了不少。不过旋又眉头一皱,问道:“前唐建安州、积利州拿地界,朕记得契丹人也不怎么爱去吧?数年前迭剌部于大辽河破我军,追击至积利州、卑沙城,那是他们最近一次攻入辽南吧?”

乌炤度闻言心中一惊。

辽南那块地方,确实处于契丹、渤海势力交杂之处。渤海数次大败,确实打不过契丹,四野遭到掳掠,诸城离心离德,有接受契丹册封的意思。不过地方土豪也不怎么喜欢契丹,因为他们过于苛暴、残忍,故宁愿以半割据状态臣服渤海国,也不愿意投向另一方。

乌炤度当初力排众议,引夏军入辽南,理由之一就是当地上缴的赋税越来越少,输送的丁壮也越来越少,渐渐不听使唤了。久而久之,辽南州郡不是投向契丹一方,接受痕德堇可汗的册封,就是自立为王,自说自话。甚至于,他们接受新罗册封的可能性也不小,那些人虽然自顾不暇,却十分贪婪,一直想向北、向西扩张。

既如此,不妨把夏人引过来,吸引契丹人的注意力。渤海国势日衰,该收缩就收缩,保住核心的五京地区就是了。心力所不及的辽南之地,干脆丢出去,让夏人和契丹人抢食。

计划是好的,当初也得到了天子的赞许。但最近一年来,风向突然起了变化。夏人在辽南整体呈现“不作为”的状态,一心一意置县设官,收拾地方豪强,编户齐民,发展生产,向北扩张的欲望不是很强。

而契丹人呢,除了偶尔转场至辽南北部放牧之外,基本也不南下。冲突不是没有,但规模真的很小。夏人更多时候在征讨辽南地方豪强,以至于这些人纷纷北逃,向朝廷哭诉,搞得朝中物议纷纷,有人开始翻起了旧账,让乌炤度很是头大。

老实说,就因为这事,乌炤度已经遭到了天子的斥责,失去了部分信任。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在朝中如此被动,渐渐失去掌控力了。

“陛下,契丹人自得辽西后,对辽南一向很重视。其中一些牧场,甚至早就被赏给了诸大小头人。辽南大族豪强,也多有向契丹输诚者。契丹贼子,并不愿意放弃这片。”乌炤度说道:“而今夏人北上,迭破契丹贼兵,下建安、安市二城,其势不可阻挡,契丹人屡战不胜,损兵折将,此为犬子亲眼所见,做不了假。若陛下不信,大可遣人查探,夏人囤积完粮草后,定然要北上辽阳的。就在二十多年前,辽阳的唐兵尚未撤,换了夏朝天子,他定然忍受不住收复辽阳的诱惑。”

大玮瑎一听也有道理,脸色稍霁。不过很快又想到王弟说的话,委实犹豫不决。

“陛下!”乌炤度急道。

天子就这点不好,优柔寡断,真真急死个人。

大玮瑎被乌炤度一催,心中也急,当场就咳嗽了起来。看那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乌炤度心里也很难受。

陛下其实是个宽仁之君,人也年轻,不过三十出头。但龙体抱恙甚久,国势这个样子,也没法静心调养,这几年是每况愈下了,让人心忧。

大玮瑎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接过宫人端来的参茶,抿了两口之后,长舒一口气。

“乌卿勿忧。”大玮瑎重重喘了口气,又问道:“朕方才剧咳之时,头脑分外清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陛下请说。”乌炤度说道。

“朕实知乌卿之苦心矣。”大玮瑎说道:“夏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浮海至辽南,大力编户齐民,开垦荒地,打制兵甲,什么心思,朕看得出来。”

乌炤度欲言又止。

大玮瑎吃力地伸出手,拦住了乌炤度的话头,继续说道:“乌卿,你说夏人对渤海有野心么?”

“或许有那么一点,但臣实不知也……”乌炤度的话含糊不清。

“乌卿不用多言,朕懂,朕都懂。”大玮瑎说道:“高句丽崛起甚早,野心甚大。在慕容氏占据辽东之时,便与其交战。中原南北朝鼎立,混战不休,高句丽逐渐坐大,地控千里,有数百万口人,数十万兵。这样一个强盛的海东大国,中原朝廷一旦腾出手来,都不会坐视不理。隋时炀帝东征,唐时父子两代征伐不休,终破大国……”

乌炤度静静听着,似乎已经听出来了一点名堂。

“大渤海国,其实是收拾了高句丽的余烬,得以在海东开国建制罢了。”大玮瑎道:“换你是新夏天子,会不会连契丹带渤海一起灭了?”

乌炤度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惶恐不已。

“乌卿无需如此。”大玮瑎眼神示意,宫人、宦官上前,将乌炤度扶了起来。

“朕知道,邵树德想要朕的国家。”大玮瑎说道:“如今这个局势,契丹与渤海,不过是谁先死,谁后死罢了。你以为朝堂上那么多反对你的人,都是因为畏惧契丹么?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

“臣昏聩。”乌炤度一脸惭愧地说道。

“当然,乌卿说的其实也没错。”大玮瑎又道:“契丹毕竟是生死大敌,我渤海势单力孤,不能与敌,需得引夏人来攻,方能遏制住契丹人的侵掠。在这件事上,乌卿是有大功的。但万事需得考虑周全,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多不少,刚刚好……”

“陛下深谋远虑,臣叹服。”乌炤度感慨道。

“乌卿何必自谦?”大玮瑎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契丹,还是要打的,但要有分寸。”

乌炤度默然。

“朕明日便下令,集精兵三万,攻扶余府。”大玮瑎道:“余如故。”

意思很明了了,只攻扶余府,尝试收复失地。其他战线维持不动,主要兵力用来防备契丹人可能的报复。

再者,契丹骑兵来去如风,你攻到草原上去,以渤海兵如今的水平,多半也不成。一个不好,精兵强将就没了,以后日子更难。

“对了,乌卿。”大玮瑎又道:“夏人大举攻契丹,获胜的可能性大不大?”

“很大。”乌炤度说道。

“那就没错了,朕也是这么想的。”大玮瑎说道:“隋炀帝、唐太宗攻伐高句丽,都连战连胜。最后功败垂成,原因很多,但并不是打不过他们。高句丽都这样了,契丹何德何能,敢与高句丽媲美?这一仗,他们怕是要吃大亏。”

“陛下圣明。”乌炤度回道。

“夏人那边,还得乌卿多多转圜。”大玮瑎说道:“让他们觉得渤海已经破胆,害怕招致契丹人报复,不敢倾力出兵就好了。不然的话,怕是要生出许多事端。万一将来契丹再次大举东进,恐无人来救。”

“臣遵旨。”乌炤度应道。

他面色平静,但心中已是狂风巨浪。

陛下今日的表现让他有些吃惊,因为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换言之,陛下根本不会想这么多。

这番话,定然是有人教的。会是大澍贤么?还是少卿裴璆?

陛下对他已经不太信任了,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大澍贤、裴璆这帮人,终日蝇营狗苟,其蠢如猪。分明是胆怯畏惧,却找那么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出来,何其可笑?

国事,早晚败坏在他们手上。等到契丹西失东补的时候,再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第039章 于越

契丹八部于越耶律释鲁一大早就出了门。

滑哥装模作样送行一番,见父亲走远后,又悄悄溜了回去。

帐篷之内,战火连天,地动山摇。

耶律滑哥在父亲的小妾身上奋勇驰骋,良久之后才萎顿了下来。

“滑哥,你也太没用了。”妇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讥笑道:“你父亲年逾五十,却猛如奔虎,比你强太多了。”

耶律滑哥闻言有些恼怒。不过在对上妇人白花花的身躯,以及那双桃花媚眼之后,又谄笑道:“父亲也勇不了几年了,提他作甚。”

妇人一听也是,顿时不再嘲笑滑哥,而是爬了过来,紧紧贴在他身后,轻轻研磨着,腻声道:“滑哥,以后都靠你了。”

滑哥很是受用。

这是父亲最宠爱的小妾,如今却像狗一样在讨好自己,这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这几日都是你陪侍父亲的,可听到什么消息?”滑哥问道。

“南边打得不顺利,于越非常生气。”妇人说道:“前天他下令各部征集丁壮,向辽阳聚集,打算围攻夏人。”

滑哥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又问道:“西边呢?阿保机那边怎么说?”

“看于越的意思,打得好像还可以。”妇人说道:“占了不少地盘,抢了一些丁口、牛羊,这会在哪却不知,可能要与晋人相会吧。”

“你这妇人,知道得倒不少。”滑哥将妇人拽到身前,叮嘱道:“以后多多留心各种消息,想办法报予我知。”

妇人轻轻点头。

“放心。”滑哥捏了捏妇人,笑道:“待我父死了,定然将你纳回家中。迭剌部,什么时候轮到阿保机做主了?他的军队、部民以及妻子,都是我的。”

妇人狠狠掏了一把,似乎有些生气。

耶律滑哥居然还惦记着阿保机的妻子月理朵,这让她有些生气。滑哥这种人,看起来比阿保机差多了,怎么可能上位?

见妇人吃醋的模样,耶律滑哥笑而不语,穿戴好衣物之后,便出了帐篷。

山谷之内,牛羊被野,帐篷星罗棋布。小孩在练习骑羊、射箭,妇人在挤奶、喂草,老人在制作弓梢、弓弦、箭矢,丁壮们则早已离开,到外地集结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女人和争权夺利之外,滑哥突然对契丹的前途感到了一阵担忧。

契丹诸部走到今天,每一步都很不容易。

前唐玄宗之时,因为依附突厥,古老的大贺氏部落联盟被唐军击破,部众逃命如丧家之犬,部落联盟最终烟消云散。

新生的遥辇氏联盟力量孱弱,不得不依附回鹘,前后被奴役了百余年。回鹘汗国被灭之后,契丹重获自由,一步步崛起,直到有了如今这个实力。

积攒点实力并不容易。部落崛起的天时也不会常有,一旦失去,往往伴随着灭顶之灾。

中原在慢慢统一。每次这种事情发生,对草原民族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耶律滑哥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一点。

唉,破天荒地第一次,他希望父亲耶律释鲁能够旗开得胜,击败从辽南北上的夏兵。

※※※※※※

掌管军国大事的于越下达了征集令,契丹八部的留守人员立刻动员了起来。

丁壮们准备好武器、战马,带上干粮,跟着头人出征。

老人、健妇则准备粮草,堆上马车,然后驱赶着牛羊,往前线输送。

此时迭剌部的核心牧地之上,大群骑士已经准备好了器械和干粮,分批出发。

述律平骑着一匹小母马,与余庐睹姑并辔而行,定定地看着出征的将士们。

“室鲁,此番出征,若不能胜,就别回来了。”余庐睹姑看着丈夫,说道。

述律平掩嘴而笑,道:“室鲁本事大着呢,不然也不会娶到我们的大萨满。”

“室鲁”名叫萧室鲁,是萧敌鲁之弟,萧阿古只、述律平的同母异父兄。

他们的母亲则是耶律撒剌的的妹妹,也就是阿保机的姑姑。

也就是说,萧室鲁与阿保机是表兄弟关系,非常亲近。

亲上加亲的是,他还娶了阿保机的妹妹余庐睹姑为妻——《辽史》记载,诸弟之乱后,阿保机痛心疾首道:“北府宰相实鲁妻余卢睹姑于国至亲,一旦负朕,从于叛逆,未置之法而病死,如天诛也。”

萧室鲁曾参与诸弟之乱,失败后自杀。作为他的妻子,余庐睹姑公主也参与了,因此“病死”。后世曾经出土过晚唐风格的契丹公主墓,墓主人身体内有大量水银,本身还是一位萨满,便是余庐睹姑公主了,下葬时年龄三十出头。

但不管以后怎样,此时的萧室鲁是正儿八经的阿保机亲信,是他的表弟和妹夫,是最可信任之人。

在此之前,萧室鲁一直在帮阿保机管理诸汉儿、渤海奴隶。这次若非干系重大,他也不会出马,而是坐镇后方。

“放心吧。”萧室鲁笑了笑,道:“夏人来辽南才多久?他们根本没多少兵力,事实上我很奇怪,从积利到安市,数百里之遥,为何怎么都拦不住?”

“不要轻敌。”余庐睹姑瞪了一眼丈夫。

萧室鲁收敛笑容,不敢回嘴了。

妻子是阿保机的妹妹,又是部落大萨满,威望很高。人也长得妩媚高挑,萧室鲁实在爱煞,在妻子面前一直陪着小心。余庐睹姑指东,他绝不敢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