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室韦头人移喇中流矢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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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流水价传回后方,站在高岗上俯瞰战场的耶律斜涅赤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会斜涅赤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没事还是不要去招惹他。
两万多人轮番冲击,夏人阻河为阵,拼命抵抗。双方不断投入生力军,反复绞杀,如今虽然看似占了上风,但伤亡也是空前的。
“再遣人冲一冲!”耶律斜涅赤不为所动,下令道。
底下人也杀红了眼,立刻有军官带队,一南一北,各领三千余骑,分两路围拢过去。
他们的动作很大,寻找浅水涉渡之处时,就被夏军发觉,立刻拨出人手阻截。
没有丝毫意外,双方又是一场大战。
斜涅赤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完全就是以本伤敌,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契丹攻室韦、鞑靼乃至渤海之时,总是先调集精兵强将,与对方厮杀一番,每每占到上风,然后便是追亡逐北了。
追杀过程之中,不但伤亡甚小,还会收获大量大量的战利品,十分轻松。
这样的仗,大家都愿意打。只要咬牙拼过前面几战,付出一些伤亡,大局就定了。
但与夏人的战争,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连连获胜,不断向西推进。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夏人并没有崩溃,反倒不断冲杀,拼死抵抗。造成的后果就是,契丹始终没有迎来收割战果的追击战,夏人败而不溃,反复冲杀,契丹伤亡居高不下,让人很是头疼。
草原之上,地势平坦、空旷,一望无垠。考虑到需要牧马、饮水,路线相对固定,其实不存在什么奇谋,双方的行踪都相对透明,你想耍什么阴谋诡计都很难,大部分时候就是见面互砍。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果不能闪电般地击溃敌人,陷入拉锯战的话,那么这仗就会变得十分可怕了:互相消耗,以本伤敌,智者所不取也。
东边又驰来一股援军,看旗号和烟尘,大概有上万骑之多。
他们稍稍歇了一会马力之后,见夏人还在坚持抵抗,并未完全崩溃,便果断地投入了战场。
他们的加入是及时的,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溪对岸的夏军在抵抗一阵后,彻底崩溃。大队人马向西溃去,仓皇失措。
苦战多日的契丹人大喜,士气大振,奋勇追击,轻松惬意地收割着把后背亮给他们的夏人的性命。
敌我伤亡比,终于取得优势了。
耶律欲稳策马驰上了高坡,看到斜涅赤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叹道:“斜涅赤你还笑得出来。这仗打成这样,怎么看都亏得要死。”
“本来已经很亏了,若还没打赢,岂不更亏?”斜涅赤说道:“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仗打成这样,实在难受。”
从平地松林出发,十多万大军汹涌南下、西进,打了一个多月了,确实打了不少胜仗,前后消灭了七千余夏兵,但己方伤亡亦有五千上下,伤亡比例完全没法看啊。要知道,这可是以三倍兵力取得的战果,说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另外,没有取得多少战利品也让人十分难受。
夏人怎么就提前撤退老弱妇孺了呢?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此事值得深究。
“如果再往西,打到夏人的柔州,能掠得大量人丁、财货、牛羊么?”耶律欲稳问道。
“我本来觉得可以。”斜涅赤烦躁地说道:“但月余以来,西进数百里,只掠得人丁四千、牛羊六万余,着实连塞牙缝都不够。再往西,我看也不一定能弄到什么名堂。夏人能跑一次,就能跑第二次。今日此战,他们抵抗得如此激烈,定然是为了后方老弱妇孺的撤退。我等再赶过去,怕是无用。”
抢劫不到东西,对草原部族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赶着数十万牛羊出征,每日消耗不是什么小数目,如果连本钱都捞不回来,下次怎么说服别人再跟你出来抢?
“我也觉得往西很危险。”耶律欲稳手搭凉棚,向西南方向看去。
追击战基本结束了,各部牧民陆陆续续收兵回撤。这里离柔州不算远,如果杀到城下去,或许可以掠夺大量财货。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燕北的仙游宫、御夷镇尚未拿下,就挥师西进,多少显得有些不理智。
“这事交由阿保机来定夺吧,他才是夷离堇。”耶律斜涅赤说道:“我觉得太危险了,不如等等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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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州城内,都指挥使梁汉颙奋笔疾书,下发各道命令。
六月下旬的时候,朔州方向就出现晋军游骑,活动非常频繁。到了七月初,甚至已经出现了多个晋军旗号,他们夺取朔州的意图十分明显。
梁汉颙不好判断晋军是故布疑阵呢,还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但朔州这个地方实在紧要,马虎不得。盖因一旦此地沦陷,则参州危急。参州危急的话,胜州必然大震,会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
因此,梁汉颙立刻调遣阴山第一镇及来自河西的蕃兵五千骑,共同增援朔州的鄯阳、马邑二县,协助州兵守城——朔州人烟稀少,至今不过千余户、不到九千口,单靠自己决计守不住。
云州以北的燕昌城附近也出现了大量晋军旗号。
以往这种城池都是蕃兵轮番守御,少时三千众,多时五千兵,梁汉颙又增拨了两千人,使得守军兵力超过了六千,控遏住这条云州北上最好的交通路线。
北边有消息传来,契丹人欲绕道北方,奔袭诺真水。这次梁汉颙没跟着对方的节奏走,而是让胜州打开仓库,武装更多的丁壮。
纵观整个战场局势,夏军已经陆陆续续集结到了九万余人。再等旬日,兵力将增加到十一万上下。
这些兵,主要分散在西至诺真水,东抵兴和、南达朔州的广阔战场上。
九万人里边,超过三分之一用来防备晋军了,虽然他们尚未大举出动。而随着战局的发展,晋军活动愈发肆无忌惮,这个兵力很可能还要增加。
因此,拿来对付阿保机的部队从来都没有超过五万,对上十五万契丹大军,委实很有压力。
“李克用有可能要来了,我怀疑他现在已经在忻代,就等找时机大举北出了。”裴冠站在地图前,对着一群人讲道:“若晋军将骑军主力拉过来,咱们就得把银枪军、飞龙军顶上去,单靠诸蕃部轻骑,怕是要被晋人一击打垮。若晋人连步兵也出动,那么东线就要进一步削减兵力,集中精力先把晋人打回去。”
“你如何肯定李克用一定会大举北上?”梁汉颙问道。
“便是他不北上,也得留下兵马防备着。”裴冠说道:“没有区别的。防备晋军的兵马,少不得,哪怕从头到尾都没用上。”
梁汉颙没有反驳。
局势便是这么个局势。柔州行营同时面临两个方向的敌人,东面的契丹已经大举西进,仗着兵力优势,肆无忌惮,声势浩大。南面的晋军引而不发,但却牵制了大量夏军,还尽是主力部队——梁汉颙攥着银枪、飞龙二军在手里,一是为了防备晋军,二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撒出去,奠定胜局。
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了。燕北那边撤得太干净利落,没让契丹人落得多少好处。如果他们泄气,就此退兵,岂不是亏得慌?早知道如此,便让契丹掠走更多的人丁和牛羊了,吸引他们继续西进。
“没想到坐拥柔州十万大军,竟然成了次要战场,要看别人脸色行事。”梁汉颙的脸色有些不忿。
安东府那边新近传来了一次消息,已由洛阳转发至柔州。
赵王邵嗣武亲率大军北上,兵分两路,西路军直趋辽阳,东路军汇合渤海兵后,同样西进,会攻契丹腹地。
他们这一路如果取得成功,则契丹全线震动,势必军心不稳,想要回师救援。柔州行营纵然反击得手,头功也不一定是他们的——不,大概率不是他们的。
而圣人似乎也很重视那个方向。
按照计划,就在三天前,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已率州兵万人至青、登二州集结,携带大批粮草、器械,浮海至安东府,进一步在这个战场投入兵力。
反复拉扯,动摇敌军士气,令其军心不稳,战力下降,为最终的反击得胜打下基础。圣人定下的这个方略,确实比梁汉颙之前所谓的“诱敌深入”要靠谱多了。
“梁帅何必嗟叹?”裴冠笑道:“一旦反击开始,头功落于谁家,犹未可知呢。”
“也是。”梁汉颙回过神来,道:“我得亲自跑一趟朔州、燕昌城,鼓舞下士气。南线,可千万不能出岔子,不能让李克用集中精锐一下子捅穿了。南线稳住了,契丹其实也没那么难对付。”
他突然想起了与赵王邵嗣武的几次见面。因为妻子的原因,他与赵王的关系其实很好,这个头功究竟落于谁家,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第042章 动真格
“Duang!”船只靠岸的钟声持续不断响起。
在水手们的叱骂声中,一群懵懵懂懂的男女老幼下了船。
千余户魏州百姓、五百余户博州百姓,在安东府州兵的引领之下,依次下到各个营地之中。
营地建在荒野之上,里面全是联排小木屋。屋子不大,只可容下四五个人,勉强够一家栖身。
不是故意苛待这些百姓。实在是资源紧张,能有小木屋、土坯房住就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而在这批人抵达后,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就该收拾东西腾地方了。新给他们安排的村落已经建好,一样的小木屋,一样的荒郊野岭,他们将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一点点开垦肥沃的黑土地,为自己以及子孙后代,打造一个未来。
敬翔吃完最后半个醋饼,背上包袱,默默跟在大队人马后边,向前方走去。
离开营地之前,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码头。
栅栏之上,悬挂着一枚又一枚人头,有安东府的州兵敲着锣,大声宣扬着什么。
不用听也知道,这是给新来的魏博移民下马威呢。那些人头的主人都是逃人,或者敢于反抗的移民,州兵毫不留情地对他们进行了镇压,然后悬首码头,其家人被贬为官奴,等待分配给新设的府兵当部曲。
恢复府兵之制,大概是夏廷在安东府做出的最伟大的决策了。
职业武夫充当第一代府兵,他们久经沙场,凶悍敢战,战斗力足以保证。
而下一代在优渥的环境下长大,成丁之后,父子二人将有三百亩土地,如果有三五户部曲帮他们耕作田地,考虑到免税、免徭役的优待,他将有大把时间锤炼武艺,置办甲胄、弓弩、刀枪。漫长的生涯之中,不说精通诸般兵器,那也是拿到什么就会用什么,堪称战场上的多面手。
事实上,隋唐军士多花队这种风气,就来源于此,每个人都会射箭、用刀、使枪、耍长柄斧之类。府兵制败坏之后,这种风气维持到现在,已经有式微的苗头了,毕竟培养成本太高。不出意外的话,后面朝代的士兵将完全没有这种水平,技能会渐渐变得单一。
廉价炮灰么,练那么好做甚?
“郑大郎,这是郑大郎!郑大郎死了!”移民队伍之中,一人冲了出来,直奔挂在栅栏上的某个人头,神情悲戚。
两名州兵大怒,一左一右冲了过去。不料这汉子倒也几分本事,直接把一名州兵放倒,随后迎着提刀冲来的另一人,空手入白刃,把刀夺了过来。
他的神色悲愤无比,似是死了亲朋好友一般。
又有数名州兵围了过来。汉子手持横刀,迎面冲了上去。
“嗖!”一箭从哨塔上飞出,直中汉子后心。
汉子扑倒在地,挣扎了一会,不动了。
人群中其家人被拉了出来,一家人哭哭啼啼,被押到了另一处。
新来的魏博百姓一阵骚动。
随着远处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数百名州兵整队开来,骚动又迅速消散于无形。
敬翔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安东府流亡渐复,富庶可期,何必呢?何苦呢?”
“野老不知所谓!”不远处一名武夫听到了,讥笑道。
敬翔低头应是,不敢再言。
不料那名武夫却不放过他,径自走了过来,笑道:“看你也念过几年书,却这般邋遢模样,如何?可曾后悔过年少时不练剑?”
“读书也有好处。”敬翔苦笑道:“若金榜题名,历任台辅,累换岁华,胸中自有方略法度,可知大国调燮之理。”
武夫大笑,也不和他争辩,但问道:“你唤何名?”
“回将军,某魏州刘勉。”敬翔答道。
“你怎知我是军将?”武夫穿着普通军士的褐布军服,奇道。
“将军崆峒禀气,渤涊融精,一望便知。”敬翔好歹也是见过二十万梁军的人,常年跟随朱全忠出征,对军队再熟悉不过了,自然看得出来。
“啥气?啥精?”武夫问道。
敬翔一愣,又道:“说的是将军有前朝裴、刘之才。”
“裴刘又是谁?”武夫追问道。
“裴度之破淮西,无遗庙算;石雄之攻山北,益展皇威。此二人皆前唐中兴之臣也。”敬翔答道。
武夫愣了愣。裴度、石雄的大名他还是知道的,前者平定了困扰朝廷数十年的淮西逆藩,后者把回鹘可汗打得单骑逃跑,斩首万级,他当然是知道的。这老头以此二人做比,他非常高兴,于是取来热乎乎的猪膏蒸饼、肉脯、干酪,赠予敬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