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99章

作者:孤独麦客

席地而坐的军士有两个营起身,看样子不情不愿的,还有些喧哗声传来。他们不是去渡河的,而是防备敌人冲过来袭杀造浮桥的人。

“都将,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实在是士气低落,有些难以振作。”康延孝见庞师古又要发怒,立刻解释道。

萧符在一旁连连冷笑,道:“忠武军赵縠都能打退夏贼武威军,对面不过是贼将关开闰所领之经略军,声名不显,有何惧哉?我看是有人贪生怕死。”

康延孝不说话了。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他也承担不起。反正他又没兵,死的也不是他家亲戚,何必再多话呢?

战兵前出列阵之后,辅兵、乡勇们纷纷从营垒中搬出渡船,往颍水岸边搬。

浮桥不是立刻就能造好的,庞师古也不走了,他打算就住在匡卫军大营内,看他们渡河进攻。

河对岸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对面押来了好几十人,看着像是俘虏,正在齐声说些什么。

架桥的辅兵和防备夏人突袭的战兵听了半天,顿时哗然。军官连打带骂,怒斥不已,这才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庞师古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数名亲兵在幕僚的示意下上前查看,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面色很不好看。

“说吧,我听着。”庞师古面无表情地说道。

“都将,对面总共有军校五十余人,都是夏人所俘。”有人答道。

“说重点。”庞师古怒道。

另外一人口齿伶俐,立刻道:“回都将,夏人不知道从哪里抓了数十军校,声言都是夹马军的。王军使也被抓了,就在最前面。”

庞师古的眼睛几乎要喷射出火光。

“夏人纵俘过来啦。”有人呼喊道。

庞师古猛然推开面前的亲兵,大踏步向前,死死盯着正奋力划过来的一条小船。船上有三五个人,看不清神色,不过一动不动,看着就很颓丧的样子。

小船在上万人的注视下抵达了东岸。

“庞都将,我是夹马军的裴恭,以前见过。”当先一人跳上了岸,跌跌撞撞地行走着,道:“夹马军完了,全完了!”

说罢,眼圈都红了。

其余数人也陆陆续续上了岸,神色悲戚。

“邵贼密率数万骑至扶沟,贼飞龙军甲士攻我,两军大战。我苦战良久,方要获胜,邵贼趁我气力不支,纵骑冲突,我军大败。好惨啊,弟兄们像赶羊一样被赶得漫山遍野都是。”裴恭哭道。

萧符愣了。这个裴恭莫不是傻子?一来就这么说,动摇军心,还能有活路?

朱友恭也别过了头去,心情复杂,不知道是可怜这个裴恭呢,还是可怜全军覆没的夹马军。

康延孝叹息一声,这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夏军有飞龙军骑马步兵,这是一支非常危险的部队,因为他们可以下马披甲步战。人数还不少,上万众,战斗力估计也不弱。如果正面攻击夹马军,战至酣时,再有骑兵配合,那不就是翻版的香积寺、昭觉寺之战么?

听闻邵贼有数万骑,再有骑马步兵配合,如果守军没有依托营垒防御,败亡是必然的。

夹马军,可惜了,也是一支劲旅。

“都将……”裴恭走了过来,刚要说话,却被庞师古喝住了。

“住口!”庞师古怒道:“祸乱军心,你可知罪?”

裴恭张口结舌。

他其实对于扶沟之战不是很服气,认为夏贼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本身也不太愿意降夏,听闻能被放回来,甚是高兴。坐船过河时,几乎担心了一路,害怕夏贼言而无信,拿弩箭射他。

还好,一路平安抵达东岸。心情激荡之下,直接就哭诉了起来。可是,好像不太对?

“来人,将这几人斩了!”庞师古下令道。

亲兵一拥而上,刀剑相加。裴恭等人惨叫连连,吓得直往河边蹿。不过很快被追上,一一砍倒在地。

很快,亲兵们捧着几人的头颅走了过来,道:“都将,贼子已授首。”

庞师古点了点头,环视左右,道:“今后再有散播谣言,祸乱军心者,立斩无赦。”

“遵命。”众人稀稀落落地应道。

萧符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突然见庞师古的亲将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庞师古脸色剧变。

萧符有些好奇,但庞师古不说,他也不会问。

康延孝从营内走了出来,在萧符耳边说道:“破夏军使王彦章带数骑奔至,浑身浴血,人人带伤。他过许州时,见城内异动,无故集结军士,似有所图,因此立刻遣人回报梁王,自己又冲过来汇报庞都将。”

康延孝是行营都虞候,情报是他的业务范围,自然知晓。

“王彦章为何不亲自知会梁王?”萧符奇道。

康延孝摇了摇头,道:“可能是觉得颍东这几万人马更重要吧。”

“此将不会做人。”萧符苦笑道。

蓦地,他又状似无意地问道:“王彦章忠勇可嘉,安顿好了么?”

康延孝慨然道:“如此义士,怎可能不好好招待?我已遣医官给他们裹伤,又遣人送去了吃食,还让人给他们换了身衣服。”

萧符了然。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消息还不传得满天飞?

第078章 有序撤退

庞师古收到消息后,就地召集康延孝、萧符、张慎思等行营高官及匡卫军指挥使朱友恭密议。

“我收到消息,忠武军靠不住,恐有变。”庞师古开门见山道。

对这些大将,没必要隐瞒,隐瞒了也不是好事。

“都将,若忠武军有变,我军须早做打算。”萧符十分吃惊,脸色苍白到无以复加,颤声道:“都将,长剑、匡卫、佑国三军四万众,此皆梁地精锐,不可有失。”

康延孝摇头叹息,神色悲戚。

朱友恭一脸惊讶,道:“都将,此事真耶?赵珝投夏有什么好处?”

张慎思看着桌面,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邵贼定许了忠武军节度使之位,赵珝贪恋权位,故反。不过此事还不确切,我还得遣人打探一下,尔等有个准备就行。别撤军的时候,匆匆忙忙,半天走不了。”庞师古说道:“先——”

先收拾东西这句话他怎么也开不了口,生怕一说就引得军心动荡,人人想走,皆无战意。敌前撤退,没那么简单的,况且还是这种形势极端不利情况下的仓促撤退,一个不好就是大溃退,让人轻松收人头。

在座的都是久经行伍的了,哪不知道其中厉害?士气本来就不太行了,仓皇撤退之下,人心丧乱,争相逃命,夏兵再趁势掩杀,简直不敢想。

最好有人断后!

朱友恭咳嗽了一下,道:“坚锐军就在左近,不如令其大造浮桥,渡河攻夏兵。”

庞师古沉默了一下,道:“也好。”

坚锐军的战斗意志其实很一般,让他们断后,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庞师古舍不得让匡卫、长剑二军中的任何一支留下来。他们都是梁地宝贵的战力,舍不得白白葬送。

“佑国军怎么办?”张慎思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比较棘手,因为离得有点远。而且佑国军其实没那么差,比坚锐军能打,如果退到后方好好整顿几个月,又是一支劲旅。人数又有两万之众,舍得丢掉吗?

“佑国军与威胜军打得难分难解,怕是很难抽身。”萧符说道。

佑国军已经失掉了沱口,但前几天又击败了折宗本一部三千余人,有胜有负,牢牢钉在郾城。而且沱口之所以丢掉,还是折宗本用蕃人不计伤亡猛攻,丁会不想过多损失兵力,打仗有点滑头了,主动撤退的。

他在郾城败威胜军,也是为了告诫折宗本,别逼人太甚,人家豁出去完全有可能大败你。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吗?何必拼得你死我活?

“而今只能让佑国军退往鄢陵,经尉氏返回汴州。”康延孝说道:“舍此别无他路。”

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向东进入陈州,但难免被困,还不如北上与大家抱团,一起走。

“佑国军先退,我等后退。”庞师古说道:“且战且走,不能乱。”

朱友恭有些意见,但又不敢顶撞庞师古,只能默默生气。

如今这个形势,多留一天都很危险。等丁会的话,要等几天?夏贼趁势猛攻怎么办?但庞师古还是有点威信的,攻灭徐镇的战功摆在那里呢,又深得义父信任,他也不好说什么。

“先遣人知会丁会。”庞师古乾坤独断道:“坚锐军和土团乡夫,丢了就丢了,长剑、匡卫、佑国三军,一定要带走。”

许州大战爆发以来,已经丢掉了飞龙、夹马二军一万八千人了,杨师厚的忠武军、张全义的奉国军加起来万把人他都懒得算了,毕竟是外系兵马。

而且,尚存的三军,半年征战下来,损失也非常大,补充了大量新兵——当然对面的夏贼也差不多,往前线输送的补充兵就没停过,双方都死伤了太多精兵,整体实力比起开战前大有不如。

其实,放眼天下的话,又何尝不是如此?再打个几十年,巢乱前后崛起的那批精兵悍卒,还能剩下几个?等到天下一统,怕是早换了一茬人了。如果打个几十年,那就更没法看了,兵定然越打越弱,风气定然越来越坏。

罢了,想不到那么远的事。庞师古回过神来,鼓励道:“从颍东撤退其实算不得什么。如果能够重整旗鼓,消灭夏贼大量精兵强将,咱们还有机会。天下诸镇,不会眼睁睁看着邵贼抢占河南的,诸君不要丧失信心。”

“都将高见。”众人七嘴八舌地应道。

而就在这个时候,军营之内已经响起了大片喧哗声,很显然有些消息走漏了。

※※※※※※

许州城内,赵珝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辈子的信仰,就这么崩塌了。

中和年间,黄巢大军攻陈州,号称百万。大兄赵犨激励将士死战之意,守城三百日,期间多次开门出击,与贼大小数百战。在军粮将尽的时候,梁王率军赶来,解了陈州之围。

赵珝仍记得那日的情形。梁王骑着他的爱马“一丈乌”,声音温和,神采奕奕,对陈州军民大加赞叹。赵珝想想过去三百天的日子,那么多老兄弟战死沙场,那么多还在慕艾年纪的少年郎成长为百战老兵——是真的百战,或许还不止。

大兄请为梁王立生祠,无人反对,因为确实是梁王救了陈州军民。当时黄巢已经上了头,攻一座城池,三百多天还打不下来,折损了太多兵将,不打下来屠城已经没法交代了。

“汴州所需钱粮,悉力委输,凡所征调,无不率先。”这是大兄临终前说的话,继位的二兄和自己都牢牢践行。

本以为梁王得了天下,这会是一段佳话。如今看来,只是一个笑话。

赵珝觉得大半辈子的人生白活了。

其实,以他的本意,肯定是不愿意背叛梁王的。奈何群情汹汹,纷纷言降,如之奈何?

夹马军的失败,仿佛一把铁锤,砸碎了人们对梁王的最后一丝幻想。

事已至此,已非人力可以挽回。

他已下令,侄子赵麓、赵岩分领锐兵,征召乡勇。息子赵縠,统领兵马,谨守营寨。至于后面的事,让三个小儿辈操办吧,他不想管了。

在窗边坐下后,他煮了一壶茶,静静品味,似乎在品味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一样。

“忠武素称义勇,淮阳亦谓劲兵,是宜戮力同心,捍御群寇,建功立节,去危就安,诸君宜图之。”

“况吾家食陈禄久矣!今贼众围逼,众寡不均,男子当于死中求生,又何惧也。”

“且死于为国,不犹愈于生而为贼之伍耶!汝但观吾之破贼,敢有异议者斩之!”

大兄的每一句话都如洪钟大吕般敲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