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总之,形势不是很乐观,现在所有的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清全貌。
朱全忠、敬翔、李振、氏叔琮、朱友裕、李思安等高层并辔走在一起,眉头紧锁,沉思不已。
“大王,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上表,自上月起便在徐、宿募兵,新建神威、严威二军,目前已募得九个都,一都千人,计九千人。假以时日,多历磨炼,亦可成为能战之军。”李振觉得应该挑一些好消息来说,于是讲了徐州募新兵的事情。
朱全忠微微点了点头。
“大王,某听闻曹州朱都头,亦在滑、曹、单三州募兵,新置捧日、捧圣两军,二十个指挥,共两万人。或也能成为强兵,痛击邵贼。”蒋玄晖也凑趣道。
朱全忠的脸色落了下来。
张廷范不是武人,他建新军,依靠的是留守徐州的那些退下来的宣武老卒、老军官训练,朱全忠也不认为他能掀起什么大浪,这并不是坏事,他默许了。
朱珍建捧日、捧圣两军也是上个月的事情,但却让朱全忠格外警惕。但没办法,仗打成这样,即便没野心的人也变得有野心了。朱珍本来就善于练兵、治军,早年的宣武军能焕发出那么强大的战斗力,收编的蔡贼能那么快就消化掉,朱珍功不可没。而今他建新军,朱全忠很不放心。
蒋玄晖这凑趣的话,老实说很蠢,很没水平。
“大王,新军暂时派不上用场,而今该考虑的是庞都头那边的事情。”敬翔及时转移了话题,道:“是走是留,该拿个主意了。”
老实说,敬翔最近有些灰头土脸。之前他曾建议庞师古部继续守,如今看来,夏贼率军南下,目标很可能就是庞师古。夹马军王敬荛部,如今也没有消息,生死不知。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让人难以抉择。
消息不通,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今最好派出精干勇武之辈,穿越夏人的封锁,与庞师古、汴州、朱珍取得联系,哪怕只有一封信,也能发挥极大的作用。
他把目光转向了踏白都指挥使刘嗣彬,又看了看王彦章,这等任务或许只有他们能完成了。
“庞师古部不能丢!”朱全忠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开口道:“先到陈州再说。”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氏叔琮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梁王不放他走,担心飞胜、雄威二军一去不复返,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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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四年四月二十六日,晴。
阳翟县东南,一场攻防战正进入到尾声。
赵縠(hú)也上阵厮杀了一下,带着数百亲兵,拼了老命才将夏军凶猛的攻势挫败。
回头一看身后的亲兵,已经少了七八十人,顿时长叹一声。
都是赵氏死忠,武艺精湛,结果白白耗费在这么个地方,值吗?
“二郎,贼人冲得太猛了,打仗不要命,有点当年忠武军老人的架势了。”亲将搀扶着手臂负伤的赵縠,抱怨道:“也不知道夹马军、匡卫军怎么守的。”
“贼将叫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乃夏贼劲旅。夹马军、匡卫军也打得很辛苦,确实不好对付。”赵縠让亲将扶他到帐中坐下,道:“我记得夏贼在这边还出现过别的军号?”
“是。拷讯过几个俘虏,有从登封开来的顺义军。此军有七千众,去岁上半年被打残了,一直在后方整补,后来调到登封,防备郑州方向偷袭,兼押运粮草。曾经替换过一次武威军,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亲将说道。
“不好!顺义军多半不会来了。从登封向东,走山道轻兵疾进,可至密县。过密县后,虽然仍然山水阻隔,但路却好走多了。那条路我走过,可直趋郑州。”赵縠大叫一声,惊道:“葛从周一败,夏贼骑军进薄汴州,可见这一路完全空了。”
“二郎,这是好事啊!”亲将笑嘻嘻地说道:“卢怀忠屯兵阳翟,已经打得咱们这么辛苦了,若顺义军再行轮换,生力军扑来,咱们要死多少人?忠武军,已经不是当年了。”
赵縠一时没反应过来,听亲将这么一说,苦笑连连。
忠武军,一直是各方眼里的香饽饽。平叛要用忠武军,讨黄巢要用忠武军,打秦宗权也要用忠武军。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不!朱全忠还三番五次要求许州拣选衙军精锐送至汴州。再强的藩镇,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如今的忠武军,确实没以前能打了,急需休养生息,让乡间的后生辈成长起来,才有可能重现往日辉煌。
“二郎,这仗再打下去也没意思了。”亲将也是赵氏远支,此刻用蛊惑的语气说道:“不如倒戈一击,配合夏人干掉庞师古,如此我等还能继续快活下去。”
赵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仔细观察了一番,见亲将神色坦然,这才明白他多半是他自己的想法,并非与夏人有勾连。
“梁王引大军北上,算算时日,如果路上没出岔子,这会多半已到陈州了。”赵縠说道。
“怕这怕那,还做什么大事?”亲将有些急了。
“梁王于我赵氏有大恩。”赵縠又道。
昔年黄巢从关中退出,走蓝田武关道至河南,围攻陈州。大伯赵犨率军坚守,大小数百战,贼人围陈三百日不下。但那时候陈州也已经油尽灯枯,快坚持不下去了,最终还是梁王来解的围。
解围当日,大伯神色严肃地告诫所有人,他对梁王“甚德之”,赵氏自此为梁王羽翼,永不背叛。
大伯死后,父亲接位,一样对汴州毕恭毕敬。拣选精兵、上供财赋、打制器械、畜养马骡等等,从无怠慢,甚至还多次出兵,帮丁会、葛从周在汝州维持大局,确保夏贼无法突破进来。
父亲去世后,三叔继位,同样十分恭敬。
赵氏,在汴州投入太多了,甚得梁王信赖,曾经还提过联姻之事。如果全部放弃,那么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最关键的是,投到新的一方,人家真会把你当自己人看待吗?
说给你节度使,那都是骗人的,说不定哪天就收走了。
除非——除非那位天水赵氏出身的玉娘神通广大,能让邵大郎当世子。
“二郎,咱们卖力打了这么久,已经对得起梁王的恩惠了。”亲将说道:“坚锐军郭绍宾部,听闻汴州被围后,群情大哗,庞师古连斩数十人方才压下,又许以厚赏,才令那些郓人、兖人继续厮杀。而这厚赏,都是陈许百姓出的啊。咱们已经很够意思了,不如反了,如果立下大功,或能保住陈许不失。”
赵縠但沉吟不语。
事实上三叔也在摇摆之中,并且倾向于同意接受夏王招揽。无奈族中有些人为朱全忠多年收买,横生波折。
再回到赵縠本人身上,其实他无可无不可,一切唯三叔之命是从。赵氏当年能在百万巢众之中稳住局面,力战却敌,靠的就是兄友弟恭,家族团结,他不想做出什么让三叔难堪的事,逼迫他承认既成事实。
亲将还想再劝,却见一人走了过来。
“参见衙内。”亲将行礼道。
来者是赵岩,给营寨送箭矢的。他去汴州当了破夏军使,结果没甚本事,屡战屡败。若非看在赵氏多年恭谨的份上,多半和朱汉宾一个下场,直接被斩了。
狼狈回到许州后,居然还捞了个衙内亲从都指挥使的职务。位虽高,权虽重,却为很多人所轻视。
赵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到赵縠身边,低声道:“二兄,扶沟那边有人传来消息,夹马军于扶沟东大败,全军覆没。”
扶沟乃许州属县,赵氏作为地头蛇,收到这个消息委实不容易,毕竟朱全忠都未必知道。
“这!”赵縠一惊,起身问道:“可确实?”
“不会错的。”赵岩快意地说道:“朱全忠赶我回家,而今夹马军覆灭,可真是报应啊。”
赵縠皱眉看了他一眼,追问道:“三叔知晓了么?”
“已经知道了。”赵岩笑得愈发快意,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哈哈。”
“三郎闭嘴!”赵縠斥了一声,旋又坐下,细细思索。
第077章 军心与消息
二十七日一大早,庞师古步履沉重地走出了大帐。
昨晚与幕僚军议太晚了,没睡好,早上就感觉很是疲累。
年纪不轻了,再不是当年疾行一夜,还能斩将破敌的好儿郎。力量从四肢百骸之中慢慢流逝,精力也不可避免地慢慢衰减。这个过程的终点,就是死亡。
死,其实并不可怕。
死时看不到一点希望,带着绝望而死才最为可怕。
颍东大营已经完全失去与梁王的联系了,与汴州亦消息不通。虽说底层军士还不知晓,但高层将领无不忧心忡忡。
汴州到底怎样了?最后一次收到消息时,使者说邵贼亲率“数万骑”于城外游弋,士民不敢出,人心惶惶。另外就是谢彦章被控制起来了,城内粮草无虞,不用太过担心。
庞师古就很无语。
葛从周战败,生死不知。谢彦章为其义子,确实可能投敌。但他也只能一人投敌,还能带着军队投降不成?天兴四军各有指挥使,朝夕相处,士兵可未必听谢彦章的。
这事做得难看了。谢彦章就是忠心再高,这时也不能再用了,还不如杀了。
夹马军东行接应梁王,庞师古也是知道的。
从军事角度而言,他不同意,因为少了一支轮换生力军。若是土团乡夫还罢了,但夹马军是衙军,虽然过去半年因为战损,补入了大量新兵,但战斗力还是可以的。少了他们,让自己用兵不再有余裕。
但庞师古是忠诚的。梁王是主心骨,他不能有事,因此即便再难,他也同意了夹马军的离开,令其开往陈州,接应梁王大军。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梁王应该已经到陈州了吧?希望一切顺利。
外面又响起了战鼓声。
庞师古并不担心。春来之后,下了不少雨,颍水暴涨,很多原本可以涉渡的浅滩变成了深水。夏贼要想过河,只能绕路,挑选梁军兵力稀少处,伐木造浮桥。但造浮桥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而且动静太大,会被发现,梁军集结出动,完全能将其打回去——半渡而击,兵法所重。
“走,去看看!”庞师古觉得有必要亲临一线,提振下部伍士气。
颍水两岸,旌旗林立,大军争锋相对。
颍西的夏军大概有三千余人,驱使着大量土团乡夫抢搭桥梁。
河中被投了不少土袋子,河水漫溢,直逼两岸。
庞师古策马慢走,面上水波不兴。
河水漫溢,对双方都不是好事。两岸变成烂泥地后,还怎么打仗?
箭矢破空声不断响起,两岸死伤不断,正在修桥的夏军伤亡更多一些。
庞师古定睛望去,多为无甲乡勇,中箭后倒入河内,扑腾两下就渺无声息了。
匡卫军数千将士在河东岸席地而坐,节省体力,以逸待劳,默默等待夏军渡河抢攻。
“贼无计可施矣。”庞师古转头对跟在身后得将佐们说道。
众人凑趣大笑。
庞都头严抓纪律,封锁消息,不让底层军士知晓外界的情况,但夏人不会配合。他们终日“散布谣言”,一会说葛从周全军覆没,已经降敌;一会说汴州城破,降兵执梁王妻女以献夏王,夏王强幸之,梁王妃已经怀有身孕。
简直离谱!
夏贼从哪找的满嘴胡说八道的人?吹牛也不想想合不合情理,估计回去后就挨罚了。
庞师古又转了一圈,见夏兵已经放弃造浮桥,转而派一股蕃骑至上游,似要找地方偷偷渡河。
他冷笑一声,这套把戏玩多久了,不累么?
“何不聚兵渡河反击?”庞师古大声问道。
“这……”匡卫军都指挥使朱友恭语塞。
从杨师厚营中逃回的都虞候康延孝顿了顿,眼见庞师古脸色不太好了,立刻上前打圆场:“都将,昔年王世充移营洛北,造浮桥,悉众以击李密。密与千余骑拒之,不利,而退。世充因薄其城下。密遣锐卒数百人以邀之,世充大溃,争趋浮桥,溺死者万余人。贼兵甚锐,未可轻敌。”
“都将,渡河之后,若贼人坚壁不战,恐于我不利也。”又有人说道:“武德中,太宗战窦建德于汜水。夏军渡河列阵,求战不得。自卯至午,兵士饥倦,皆列坐,又争饮水。太宗遂遣以逸待劳之生力军出战,大破之,生擒建德。”
“都将……”
得,庞师古刚欲派人渡河反击,提振一下略显颓废的士气,结果一堆人跳出来说打不得。
还他妈一个个引经据典!
庞师古脸色铁青,抽出横刀,怒道:“立遣兵渡河,不进者斩!”
跟过来的亲兵神色戒备,虎视眈眈。
“遵命!”朱友恭行了下礼,没有硬顶,立刻下去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