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600章

作者:孤独麦客

已经年逾六旬的大兄还有如此豪情,提刀与贼死战,这才是真男儿!

反观自己,尽做些小人之事,差距何其大也。

许州城内,军士频繁调动,杀气凛然。

匆匆赶回家的赵岩心中畅快,亲自带着一千甲士拦住了一支车队。车队上下都是许州百姓,满载粮豆,将要输往前线。

“且停下!不要送了。”赵岩提剑跳上了一辆马车,冷笑道:“朱全忠需索无度,盘剥过甚,收我锐士,害我田稼,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负责押运的乡勇头子愣了一下,确认赵岩不是开玩笑后,道:“衙内既如此说,我便当真了。早他妈不想送了,庞师古守的防线跟个筛子一样,不断有贼人骑军漏过来,送个粮好似送死,不送了!”

“衙内这般,定然有大帅授意,责怪也责怪不到咱们头上。”有人道:“散了散了,都回家吧。”

夫子们如蒙大赦。

“衙内,这粮怎么办?”又有人问道。

“收起来。”赵岩想了一下,道:“若夏王引兵来此,或用得上。”

众人有些失望。走了一个朱全忠,又来一个邵树德,不一样催课催役?

“诸君何如此耶?”赵岩大笑道:“投了夏王,今后还有博取富贵的机会。”

众人兴趣缺缺。

能打的勇士早被朱全忠抽走了,也没见几个人回来,反倒听说不少人死了。这富贵,得拿命来换。也就那些少年郎,自以为习练了一身武艺,便可以纵横战场,对富贵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饱经雨雪风霜,明白这个世道的残酷,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只想守着自家的小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谨钝愚夫,不足与谋!”赵岩摇了摇头,跳下马车,心情激荡之下差点崴了脚。

低声咒骂两句后,又带着兵将往另一处走去。

赵麓带着两千余人赶至馆驿,一声令下,弓弩齐发。

馆驿内住着数十名汴州僚佐、兵将,听到动静之后出来,不防箭如飞蝗,顿时扑倒在地。

忠武军士呐喊着杀了进去,见汴人就杀,毫不留情。

监军、使者、护卫等等,管你什么身份,一刀宰了便是。

而在阳翟县内,赵縠解了兵甲,亲自面见武威军使卢怀忠。

颍水对面的寨子内,数千步骑出营列阵,有夏军使者渡河而来,点计人数,善加抚慰。

忠武军赵家,反正了!

第079章 迷雾与扶沟

庞师古收到消息的当天,朱全忠已经抵达陈州了。

陈州刺史非常客气,不但送猪羊劳军,还搜刮粮草、马骡送往军中,为此惹得百姓很不满。

马匹,一般是地方富户才有。这年头习武成风,有点条件的家庭都会让子孙习练武艺。再富一点的,就会习练马战、骑射,王彦章就出身郓州寿张县的此类地主家庭。至于读书的话,有的也读,但如果只能选一样,肯定是练武,只不过文武双全的人也很多就是了。

所以,你要搜刮民间马骡,一般就是在这些人头上动土,人家能满意?

朱全忠在陈州等了足足一天,一直到二十九日早上,都没能等到夹马军的消息。

老于战阵的他觉得形势有点不对了。

邵贼这般卖力,骑卒四出,拼了命地要封锁消息,所谓何来?

甚至于从前天开始,已经有不少骑卒试图靠近袭扰他们的队伍。还好背靠蔡水,有舟师上的强弩协防,步军又有大车翼护,没让夏贼得逞。

但形势真的不对。

在陈州城内休息了一天两夜,朱全忠自觉已经恢复了体力精力,便带着人马回到了大营。

营中士饱马腾,都在等待命令。

汴州被围的消息已经渐渐传播至全军,一开始引起了一定的军心动荡。但一路走了这么多天,大家也都麻木了,士气降无可降,触底反弹。

并且经过理性分析,大伙一致认为夏贼的骑兵攻不了城,即便派步军过去,如果城内一心一意坚守,十万衙军也拿不下。至于其他的灌水、穴地之类,成功的可能性也极低。

还是那句话,只要想守,即便积水没过膝盖,城外也打不进来。如果不想守,人家还没用力,都可能有人献城。

在大营内找幕僚、军将了解了一下部队情况后,突然收到消息:有人从颍东前线回来了,言夹马军全军覆没,许州有变,庞师古部主力正在准备撤退事宜。

“你是破夏军的?王彦章呢?”朱全忠坐在胡床上,左手边的案几上放着军中粮草、物资的账册,右手边则是一幅绘制在绢帛上的地图。

“王将军在许州附近转悠,遣我等七人先回来。”使者答道。

“七个人走,只回来四个?”

“是,路上运气不佳,遇到了一股夏贼游骑,厮杀一番后甩脱,结果大家走散了。”使者答道。

“真勇士也。”朱全忠笑道:“一会下去领赏。”

“谢大王。”使者感激涕零。

破夏军这些人,五千人的时候打不过夏军,但在五十个人对打厮杀的时候,表现就要好很多了。如果双方各自只有五六个人,有时甚至还能占得上风。

毕竟很多人是富户子弟出身,从小习练诸般武艺、骑术。就拿射箭来说,人家练习的时候,一年射掉的箭矢可能是你的好几倍甚至十倍以上,底子是极好的,差的是战阵经验和配合。

“许州是怎么回事?”朱全忠喊来了医官,让他当场给使者裹伤,同时问道。

“我等从颍水回返,因为军情紧急,便没去城内馆驿歇息。但在城外看到有运粮的夫子被叫回了,各乡还在征集乡勇,但庞帅并未下令二次征发。另者,还有忠武军骑士追击我等,被甩脱了。”使者答道。

朱全忠板着脸沉吟不语。

“庞都将是何意?”敬翔在一旁问道。

“庞都将遣了三波使者快马至许州查探,一夜未归。又令忠武军送马百匹至大营,也没有回话,使者亦未回返。”

敬翔和李振对视了一下。

种种迹象表明,许州确实出了问题。有可能是发生了军乱,赵氏被赶下了台,也有可能是赵氏反了,投靠了邵树德。

前者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赵家在陈许的威望真的很高,兄终弟及传承到第三任节度使了,没有任何人反对,故不太会是军乱。

赵氏反水的可能性则很高。

其实只要推断一下就知道了。赵氏的利益诉求是什么?继续执掌忠武军节度使的位置,并传承下去。那么在如今的形势下,如何才能更好地保障自己的利益呢?换一个更强的人臣服上供。不然的话,一旦梁军战败,陈许的大位定然要易人,这是赵家无法接受的。

“大王,此事……”敬翔上前,眉头紧锁。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坏消息每天都有。忠武军赵家反水,其实他也设想过,只不过没当着别人面说出来罢了。嗯,私下里与梁王提过一次,梁王也有些担心。如今看来,所忧之事多半已成真。

“且住。”朱全忠止住了欲说话的敬翔,继续和颜悦色地向使者询问:“夹马军是怎么回事?”

“夏贼俘虏了众多夹马军将校,沿河示众,又纵放俘虏,庞都将已将回营之人尽皆斩了。”使者回道。

“可确切?”朱全忠追问道。

“确切。有一军校名裴恭者,有人认识,确系本人。”

“庞师古想往哪撤?”

“往尉氏县方向退。”

“他怎么安排的?”

“这个某却不知。”使者老老实实答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挥手让使者退下领赏,默默坐在那边思考,时不时瞟一眼案上的地图。

从许州退往汴州有两条驿道,其一经长社直往尉氏,其二经鄢陵前往尉氏,最终都经尉氏前往汴州,大概二百多里的样子,正常走九天,稍稍快一些的话七天以内——如今显然是快不起来了。

其实,无论走哪条路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怎么安排撤退,这最重要。

需要有人断后,路上要且战且退,交替掩护,如此方能保住大部分有生力量安全退走。

如果邵贼只有骑兵,那倒不是很头疼了。关键是他还有步兵,数量庞大的步兵,会追着屁股咬,让你惊慌失措,让你疲惫劳累,让你丢盔弃甲,待你阵不成阵,人心丧乱的时候,纵骑兵冲突,收获最大的战果。

当然,最完美的撤退方式是打一两场漂亮的胜仗,李克用就深谙此道。

此人经常身先士卒,一线拼杀,勇武绝伦,故受将士们爱戴、信赖,在军中威信很高。他安排谁断后,一般没人废话,都坚决执行了。让谁在哪里设伏,也都能够得到很好的执行。这才是他多次敌前成功撤退的最主要原因。

但李克用的方法只适用于晋军。严格说起来,梁军与夏军非常像,都是士卒精悍,敢打敢拼,按照计划打仗,没必要学李克用父子那样亲临一线冲杀。这就是个人拥有的军队和体系拥有的军队的差别,不能一概而论。

邵树德与自己本质上是一类人,两人在各自军中的威望,都无法与李克用在晋军中的威望相提并论。

胜利能掩盖很多东西,能让士兵们听话,但这年月的武夫终究更喜欢勇武的人,而这个勇武最好经常让他们看到,与胡人那种以力为尊的风气很相似。

出身不好,没有钱,没有权,都没关系,你还有机会。只要武艺够出色,让人信服,又交游广阔,性格豪爽,朋友多,你能把世家出身的人踩在脚下。

“大王,庞都将在颍东一年了,他最熟悉军中状况。他觉得要撤,那多半是坚持不下去了。”李振说道:“况且,如果陈许皆叛,则后路已失,即便留在大营之内,军中粮草也坚持不了多久。”

按制,军中粮草不足一月所需,不能深入敌境。不足三月所需,不宜坚守城池或堡寨。虽说实际征战之中,限于种种情况,未必每个人都会严格遵守这条铁律,但庞师古营中两三个月的粮草还是有的。问题在于忠武军叛了,外州粮草、物资输送不过去,那还不得坐吃山空,早晚覆灭?

“此事还用你来多说?”朱全忠猛然拍了一下案几,吼道。

李振吓了一跳,连连告罪。

朱全忠深吸一口气,挤出点笑容,起身行礼道:“此事是我不对,不该胡乱发脾气,二郎万勿着恼。”

李振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大王,我想了想。赵氏叛投夏贼,应是知晓了夹马军战败的事情,急着跳船。另者,汴州被围、夹马军战败、忠武军反叛诸事,多半已遍传军中,而今士气低落,无复战意,故不得不撤。”敬翔说道:“或夏贼宣扬,或庞都将没控制好流言……”

“不,庞师古不是那样的人,他还是有数的。”朱全忠插了一句。

“是。”敬翔附和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便是夏贼宣扬,他们多半还押了俘虏快马送往颍水,故上下皆信。我也觉得,颍水不能守了,该撤。经尉氏撤退,确实是最便捷的路线。大王,我建议尽快北上扶沟,或可接应一二。”

从许州到扶沟之间,大驿道只有一条,就是长社—鄢陵—扶沟这条线,也是之前夹马军走的路。

驿道宽阔、平坦,路况良好,可以通行以步兵为主的大军,因为他们一般会携带辎重车辆。夏军主力也是步兵,他们也要携带辎重车辆行军,一般情况下,很难脱离驿道体系,除非不带多余的粮草,不带甲胄,不带备用弓弦、刀枪、箭矢之类,这是很危险的“轻兵疾进”。

骑兵行军的话,就没那么挑了。如果马匹够多,驮载五日、七日的食水、箭矢随军,完全可以不走驿道。

他们这七万人北上扶沟,在蔡水西岸扎下营盘,离鄢陵很近,援应起来更方便一些。

“佑国军怎么撤?”朱全忠叹了一口气,道:“孤悬郾城,东至陈州二百里,可否令其向东突围?陈州城还在咱们手里,忠武军在陈州诸县也就三五千人,且多为新卒,分布于各处,集结不便,不足为患。”

老实说,二百里的距离不算远,也有宽敞的大驿道可走。但那是正常情况,如果遇到贼骑袭扰、迟滞呢?要走多久?这是个问题。

“罢了,北上扶沟吧。”朱全忠放弃了微操。如今传递消息不便,他担心打乱庞师古的撤退计划。

万一佑国军有交替掩护友军的任务呢?你把人家调走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乾宁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晨,随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分批、依次拔营启程,沿着蔡水北上,直趋扶沟。

第080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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