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97章

作者:孤独麦客

十余骑士下马,一拥而上,将其压倒在地,绑了起来。其中一人谑笑道:“这便带你去见大王。”

王敬荛不再挣扎,顺从地被带走。

邵树德策马下了缓坡,将目光从战场上收回,奇道:“王将军为何要见我?”

“为夹马军将士讨一条生路。”王敬荛答道。

邵树德笑了,道:“我并未打算杀俘,放心吧。你可愿降?”

“降了!”王敬荛答道。

邵树德一愣,下意识问道:“方才厮杀之时,王将军亲率勇士,屡次摧破我军锋锐,数次挽救危局。今天这场仗,若无王将军之神勇表现,我怕是早拿下了。为何降得如此干脆?早知如此,方才何必……”

“我家世为颍州将校,梁王既为汴帅,为其厮杀乃本分。”王敬荛答道:“今与夏王对阵,力屈就俘,已是尽了本分。夏王能败我,不是有大气运便是有大本事,我心服口服,故愿降。”

邵树德听后不觉莞尔。这人把投降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也是人才。

不过他的武勇确实不错。昔年黄巢进薄颍州,竟然被他率颍州州兵大战十天打退。后来秦宗权又来,还是被他打退。退走后不甘心,又遣将率军攻来,王敬荛一马当先,左右冲突,打得蔡贼大败而逃。

“君乱世之中,保得颍州一方安宁,未受巢众、蔡贼荼毒,还收拢远近流民,活人无数。有此大德,便不该死。”邵树德说道:“起来吧。日后为我征战,还有富贵可取。”

“谢大王不杀之恩。”王敬荛喜道。

战场之上的追逐战已经快要结束。夏军将士们渐渐收住了手,开始受降抓俘虏了。

方才邵树德仔细观察,这一仗飞龙军应该伤亡一千多了,铁骑、定难二军也损失了好几百骑,伤亡有些超出预期,不过全歼夹马军万人,获其辎重粮帛,还是值得的。

“大王。”谢瞳小心翼翼地跟了上来:“扶沟县令乃我旧识,或可说其来降。”

邵树德看了看天色,点头道:“也好。大战方歇,将士疲惫,先去扶沟休整,再做计较。”

第075章 盘算

大军带着俘虏抵达扶沟县时已经很晚了。

此战,斩首四千余级,俘五千出头。夹马军这么一支在东线屡立战功的部队,就这样消失在梁军战斗序列之中。

朱全忠,又少一支老兵部队。

扶沟令果然开城迎降,并且连夜搜罗郎中、药材,给军士裹伤。

邵树德亲自到营中抚慰伤兵。

“大帅,上次回关北,没回夏州吧?”有伤兵倚靠在地上,见邵树德进来,挣扎着要起来。

邵树德快走两步,让他继续躺着,随即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

“为了会会我义兄,便没回夏州。”邵树德答道。

“先帝改元文德那年的正旦,大帅还是在夏州过的年呢。”伤兵回忆了起来,原本略显扭曲的脸也稍稍松弛了一些,只听他说道:“那一年,大帅先去看了黄四郎。他们家只剩孤儿寡母,大帅询问抚恤是否足额发放,临走之前还给了几匹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绢,大伙都很羡慕。”

邵树德笑了,道:“想起来了,你是张大郎?”

“是,大帅好记性。我与仲弟都在军中,隶于李绍荣将军帐下。”张大郎挤了个笑容,道:“当年还有铁林军的刘大有、武威军的金三,都在一起哩。”

“一晃九年了,诸君可好?”

“刘大有死了,金三残了,这会在当驿将,算账都算不来。”

“你二弟呢?”

“他还活着,已经是铁骑军副将啦,比我强。”张大郎笑了笑,可能牵扯到伤口了,又咧了一下嘴。

“那就好。”邵树德说道:“安心养伤吧。”

“大帅,铁骑军也搬到晋绛了,下次过年,可否来看下咱们?”另外一名伤兵说道:“那些河中人还不信大帅会来看望我等。”

“好!不光我来,我还会带着王妃、世子一起去。”邵树德一口允诺道。

“如此,也不枉我等拼杀了。”伤兵笑道:“大帅得了天下之后,我也好和别人说,昔年圣人和太子都来过我家。”

“齐五郎,你胡说个什么劲?”有军官斥道。

“怕什么?”齐五郎满不在乎地说道:“这天下合该大帅所得。我什么人没杀过?从青唐到河南,从阴山到长安,杀的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领的赏赐家里都要堆不下了,便是李家圣人站在我面前,我也敢一刀宰了。”

好桀骜的武夫!旁人抢天子财货、嫔妃的胆子是有的,但弑君还是有些心理障碍。齐五郎神色自若地谈着弑君,不由得人人侧目。

“今上并未有负于我,说什么打打杀杀?”邵树德也轻斥了句,旋又道:“你有这狗胆,将来替我宰了契丹、回鹘酋豪的脑袋便成,敢不敢?”

“有何不敢?”齐五郎眉毛一扬,道:“我知大帅不好财货,都赏给弟兄们了。日后宰了契丹酋豪,执其妻女献给大帅。”

“哈哈!”邵树德大笑,道:“诸君知我矣。我不好财货,唯喜权势和美人。”

齐五郎亦笑,道:“下次过年,大帅将太子带来,我等瞧瞧。听闻是折将军的外甥,若还成,我等保他又如何?邵氏江山永固,我等也跟着发财。”

这话又很桀骜,但旁边倾听着的伤兵们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们保你,但不一定愿意保你的继承人,这是两码事。

就这样的兵,还算是乖的了。如果换成魏博,那还不得选举?儿子接老子的班可不是天经地义的啊。

折嗣裕跟在后面走了进来,甫一进营,听到了齐五郎的话,下意识停了下来。听完之后,这才走到邵树德身边,默默站着。

武将能不能造反?可以。前提是底下的大头兵要听你的。

铁骑军能不能反?至少反不了夏王。

夏王的威望是根深蒂固的,他已经抓住了军士们的心,武将造反,怕不是白送底下大头兵们一个泼天大功,直接就给绑了。至少在铁林、武威、铁骑之类的老部队肯定如此。

外甥能否顺顺利利接掌大位,得军心是关键。夏王的遗泽或能提供不小的帮助,但主要还是靠自己。

这些吊兵!

“大王,汴州传来消息,天德军已至河阴,明日前往郑州。可欲令其至汴州城下?”折嗣裕轻声问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又与伤兵们聊了许久,方才告辞离去。

“天德军来了也没甚大用。打汴州打不下,攻滑州亦不成。让他们屯于郑州,免得当地再有人反叛。另外,多收集一点粮草。”邵树德说道。

刘子敬部已经跟着南下了,现在郑州几乎无兵,必须要有一支部队镇着,不然当地官员会不会努力办事还不好说。粮草也是真的紧缺,没有军队镇着,光靠投降州县那薄弱的兵力,收集粮草的阻力很大,甚至压根就收不上来,直接被那些家家户户藏有武器的民人给吓退了。

此番大战夹马军,获粮四万余斛,扶沟城内只收集了几千斛,也就够全军七日粮食所需。这会能多收集一点是一点,一定要撑到六月。

二人一前一后,在亲兵的护卫下进了县衙,谢瞳刚刚从城外回来。铁骑军大部和定难军都屯于县外,作为随军要籍,谢瞳也有本职工作的,并不是只需出谋划策即可。

“夜深了,谢随使也早些休息吧。明日全军休息一天,谢随使还需至营中清点器械。所俘梁军,亦需安排人手押解北送。”邵树德说道。

今日大战,伤亡还是不小的。

铁骑军伤亡四百余骑,定难军伤亡三百余骑。前者主要为弓弩所伤,后者部分为弓弩所伤,但在冲阵时损失更大。彼时夹马军已经有些乱了,但还有人主动厮杀,不肯放弃,大量骑士被长柯斧打下马来,死于非命。

邵树德战后复盘,如果没有飞龙军的甲士帮忙,光靠铁骑军、定难军这一万多骑,估计吃不下来,说不定就让人家顶着骚扰跑到陈州了。

不过俘虏了五千人,以后都是自己的兵。将来对付契丹、回鹘,夹马军这些积年武人可以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军官一般都是世代将校家庭出身,传承深厚,还有持续不断的战争磨炼,使得他们无法堕落荒废家传。

士兵大部分都投军很多年了,见仗次数自己都记不清。这样的老兵,可以说是巨大的财富,整体还是大赚。

“大王,仆日思夜想,还是觉得该趁热打铁,先灭全忠。”谢瞳说道:“若攻灭其部,河南局势立时可定,若任其逃回汴州,怕是还要迁延时日。仆建议,明日休整完毕后,后天即行出击,攻朱全忠。”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他是真这么想,还是别有所图了。

事实上他不打算在朱全忠所率的主力部队身上耗费太多的精力,因为根本打不动。尝试一下肯定会的,就像他遣侍卫亲军攻汴州——侍卫亲军尝试攻了南门和水门,前后死伤千余人,不克,而且梁人看起来还颇有余力。

“再等等,看看朱全忠的动向再说。”邵树德说道:“李唐宾已在散布消息,颍东、许州的梁人已知汴州被围,士气受挫。如果朱全忠试图救庞师古北撤,那我就将其合围于陈许,让这里变成他的葬身地。若其不救,那就吃掉庞师古那几万人,然后挥师北上。他怎么着都是死,一个死得快点,一个死得慢点罢了。”

梁军士气受挫的事情,并不是邵树德胡诌,而是李唐宾部渡河攻营垒时试探出来的。数千人攻贼寨,居然杀伤相当,这在以往简直不可想象。毕竟,守营垒的一方有寨墙,有壕墙,有壕沟,有陷马坑,攻方的死伤会远大于守方。竟然杀伤相当,可见庞师古部的士气是真的大大降低了。

李唐宾已下令屯于襄城、郏城的天雄、天柱二军一万七千步骑起行,连同来自慈、隰、陕、虢的两万土团乡夫一起,前往颍水前线。

这支预备队一上来,前线还有经略、定远、归德、护国四军三万余人,总计主力部队五万余,乡勇四万余,只要时机合适,强吃当面七八万梁军问题不大。

目前,双方的接触战一直没有停止过。李唐宾的主力死死粘住了庞师古集团,这是一个巨大的饵,如果朱全忠前来接应他们撤退,一个不好,还会把手头那七万人砸进去,演变成史无前例的大溃败。

土团乡夫的士气,可没有正规衙军高。在撤退的时候,他们是最容易出事的。

另外,邵树德还有别的安排,关键时刻可能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有的人还在犹豫,正在召集族人商议,争论不休。

家族式政权、家族式军队,就是这个弊端。大家族里人人有股份,如果家主势弱,那么就得事事商量着来。迁延日久不说,还容易走漏风声。

大局若此,还无法形成统一意见,如此之蠢,那么也不值得自己担心了。

如今,一切就看朱全忠如何抉择了。

第076章 瞎子聋子

乾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朱全忠抵达了项城县。

码头附近立起了一个营栅,乡勇们四处忙活着,将从项城县收集来的物资装运上船。很明显,他们并不打算在这个地方久留。

项城令还是比较配合的,征集粮草、征集民间马骡甚至是钱帛,都提供了很大的方便。遭殃的主要是县城,来自颍州的乡勇回不了家,一个个怨气十足,进城征集物资时下手贼狠,大肆劫掠坊市,为此遭到了商行护卫的反击,损失了十余人。

一堆烂事!

午后,吃过项城县提供的一顿劳军大餐后,大军继续北上,前往陈州。

一路上所有人都心事重重。

军士们觉得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话。曾经不断袭扰他们的夏贼飞龙军已经消失不见,完全不知道去了哪里。

派出去的斥候时不时有人回不来。他们可都是有本领的勇士,精于躲藏、观测、袭杀等各种技能,即便野外有大量夏军游骑,也不一定能逮住他们,毕竟可躲藏的地方太多了。

但每天都有斥候消失,这说明什么?说明野外的夏军游骑已经多到了一定程度,以至于斥候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发现,进而招致围杀。

战场越沉默,越让人心中发毛。

将领们比军士多知道一些东西。

他们看得出来,从颍州北上那一刻起,这支庞大的军队就被人盯上了。贼人不敢靠近,但一定在附近游弋着,想尽一切办法袭杀他们的斥候、信使,断绝他们的对外联络,让他们变成聋子、瞎子。

或许,前面就有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他们,这是很多人隐隐约约的想法。

新任破夏军使王彦章昨日捕获了一名夏军游骑,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邵树德已经率万余骑自汴州南下,目标不明。

这个消息第一时间被报了上去,同时在中高级将领中不胫而走。大部分人认为,夏贼的目标是王敬荛的夹马军,少部分认为可能颍东大营有变,庞师古大军正在撤退,而夏贼埋伏在他们撤退的路上。

骑兵力量被成建制歼灭在了郑州,如今看来是一个难以弥补的巨大损失。

德胜、亲骑、捉生三军,满编可是五千骑兵,就这样没了。而要消灭他们这么多人,除了数量是他们几倍的精锐骑兵外,还需要一些计谋,比如让他们自己陷入混乱,来不及调整阵型,然后被一冲而垮。

张存敬此人,当真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