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寿州土皇帝家的女儿,深受父兄宠爱,又怎么可能下地干活?别说她了,嫂嫂卢氏出身书香门第,更不可能干活了,而今却要洗衣做饭,苦不堪言。
“那多用点心吧。”解氏不客气地说道:“海甜菜,大王十分看重,说此物可产糖,可造福百姓。”
海甜菜(Beta vulgaris var.maritima)原产于地中海沿岸,后来向东传播,进入到了亚细亚、阿拉伯。这其实是一种比较原始的野生甜菜,可能和最初的版本有些不太一样,经历了人类的初步驯化、培育,根茎中的含糖量有所提高。但比起后世培育出的甜菜的含糖量,还有很大的差距,还需要不断提纯、固化某些特性,进一步育种。
植物的驯化、培育,一直以来都是农学生工作的重点,为此还在灵州建立了规模不小的植物园,专门保存收集的种子,同时进一步优选优育。
王屋山这边,很可能要开建第二个植物园,毕竟这里的气候与灵州不一样。
不同气候、土壤环境下,育种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因此这是非常必要的。
“是。”江氏低着头应道。
解氏见她可怜,也叹了口气,道:“走吧,去胡萝卜菜畦那边看看。”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另一处菜畦边。
胡萝卜也是从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
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人造”植物,祖先源自欧洲的“野胡萝卜”和地中海区域的“巨胡萝卜”,经过人类长期栽种培育后,诞生了新的品种,就是如今的“胡萝卜”,在西亚一带被广泛种植。
胡萝卜其实刚种下。这种植物喜欢冷天,一般在七八月种下,冬天收获。春天开种也不是不可以,但长势不好,收成不高。
灵州已经有一部分百姓开始种胡萝卜了,这玩意相对耐干旱、耐贫瘠,产量贼高,一亩地收个几千斤不在话下,且冬季还在生长,能提高土地利用率——最绝的是,种胡萝卜不太需要治虫,在没有农药的年代,这可真是无与伦比的巨大优势了。
与甜菜一样,胡萝卜也是非常优良的牲畜饲料。
这两种农作物,邵树德打算在中原慢慢普及,造福天下。
老百姓愿意喊他“邵圣”,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能打胜仗,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邵圣真的极大改善了人们的生活,至少在吃饭这件事上,大伙都承邵圣的情。
民以食为天,能解决或者部分解决吃饭问题,这贡献和声望,可不是什么其他东西能比的。
这就是邵树德一直在追求的“不会消失”的东西。
你发明蒸汽机,没有存在的土壤,它会如同隋代的水车一样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但三茬轮作制这种高效率的农业生产方式不会消失,因为人人都会用。
引进、培育的种子也不会消失,因为人人都爱种。
培育的优良种畜也很难消失,因为确实好,人人都爱养。
农学系统的学生也从邵树德口中得知了“基因”一词,他们现在也有些概念了。知道所谓的基因对应着性状,他们的工作就是做基因的排列组合,尽可能培育出更好的牲畜和农作物品种。
王雍最近就在写书,打算把这些知识提炼出来,上升到理论。
经验技术与理论科学,中间有着本质的差距。
王雍的这种习惯就很好,他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把经验提炼升华,为今后的工作提供理论指导。其他各行各业,如果也有这种干劲,那就完全是一副全新的局面了,都不需要你亲自下场发明什么,这种氛围或者说风气才是最宝贵的东西,比蒸汽机或炼铁炼钢宝贵一百倍不止。
菜畦里的胡萝卜已经出苗了,看着非常喜人。
解氏、江氏走了一圈,发现没什么问题,心里松了一口气,将工具放回柴房后,便结伴到后面去了。
储氏趴在窗棂上,目光透过窗格,没有焦距地落在院中,仿佛在仔细欣赏中空气中的尘埃。
解氏、江氏说着话走进了院子,储氏的目光陡然一凝,悄悄挣扎了起来。
“别动。”邵树德拍了一下,道:“张全义在汝阳尽散家财,厚赏诸军,激励将士守城,杀我儿郎。听闻其新妇蒋氏,也把嫁妆拿出来发卖掉,充作军赏。”
“可真是干得不错啊!”邵树德喘着粗气道。
储氏转过头来,散乱的秀发遮住了半边脸,低声哀求:“别让外人看到。”
解氏的眼角余光似乎往这边转了一下,吓得储氏差点蹲下腰去,但她根本动不了。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到门口停下了。储氏快要跃出胸腔的心脏又缩了回去。
良久之后,来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何人找我?”邵树德坐在胡床上,面色红润。
储氏抱着襦裙躲到了屏风后面。
“大王,是河阳宋司徒来了。”拓跋蒲直接扑到了邵树德的怀里,腻声道。
邵树德有些心虚,道:“莫不是朱全忠挥师十万,北渡大河,攻入河阳了?一定是!将他请到林中苑,我一会便去。”
拓跋蒲不情愿地离开了邵树德的怀抱,去传令了。观中人手还是少,她打算从拓跋部挑一些侍女,邵树德也没回应。
要是人再多一些就好了,眼下都没几个可以使唤的。
第003章 前所未有
亲兵煮好茶后,李忠亲自端了上来。
储氏、解氏一前一后,端来了几盘瓜果。
宋乐冷着脸,哼了一声。
邵树德哈哈一笑,将解氏拉入怀中。
宋乐脸现怒容。好家伙,当着他的面,还敢这么离谱?!
邵树德抓住解氏的手,指着衣袖,道:“羊毛织成的布,夏日穿之嫌热,冬日穿着正好。”
解氏满脸通红,储氏脸色复杂。
宋乐脸色稍霁,看了看后,道:“昔年在灵夏,有羌人贩毛布至,买过几匹,价甚廉,无人问津。”
“穿着可舒服?”邵树德转过解氏的脸,问道。
“大王所赐,自然……”
“说实话!”
“不是很舒服。”
“先生所言不差。毛布确实差了,不过还可以改良。”邵树德放开了解氏,继续说道:“今岁河阳免税,明年征收两税之时,百姓若纳羊毛,可折色收取。”
毛布或者说呢绒,邵树德是下了大决心,一定要把这门产业做大做强。
因为这是可以结合百姓手中现有的物资,让他们提高收入的。棉花、蚕桑,都需要额外种植,但羊不需要,本身就是三茬轮作制的一部分。
最理想的状况,是北方寒冷地区的农村,家家户户纺羊毛、织呢绒;南方农村,养蚕缫丝,织造丝绸;至于中部,随他们意了,蚕桑也好,羊毛也罢,甚至种棉花也没问题。
粮肉奶产量的大增,以及随之而来的乡村手工业的振兴,是一切梦想的起点。
在制度、风气合适的情况下,社会会自我演进,完全不需要你充当发明家。
而且这是最扎实的,因为是从根基上开始经营,而不是拔苗助长,建立了一个沙滩上的城堡。
“若大帅能做出表率,带头穿毛衣,或许确实是一条路子。”宋乐说道。
“羊毛亦分等级。”邵树德说道:“走,观外便有,不妨去看看。”
“也好。”宋乐是个实干家,对这些能增加百姓收入的事情非常关心。
金仙观外有一个羊圈,总计不到百头绵羊。
刘景宣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听闻夏王要看羊,立刻点了一人,让他牵出来一头。
“先生请看。”邵树德指着绵羊胸腹部,道:“这两处的毛最差,为下等。颈部、背部之胎毛,上等;尾巴、腿部之毛,次等。若用上等毛来织布,穿起来不会太难受。次等毛亦可用来纺纱,制毯,下等便只能用来做刷子了。”
其实,次等、下等毛如果再精纺一下的话,也可以做毛衣。
羊为了抵御冬天的寒冷,会长出一层细绒毛,山羊、绵羊都有。但山羊其他部分的毛粗硬,不好纺纱,所以绒毛特别明显,故称羊绒。绵羊的毛整体较为柔软,与绒毛很难区分,故统称羊毛,并不是说绵羊没有羊绒。
次等、下等毛精纺,就是为了挑出柔软细腻的绒毛,可以拿来做毛衣。
其他的毛,真的价值不大。有些粗硬的,除了做刷子没啥用处。
“不意大帅竟对羊毛有此精研。”宋乐惭愧道。
还以为大帅在金仙观鬼混呢,没想到是在干正事,这可真是错怪大帅了。
“哈哈。”邵树德略显得意地一笑,道:“先生再来这边看看。”
说罢,举步进了旁边一个房间。
“此物名为梳毛机。”邵树德指着一台像长凳一样的带梳子的木质机器,说道。
羊毛的加工程序,一般分为洗涤、敲打、粗疏、弓弹和精梳四步,在此时的西域、中东和欧洲已经较为成熟了,有相应的机器。
不用不好意思,大唐的技术没有点在羊毛上,因为没这个需求,所以这些机器都是从西域胡人那里学来的。
事实上直到后世,出土的我国古代毛纺织文物,多集中在新疆、青海、陕北,为少数民族聚居区。专业处理羊毛的技术和机器,在中原是比较匮乏的,也比较落后。
没办法,又只能搞拿来主义了,重金求购西域技术。
但邵树德怀疑西域的技术也不是最先进的,目前还在想办法引进阿拉伯、东罗马的毛纺技术和机器。
至于灵夏原本存在的处理驼毛的技术,说实话太落后了,完全是手工处理,效率很低,是党项人的副业,没有太多参考价值。
“梳毛机,我也不太满意。”邵树德说道:“最好想办法改进一下。”
是的,西域那些城邦的处理羊毛的机器,虽说比完全手工处理强,但也强不到哪去。邵树德觉得,至少要改成脚踏式的吧,以提高效率。
当然这个也不用太操心,如果河阳真产出大量羊毛的话,有了需求,自然就会催生机器。
当棉花在宋代渐渐普及后,慢慢也出现了处理棉花的机器,有需求,就有市场,就有发明,完全不用你着急。顶多为了加快进度,可以高额悬赏,但真不用你当什么发明家,更何况邵树德也不懂。
“或可在各州县悬赏,总有能工巧匠愿意去尝试。”宋乐提议道。
“先生与我想一块了。”邵树德笑道。
江氏、卢氏二女正在梳毛。
她们将大团的毛纤维均匀摊薄,从一个梳子剥到另一个梳子,再把疏松的毛纤维落成海绵状的薄片。机器很大,一次可以梳理很大一块羊毛,确实比手工梳毛强多了。
其实邵树德见过更离谱的。阴山蕃部的牧人,他们甚至在厚实的羊毛下寻找细绒,然后用手拔毛,一天往往只能收集一钱多重的绒毛。太落后了!
“大王,欲得巧儿,还得至长安想法子。”刘景宣在一旁轻声说道:“少府掌百工技巧之政,有织染署者,工匠众多。”
少府下辖多个部门,如掌冶署、织染署、诸钱监等,“供天子器御、后妃服饰及郊庙圭玉、百官仪物”。
简单来说,就是制作各种器物,供朝廷使用。
同时还是一个培训、考核机构,如:“细镂之工,教以四年;车路乐器之工三年;平漫刀槊之工二年……”
教完要考试,给工匠定“职称”。
这个机构的传承一直没断,这些年在地方入京值役的工匠帮助下,甚至愈发兴旺了,“教作者传家技”,一波又一波地培养巧儿。
刘景宣这个建议,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