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邵树德已经遣信使过来传讯,在淮南俘获了万余人,打算送到河阳,给他们编户。拓跋仁福和李仁欲手下那帮杀才不要老婆孩子了,自然有人帮你们照顾。
算上新来的一批人后,目前孟州有约一万户、四万三千余口,怀州有两万一千余户、十万四千口,河阳的人口经历了一轮暴增。
而为了养活这些民众,去岁河清大战缴获的粮草基本全搭进去了,然后又紧急从河中府调拨了一批。关北的黄河水运更是一天不停歇,冒着汴军水师袭扰的危险,将粮食、物资船运到河清县,然后分发至各县。
去年秋天的时候,只有很少一部分百姓播种了冬小麦,大部分人还在修建房屋,并试图恢复被撂荒的土地。到了今年春天,去年没赶上的百姓加入了进来,春小麦播种面积大增。长势还算马马虎虎,下个月应该会有个还算看得过眼的收成。
毕竟,在后汉初年,寇恂镇河内,“治矢百余万,养马二千匹,收租四百万斛,以给军事”,极大帮助了刘秀的事业。
河内郡之富,可并不是吹嘘。
“夏收、秋种、秋收,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宋乐叹道:“忙完这一阵,便是冬天了,百姓还得上河,疏浚航道、沟渠。”
王班对这些事情不太懂。
事实上他就是个纯粹的武人,因为关键时刻“战场起义”,捞到了怀州刺史的职务。他也很清楚这个刺史怕是做不太长,不过夏王仁厚,应该会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他没什么野心,能有个地方养老,哪怕是清闲职位,领一份相对丰厚的俸禄便足矣。
目前担任河阳幕府判官的苏濬卿就不同了,他是真的有继续往上爬的野心。这事谈不上谁对谁错,毕竟苏濬卿是文人,他王班是武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但在还没有挪位置前,王班也知道,必须把手头的事情做好。自己不懂不要紧,找懂的人去干就行了,幕府还乐得你放手呢。
“宋帅,沁水浑浊,泥沙太多,航道整饬起来,怕是不太容易。”王班说道:“日后,每隔三五年,都要征发役徒上河疏浚。”
“此事必须持之以恒。”宋乐坚定地说道:“永济渠南段航运废弃,并不全是沁水泥沙多的缘故,更多是人祸。天宝末年,此段还通航,运了三百余万匹绢、五十多万件甲仗,存于贝州大库内。丧乱之后,永济渠沿岸沦为战场,水运中断。乱平之后,河北又藩镇林立,河阳为朝廷遏制魏博之桥头堡,久历兵火,财穷民困,更无人疏浚河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而今我能做多少便是多少。”
永济渠南段这事,确实比较可惜。
安史之乱后,永济渠南段在河阳、魏博境内,准确地说,横穿怀州与卫州,这恰好是战争第一线。且因为河北租赋大部截留养军,朝廷也不需要再转运大量器械、财货、粮草到幽州,没了航运的需求,加上沁水泥沙含量大,容易淤塞,便渐渐废弃了。
当然,人为的破坏也不容忽视。
德宗建中三年,河北三镇叛,朱滔在魏州附近“堰永济渠入王莽故河,绝官军粮道及归路,明日,水深三尺余”。在当时,平叛官军就是通过永济渠南段运输粮草到魏州境内的,叛军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官军损失惨重。
再后面,魏博、成德、横海等镇固然也兴修了水利设施,但更多是在本镇境内小修小补,对于跨藩镇的永济渠,牵涉到的东西太复杂了,有心无力。
诸镇唯一一次联合水利工程是在宪宗元和九年春,因为黄河泛滥,多次威胁滑州城,义成军节度使薛平上奏,由朝廷协调,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于卫州黎阳西南开渠,分流泄黄,即所谓的“魏滑分河”工程,“滑人遂无水患”。
宋乐暂时还没那个精力疏通沟通清水(卫河)的永济渠南段部分。那里已经完全淤塞了,漫溢的河水形成了数个巨大的沼泽水泊,多年来竟然没人清理。
宋乐如今想做的,还是先将沁水航运给整饬好,包括但不限于河道裁弯取直、疏浚拓宽、栽种榆柳、重建码头等等。
配套的引河灌溉沟渠也要重新维护下。灌渠其实都在,但要么长满了杂草,要么淤塞不通,利用率低得令人发指。
宋乐实在看不过眼,便祭出了他经营绥、银、胜时候的老本行,甚至从这三州调了不少熟悉治河的老吏过来,帮助他整治沁水。
从去年年中到现在,十余万百姓在忙完农事之后,轮番上阵,已经小有成果,让他很是欣慰。
但多年沉疴,岂能一朝散尽?这是长期的工程,他心里有数。
武夫们打打杀杀欠下的债,如今都要一一偿还。
中午在外面用完午饭后,宋乐一行人骑着马儿,沿着沁水一路南行,过怀州城不入,直接往武德县方向而去。
沿途可见到一些航运船只,满载粮草、器械,输往下游。
宋乐知道,归德军使符存审正指挥大军,围攻梁人的广河镇,消耗巨大,必须利用河运了。
“王使君,牧场之事,可不能马虎。”宋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宋帅放心,一万二千匹马,送来时瘦骨嶙峋,眼下都养得膘肥体壮了。”王班应道:“挽马特地挑了出来,小心伺候着呢。有农学生找了些驴过来,尝试配种,下僚都遣人跟着,需要什么,立时调拨,从无短少。”
宋乐点头赞许。
挽马,不仅仅用在拉车上,航运也是刚需。
这会是丰水期,河道虽然多年未疏浚,但水深足够,顺流而下没有问题。
但如果到了枯水期,一般大小的船只,往往需要至少两匹驮马拖曳,这是顺流。回程时,如果船只满载货物,则需要八匹以上的挽马拖曳。
当然你换人拉纤也可以,去年梁人从黄河上转运物资到河内,就是人工拉纤。但夏王治下,早期可能确实困难一些,但现在真的不缺牲畜,能用畜力解决的,尽量用役畜。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了修武县。
这里有关北六大巡检使、横山二蕃部的部分兵马驻守,一共两千步骑,看守着三千梁军俘虏。
这些人是在渡河增援板渚城之后,出城追击之时,被夏军包围俘虏的。
他们现在有新工作了。
修武县引进了灵夏的砖瓦轮窑技术,修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土窑,专门烧砖制瓦,用于地方建设。
轮窑所用的燃料毫无疑问是石炭。
修武县境内有规模巨大、储量丰富的石炭资源,且埋藏不深——清末的时候,怀庆府百姓通过手工凿窑、筐装肩扛的方式在此采煤,旁边的英国福公司在获得“怀庆左右黄河以北诸山开矿制铁”利权后,机械化采煤,出产的优质无烟煤供应英国皇室。
整个朔方军政系统都知道,夏王对石炭的使用是执着的。河阳荒芜多年,有大片竹林、树林,除开挖河道、沟渠不得已之外,原则性禁止砍伐。军中煮饭,一律用石炭,官吏发俸禄,木炭也改为石炭。
至于百姓,可能管不太好,必然无法阻止他们偷偷砍柴,但百姓才能消耗多少?
宋乐驻马停下之后,远远看了一番。突然间就下了马,快步走到一辆马车前,行礼道:“陈国夫人怎来此处了?”
“原来是宋司徒。”嵬才来美回了个礼,笑道:“魏氏在修武办了个铁匠铺子,打制军械。今日便来看看。”
原来如此!
宋乐可不敢小看这个出身草原的羌胡女子,事实上他夏王一众妻妾中,她可能是最有钱的。
夏王到哪里,魏氏的铁匠铺就开到哪里,现在甚至已扩展到开挖石炭上面了。
“铁匠铺今年可产多少兵仗?”宋乐问道。
“甲胄五十领、陌刀三百口、长剑三百把。”嵬才来美如数家珍,显然对她家在修武县的产能十分清楚。
宋乐了然。
魏氏出产的军械,惯用木炭炼铁,固然谈不上精良,但也不是劣质货,属于中等质量,水平十分稳定。
野利氏的铁匠铺这几年也有所发展,但他们家捅了个大篓子,似乎是误听夏王之言,用石炭炼铁,结果出产了一批质量低劣的兵器,直接被拒收了——打制的刀具薄脆易断,没人愿意用。
“这片还是太缺人了,不然还能多产些甲胄、刀剑。”嵬才来美看着浓烟滚滚的轮窑,以及周围大片大片的荒草甸子,说道:“大王有意在河阳广蓄良马、多产粮豆、大办军械,宋司徒辛苦了。”
“都是分内之事。”宋乐笑道:“大王志在天下,河阳地邻上党、洛郑,南下北上,紧要得很,老夫心中有数。”
简单来说,河阳的地理位置太好了,禀赋也太好了。
首先非常适合农牧业,其次石炭很多,亦有铁矿,若整饬好沁水、永济渠航运,交通也很便利。对于一个进攻型政权来说,确实是非常好的前进基地。
就当前而言,利用河阳补给粮草、战马、军械,南下渡河攻击朱全忠,是第一要务。
宋乐虽然是河阳节度使,但他不管军事上的事情,只管这些后勤琐事。
他仍记得,邵树德给他写的信中,最后一段引用了《后汉书》:“今河内带河为固,户口殷实,北通上党,南迫洛阳。”
又有:“河内完富,吾将因是而起。昔高祖留萧何镇关中,吾今委公以河内,坚守转运,给足军粮。”
字句之中,殷殷切切,宋乐自问当殚精竭虑,办成这些事。
“河阳有些气象了。”嵬才来美笑道:“大王欲发一万淮、梁降人至此,开矿制砖、伐木造船、整修驿道、疏浚沟渠,应不缺人了。”
“还不够,远远不够。若高指挥使能从河南再俘掠一些人回来就好了,越多越好。”宋乐摇头,道:“大王今在何处?”
嵬才来美脸色阴郁了下来,叹了口气,不答。
宋乐若有所思,心中隐约知晓邵树德在何处了。
想到此间,有些恼火,嚷嚷道:“我为他邵家江山累死累活,但他却……不行,我得去一趟王屋山,将大王揪出来。”
第002章 驯化
雄鸡报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梳理得平平整整的菜畦上,已经有人在浇水。
田里栽了一种很奇怪的蔬菜,农学生从灵州带过来的,看着像菘,但又有些不同。
刚刚由河清县丞升任王屋县令的王雍亲自送来的种子,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夏王花费重金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农学栽培了一批,而今分发下来,扩大栽种面积。
此菜由夏王亲自命名:“海甜菜”。据说产自极西大秦的海边,辗转而来确实不容易。
估计那些带种子过来的胡商也很懵,怎么在唐国有个“君主”,十余年来一直花费重金求取马、牛、羊甚至是蔬果种子?图什么?
大食牛、大秦牛,与唐牛有很大区别吗?你聚集不同种类的牛在手,难不成还想各取所长,杂交出一种全新的牛来?
胡商们虽然不知道“基因”这个概念,不知道收集多种基因的好处,但隐约能推理出大体的脉络。
不过没关系,有钱不赚是傻子。有人要,想办法带过去就是了。那位君主在这方面实在是慷慨,精美的锦缎应有尽有,只要能令他满意。
植物种子送来了一批又一批,因为便于携带。
牲畜有些难,尤其是马,被回鹘人抢了好几次了,这个是真的难。最近那位君主又提高了赏格,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冒险携带了。
刘景宣从远处策马而来,及近,对迎接他的小太监说道:“下午给亲军司的人送些果蔬,可别忘了。”
“阿父可真看得起那些军汉。”小太监道。
“皮痒了是吧?”刘景宣笑骂道:“去岁我差点被打成西门重遂同党,好不容易得到夏王信任,求来这么个职务。亲军司的人,皆夏王奴仆部曲,算不得外人,可不能得罪。”
“儿知道了。”小太监笑道。
刘景宣,原本也是中生代宦官了,被西门重遂致仕之事牵连。绝望之下求爷爷告奶奶,无人敢救,眼看着就要被圣人赐死,灵光一现之下求到了朔方军进奏院,最终与邵树德搭上了关系,得以外放当个洛苑使。
其实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想与他竞争来着。
如今满长安谁不知道,李圣说话不好使,邵圣才是说了算的那位。十六王宅使负责看管皇室近支诸王,最初名曰十王宅使,后来改名十五王宅使,这会叫十六王宅使,其实都一个意思,帮皇帝看好他的亲族。
洛苑使,明面上是北司职官,负责洛阳林苑,实际上是为王屋山金仙观服务的。
消息一出,内廷宦官纷纷摩拳擦掌,有意此职者又何止王彦范一人?什么鸡坊使(给宫廷养斗鸡的)、狗坊使、牛羊使通通跳了出来,竞争激烈。
最后邵树德拍板,让差点被圣人、韩全诲弄死的刘景宣任洛苑使,事实上帮他掌控金仙观。
而金仙观附近广阔的山林、河谷,现在也被划为东都林苑,名义上属于朝廷,也是朝廷派的宦官来管理,挑不出任何毛病。
扩建过一轮的金仙观,是这片林苑的核心建筑。
夏日山中凉爽,邵树德最近都在这里避暑。身边除了五百亲兵外,就只有他名下的私人部落里挑选的勇士,即侍卫亲军两千众。
金仙观附属的土地不少,还都是河谷好地。刘景宣将其租给了搬到附近的拓跋部党项人耕种,草场也给了他们放牧,是金仙观最大的进账。
但这些钱粮是金仙观的,除观主、玄翠女冠拓跋蒲可分润好处外,其他人都是要干活的,比如储氏、苏氏、解氏以及新来的江氏、卢氏,甚至就连张全义的小女儿,年岁不大,也要帮着捡拾柴禾。
这会在给海甜菜浇水的就是解氏和江氏,一个是解宾之女、张全义的长媳,一个是江从顼的妹妹。
“花娘以前可干过农活?”解氏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问道。
“没有。”江氏闻言,眼睛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