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481章

作者:孤独麦客

邵树德抵达了朱延寿曾立大纛的缓坡。

他下了马,缓步前行。

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无穷无尽。

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一具尸体久久无言。

武学生李重,夏州人,其父为夏绥通儒,现任天雄军乙营虞候。

“让臧都保过来!”邵树德命令道。

天雄军使臧都保很快赶了过来。

“大帅,这是……”他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尸体,顿住了。

“战死了好几个武学生。”邵树德:“李重可有子嗣?”

“听闻有一子一女。”臧都保答道。

“将其子接到安邑。”邵树德吩咐道:“天雄军下至营一级虞候、副将,若有战殁者,录其子一人入王府,与吾儿一同习武学文。”

“遵命!”臧都保应道。

“这是灵州武学生刘仙客,前年完成实习,我亲授佩剑。”邵树德蹲下身来,理了理尸体脸上的血迹,问道:“他可有子嗣?”

“没有。”

“从他亲族中择一小儿,过继到名下。”邵树德拾起遗落在地上的茶山剑,上面满是污血和缺口,道:“刘仙客是队正,该怎么抚恤,军中自有法度,你等按规矩来。我再赐绢百匹,李忠,你安排一下。”

“遵命!”李忠应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再度前行。

朱延寿的大旗被砍倒在地,附近满是残肢断臂。泥土吸饱了鲜血,有一种妖异的暗红。

“拿伤药来!”邵树德拦住欲起身行礼的军士们,扭头说道。

李忠连忙吩咐下去。

“总办……”李璘、何檠等人正坐在地上休息。

厮杀了许久,不但脱了力,身上的伤口也是触目惊心。

“你们——”邵树德拍了拍李璘等人的肩膀,道:“打得很好!”

伤药很快被取了过来,邵树德让李璘脱了衣甲,仔细查看伤口。

胸口、腹间、肩头,总共四处伤,竟无一处在背上。

邵树德仔细给李璘敷伤药。

李璘神色激动,但端坐在那里不动。没什么好矫情的,他想起了出发前军士丁大郎的话,当时他摸着脖颈,说愿为大王死战,脖颈挨上一刀又如何?

丁大郎已经死了。

在与敌接战之前,就被箭射死了,死得一点不勇猛,不伟大,但没人可以轻视他,嘲笑他。敢于直面贼军锋刃,脚不旋踵,便是勇士。

敷完伤药,邵树德看到李璘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道:“渑池之战,君与贼力战,五兵咸尽,复以拳殴敌,手见白骨。壮哉,有此勇士,何愁贼人不平。”

“总办,门下还能杀敌!”李璘欲起身。

邵树德让他坐下,随后解下披风,挂在他身上,道:“伤口不能见风,且安坐,破贼营寨之事,自有其他人来做。”

何檠等人羡慕地看着李璘。

邵树德一笑,道:“好好养伤,既为我门生,做师长的,自不能亏待了尔等。”

说罢,又把目光投向了喧哗声不断的淮贼营寨,道:“淮贼伤我门生,岂能没有血祭?”

臧都保、李忠二人一惊。

“攻破此寨,格杀勿论,寸草不留!”邵树德说道:“将贼众首级尽皆斩下,筑成京观,我倒要看看,淮贼还敢不敢再来。”

“遵命!”臧都保应道,匆匆离开传令。

攻营的战斗其实已经开始了。

天雄军两千步卒,外加郑勇手下五千战兵,填平了营外的壕沟、陷马坑之后,便开始了猛攻。

贼兵毫无战意,只稍稍抵挡了片刻,便被攻破营门。

营中其实还有四千多人,但这会就是四千头猪羊。他们到处逃窜,躲避着夏军的死亡收割。

柴再用带着骑兵从另一侧冲出,没命地向南疾驰。

折从古立刻带人上马,缓缓加速,追了上去。

淝水之上,一些船只离开了临时码头,狼狈地朝对岸划去。数量不多,寥寥二十多艘罢了,也就只能渡过去数百人。

大群溃兵拥挤在河岸边,又哭又骂。

夏军追了过来,刀斧齐下,鲜血染红了河畔。

有人跪地乞降,直接被长枪刺死在地,竟然不受降。

许多人崩溃了,直接剥了衣甲,扑入河中。就如同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大队弓手上前,抽出长箭,站在河岸边挨个点名——又是一场让人惨不忍睹的单方面屠杀!

这一仗,朱延寿算是伤筋动骨了。

带到河西岸的这万把人,能回去千人就不错了。夏军这边,粗粗统计,已经俘虏了四千余众,剩下的五千多人,要么首级变成京观,成为震慑敌军的道具,要么死在激荡不休的淝水之中,成为鱼鳖之食。

胜负确实是兵家常事,但败得这么耻辱、这么惨,却也是不多见的。

庐州兵,多半已经被打出阴影来了。李璘率五百大剑士摧锋破锐之事,经这些侥幸活命回去的庐兵一传,说不定有小儿止啼的效果了。

这一仗的影响,至少对朱延寿来说,是深远的。

对周边诸多大小军头们来说,也是深远的。

第062章 扫尾

淝水之战结束后,淮兵不敢久留,当天就弃了河东营寨,奔回庐州。

邵树德遣天雄军一部南下,盛唐、霍山两县已为淮兵所弃,兵不血刃就收复了。

折从古部骑兵追击黑云都未果,恼羞成怒之后,直接突入舒城县境内,征(大)粮(掠)一万余斛,并车马数百辆而还。

庐州五县人心惶惶,野地里到处是饥疲交加的溃兵。

朱延寿带着三千步卒仓皇奔回合肥。

三千人中,还有一千土团乡夫,真正能战的也就两千兵。合肥还有州兵一千多人,六百庐州骑兵也先期跑回来了,就靠这四千步骑,多半也就只能守城了,实力大衰。

朱延寿今后真正要担心的,是他在杨吴集团中的地位问题。

本来是一个实力强大的边郡刺史,现在成了个精锐大丧的破落户,今后怎么立足,确实是个问题。

邵树德懒得理朱延寿的烦恼,他现在只想如何稳定这一片的战线。

正式设立淮西镇(辖申光寿安四州,治光州)的事情,他已经与折宗本通过气了。

折宗本遣心腹仆人带了句话过来:“贤婿整天想那么多,不累么?就这么办吧。”

折宗本最近一直窝在唐州。

邵树德搞出来的场面太大,仅剩的粮草、物资都向东线倾斜了,军馈不继之下,折宗本也只能退回去。

其实邵树德还是很佩服折家军的,降低待遇过苦日子居然没问题,也没人闹着造反。这宗法治军,任人唯亲,看起来也不全是坏处。

“大帅,该解决安州之事了。”返回寿春的路上,陈诚建议道。

这场大战,他全程待在安丰县城内,其实是捏了一把汗的。

他非常反对邵树德亲自征战,甚至到一线厮杀。但没有办法,白手起家的主公就是有任性的资本,他们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是真真正正爬冰卧雪,手上沾满了鲜血,一举一动,都有不怒自威的感觉。

劝不动啊!

“让陈素去一趟申州,汇合牛礼所部,南下安州。”邵树德说道:“将那些淮军俘虏都带上。”

此战,总计斩首近四千级,筑成京观堆在淝水西岸,已经让淮贼吓破了胆,连夜遁走。

此外还俘虏了五千余人。邵树德吩咐众人“多备长绳”,如今看来派上用场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在军中流传甚广,人人都说大王视贼军如土鸡瓦狗,战前便让人备绳,“缚取贼众”,如今看来,阵战破敌,摧枯拉朽,果然应验。

保不齐,这种事流传开了以后,还会成为夏王的典故。英雄人物嘛,总要靠许许多多的小故事来丰满形象的。

对了,与梁人连番大战,也累计俘获了五千余众。这一算下来,俘虏逾万了。如何安排这些人,还得好好思量一番。

就近安排在山南东道、唐邓随或淮西的话,担心他们跑掉。但迁走,成本也不小,委实难以抉择。

“大帅打算如何处置武瑜?”陈诚问道。

“武瑜此人,勾结杨行密证据确凿,本欲杀之。这次我心情好,便给他个机会。”邵树德说道:“若他开城出降,可进朔方幕府任职,寄俸上州刺史。若不出城,那就杀了,没什么好说的。”

邵树德昨天刚刚接到消息,他最喜爱的女儿采薇从一场大病中痊愈,大喜过望。

采薇今年四岁,赵玉所生,在七个亲生女儿中,最得邵树德宠爱。

裴贞一去年十月中也诞下一女,前阵子也病了,最近刚刚痊愈。

双喜临门之下,邵树德仁慈地给武瑜一次机会,希望他能把握住。

“还有蕲州冯敬章。”陈诚道:“此人蔡贼出身,非常凶悍。听闻杨行密欲遣黑云都的蔡人将校拉拢冯敬章,大帅须得所有防备。”

“行密有蔡人,我便没蔡人了么?”邵树德奇道:“崔洪、崔休之辈,就不能与冯敬章拉上关系吗?”

“黑云都骑将柴再用与冯敬章大将贾公铎相厚,崔洪、崔休二人……”陈诚有些尴尬,道:“崔洪名声不太好,各路贼帅都不喜欢他。崔休似乎与冯敬章有隙。”

邵树德闻言大笑:“我收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陈诚苦笑。

“贾公铎,似乎听过此人名字。”邵树德稍稍回忆了一下,问道:“蕲州被淮兵重重围困,贾公铎率军入援,击破淮人围城大军,冲入城内,便是此人吧?”

“是。蕲州骨干,皆流窜过去的蔡、颍、陈贼人。”陈诚回道:“其实不难打。”

“这事以后让折家人操办吧。”邵树德摆手止住了陈诚的话,道:“可以尝试拉拢,但不必什么事都为他们铺好路。淮南这边,我不准备花多少精力。”

陈诚低头应是。

他心满意足,因为已经试探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淮西镇的设立,已经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信号。唐邓随申光寿安七州,全部交给折家,以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压榨他们的潜力。这比自己远距离直接统治,不惜投入大量资源更划算,也更有战斗力,可以让朱全忠在南线始终有如芒在背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