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如此赫赫战功,现在居然“高升”忠武节度副使,不再领兵了。
康延孝对此只是笑笑,庞师古此时,会不会想起朱珍呢?
他不想说话,只静观其变。
“都将,孙子曰‘将不可以愠而致战’,邵贼引兵挑衅,显然计穷矣。”萧符突然说道:“河清之地,甚是麻烦。贼军据城一,据寨三,互为犄角,自相援应,攻之不易也。”
庞师古沉默不语。
“都将难道忘了彭城之战?”见庞师古不说话,萧符稍稍有些急躁,立刻拿庞师古刚打赢的徐州之战举例:“都将领兵攻徐州,也是先拔了城外的石佛山寨,这才令徐兵不敢出城,终灭时溥。今外寨不平,如何围城?”
康延孝惊讶地看了一眼萧符。
汴州城中有人传言,说萧符与萧遘、萧蘧兄弟勾连,阴附树德。东平郡王不信,康延孝却将信将疑。如今看来,萧符是真的忠于东平郡王,那些不过是嫉妒毁谤之语罢了。
“其实,东平郡王如何不知兵?河清这个样子,换他人而来,也是一般打法。”良久之后,庞师古终于说话了,他的脸上无甚表情,嗓门还算洪亮,只听他说道:“邵贼今日激我,我又岂能如他意?不过,军心士气不可堕,一会便传令诸营,分发酒肉,鼓舞士气,明日直攻贼军西北营垒。”
“都将,若河清县出城救援,则何如?”萧符一听感觉糟糕。
庞师古嘴里说着不能上邵贼的当,但又是分发酒肉,又是发大兵攻营垒,明显还是着了道啊。
“当然不能让夏贼如意了。”庞师古信心十足地说道:“我自有定计。”
萧符想说些什么,但事到临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庞都将也难!
今日之事,若大帅亲在营中,多半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东平郡王那脸皮——呃,东平郡王不轻易动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什么挑衅、毁谤,一概无用。
但庞师古不敢这么想。
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邵树德如此嚣张,庞师古又是个极为忠心的,若没点表示就有鬼了。
明日,定然有一番大战了。
“还有一事。”庞师古突然道:“我欲发一份牒文至汴州,详述河清当面之敌部署,二位不妨一起联名。”
“这……”康延孝有些犹豫。
“自无问题。”萧符慨然答道。
庞师古看了一眼康延孝,康延孝头皮一麻,立刻道:“自当从命。”
汴军这边愁云惨淡,夏军那边却兴高采烈。
邵树德令人打出大纛,所到之处,军士们热烈欢呼。
国朝的将帅,没那么好当。
底层军士反抗精神强,动辄造反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对主帅的武勇是有一定要求的。
要得武夫之心,你首先就得是个武人。
武夫常用的几样兵器,步弓、长枪/步槊、重剑/陌刀之类,你最好全会,并且耍得像模像样。在此基础上,如果还有一门绝艺,那就再好不过了,能更得武人之心。
李克用的近战搏杀水平很高,各种兵器都耍得像模像样,早年经常率部冲杀。但他的射术水平更是顶尖,北奔鞑靼之后,挂马鞭于柳枝,远远射之,无不中。彼时鞑靼酋豪收了赫连铎贿赂,要杀他,但又起了爱才之心,不忍加害,最后还是放他们走了。
李克用的义子们也是这类猛将,李存孝、李嗣源等等,骁勇无比,令将士们非常信服,经常爆发出很强的战斗力。
在这种情况下,待遇比别人差一点其实没什么,因为大头兵们对你的武勇服气,对未来有憧憬,如果人格魅力再强一些,你就可以“画饼”了,还真能牢牢忽悠住不少人。
邵大帅早年在天德军中当队正,以射术起家,但背上一杆陌刀也使得虎虎生风,砍人不在话下。
今日在战场上显露了多年前赖以成名的射术,消息传回去之后,人人敬服。更有人绘声绘色讲了大帅如何奚落朱全忠之事,闻者无不大笑,士气不知不觉间提升了很多。
“大帅今日大振我军声威,然老夫恳请大帅日后万勿亲身犯险。”河清县城内,高仁厚带着一众将领前来拜见。
“诸葛武侯一生谨慎,但也行险北伐。”邵树德坐在桌案后,笑道:“罢了,日后便将立功的机会让给儿郎们。”
高仁厚松了一口气。
从西北营垒冲出来“救驾”的杨亮也松了一口气。
邵树德勉励了一番杨亮,最后道:“杨将军,速速回营吧,汴军多半要起报复,大战将起呢。”
“遵命。”杨亮应道。
“明日,我便在河清县,看看汴军到底是何章法。”邵树德昨夜在金仙观的女冠那里入道,今日复又神射,目前闲(贤)得很,便想着在另一个战场驰骋了。
※※※※※※
第二日,没有任何意外,汴军大营内放下数道壕桥,步骑出营列阵。
他们的动作很快。
骑军四散开来,数百骑一股,分布在四个角上,中间是一个足足四千人的步军大阵。
大阵缓缓行至河清县北侧后,一分为二。一阵面向南侧河清县的方向,一阵面向西侧柏崖仓的方向。
而在更远的西北营垒附近,则有大量车马行进着,看其型制,竟然是运粮车。车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麻袋,但应该没有粮食在里面,莫不是沙土?
粮车之内,是大队手持步弓、长枪的军士,两侧还有游骑远远散开。
粮车行到地头后,环车为阵,跟在后面的夫子立刻开始挥舞锹镐,挖掘壕沟。
邵树德与高仁厚登埤相望。
“汴贼这是想攻杨将军的营垒。”高仁厚仔细看了看后,说道。
“绞车弩可能射到贼军?”邵树德看了看距离,问道。
他显然是指在河清县北列阵的汴军步卒。
“不够。”高仁厚道:“战前试射过,不够。汴贼也是老于兵事的,不会给我军这种机会。”
说完这个,高仁厚躬身行礼道:“大帅,末将要调动兵马出城了。”
“高将军既为招讨使,自可一言而决,我就在这看着。”邵树德说道。
高仁厚又行了一礼,下楼布置去了。
很快,城门大开,吊桥放下,两百蕃骑冲了出去。
邵树德若有明悟。
柏乡之战,晋、梁大军对峙,晋军其实没有信心,周德威的判断是一旦让梁军造好浮桥,七万余大军渡河完毕,晋军是打不过的,将被全歼。
于是抓住梁军自大且急于求战的心理,将其引到了鄗邑附近,屯驻于此的晋军立刻全军出城。
三万晋军、三万成德军、五千义武军于旷野之中列阵,三万梁军、一万魏博军、三万五千藩镇兵亦全军列阵。
梁军远道而来,晋军却以逸待劳。李存勖想攻,却觉得没把握打赢,周德威劝继续等。
及至傍晚,梁军一天没吃饭,人困马乏,皆有退意。晋军趁势发动进攻,大胜。
高仁厚不知道柏乡之战,但道理却是懂的。
看他派了两百蕃骑出去之后,便围着汴军骚扰。汴军出动骑卒驱赶,蕃骑退走,不过很快又兜了回来。
一个时辰后,天德军那一千骑卒也被派了出去。
邵树德让人搬来交椅,煮好茶,静静地看着城下。
第040章 值得吗?
西北营垒之外,大群汴军如潮水般涌至。
他们扛着大盾,动作迅速,团团围住设在营垒外围的几个预警小寨。只稍一会儿,寨内少许军兵就被淹没在了汴兵的汪洋大海之中。
清理完这些小寨后,汴军又缓缓退去。
早已等候多时的夫子紧接着冲了上去。
他们的工作是填平陷马坑、清理鹿角、砍断拒马枪,即扫除一切进攻营垒的障碍。
清理完这些,他们还要填平后面的壕沟,推倒壕沟里侧的土墙,清理土墙后的铁蒺藜之类的尖刺障碍。
每一步工作,都要顶着寨墙上的弓弩射击完成,故只能由夫子们来完成。培养多年的职业武人,若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委实太可惜了。
城头上的箭雨非常密集,夫子们虽然有大盾护着,但又怎么可能人人有遮蔽?只一小会儿,便有两百余人惨叫着倒下,而此时不过刚刚填平了一些陷马坑,给鹿角、拒马枪下堆了薪柴,浇上火油。
“轰!”营门突然大开,杨亮带着千余骑兵冲了出来。
疾驰的战马冲入夫子群中,左砍右劈,来自河阳的夫子鬼哭狼嚎,纷纷溃退。
有那胆大的将火把扔在薪柴堆上,胆子小的直接就跑了。
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营垒前浓烟滚滚。
骑兵的杀戮持续了两柱香的时间,眼看汴军步卒压上来了,他们才匆匆回营,收回壕桥,关上营门。
战场一下子就平静了。
营垒东面的缓坡、旷野下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尸体。火势愈发旺了起来,渐渐将被射死在鹿角、拒马枪前的汴军夫子尸体吞没,时不时发出“噼啪”爆响。
南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闻的焦臭。
汴军调整了部署。
他们调来了部分弓弩手,掩护着夫子继续上前。
而在后方,还有人在搭建高台,修筑临时栅墙,一些工程器械,如填壕车之类也被推了出来。
攻西北角的营垒,毫无疑问是汴军重点。
杨亮站在营中高台上放眼望去,战兵、辅兵、夫子足足动员了一万多人,筑高台的筑高台,列栅的列栅,挖沟的挖沟,布防的布防,这是铁了心了。
“休整一个时辰,待会再出营冲一下。”杨亮给诸军下令道。
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汴军吃了一次亏,已经调了不少骑兵上来,再冲,怕是要吃不小的亏。
不过这也间接给河清县那边创造了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抓住了。
河清县北门大开后,两百蕃骑绕着汴军步军队列来回袭扰。
被汴军骑卒驱逐后,回去换了马又来,利用地形远远拉开驰射,就是不跑。直到汴军调来了更多的骑兵,他们才一哄而散。
不过天德军一千骑军很快出动了。他们迎上汴军骑卒,反复厮杀,各自丢下了两三百具尸体,惨烈无比。
及至午时,蓼坞方向又冲来五百蕃骑,刚刚准备喘一口气的汴军骑卒无奈上马,迎上前去。蕃骑不与其正面纠缠,就拉开距离袭扰,汴军骑卒丢下了数十具尸体,这才将其远远赶走。
而此时,从柏崖仓方向又奔来一千蕃骑,天德军七百余骑兵恢复了马力和体力,再度出城夹击。
汴军骑卒奋战半日,他们一人只有一匹马,此时已经不堪驱使,勉强厮杀一番后,一路向东,奔回了大营。
总计四千余骑卒,分了一半以上到西北营垒附近,迎战的也就两千骑上下,被如此轮番袭扰,精力、体力、马力都消耗到了极致,再不退,怕是会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