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288章

作者:孤独麦客

被人贴上胡虏的标签,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尤其是朔方军如今这个模样。

耶律德光倾国而来,入主汴梁称帝。

本来也没什么,晚唐五代对胡人并不太过歧视,毕竟北朝一路走过来的。

但契丹兵烧杀抢掠,玩得太过分了。最先对他们动手的其实是中原百姓,义军民团蜂起,打得十多万契丹骑兵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职业武人加入之后,耶律德光便只有骑骆驼跑路一途了。

真以为中原百姓是绵羊啊?真以为人家武德不充沛吗?藩镇割据百余年下来,河南、河北、河东三地的成年男丁,哪个不会几手庄稼把式?哪个不狠?

你给人家留有余地,不把事做绝,人家自然也犯不着拼命。

可若做绝了,那可真是遍地皆敌,寸步难行,还想占领中原?

李克用军纪这么差,他部下之中,除李罕之这个吃人魔王之外,还有谁这么做?

可不能把别人想成傻子。

晚唐,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特殊的,草根出身的人大把占据高位。民风彪悍,好勇斗狠,军士跋扈,敢打敢拼。

邵树德可不想变成胡虏,那意味着永远失去了入主中原的机会,就像耶律德光一样。

因为中原百姓不是绵羊。军人在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太高了一些,衙军、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土团乡夫多如牛毛,这意味着组织度。

尤其是土团乡夫,就是农忙时干活,农闲时训练的老百姓。中唐年间,朝廷讨伐昭义刘稹,还给土团乡夫的首级开赏格,一首级值绢一匹。

首级值一匹绢的老百姓,真的一点不能打吗?

把藩镇割据百余年的晚唐社会风气,类比其他中央集权的朝代,是最大的错误。

“而今强迁河南府百姓,我的名声怕是已经受损,以后还得多加弥补。再烧杀抢掠,万事休矣,怕不是义军遍地,再无进取之机。”邵树德继续说道。

全河南几百万人一起反对你,我还不会骑骆驼,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

“说到百姓,如今已有六万余人,若华州、渭北安置不下,便送一部分去胜州。当地羌胡之众甚多,风气有些怪。”邵树德又吩咐道:“不要急着催他们赶路,那样会多造死伤。沿途准备好休息场所,多备马车,有病的隔离开,尽最大可能减少损失。”

“遵命。”陈诚应道。

“此番最大的赚头,就是这些百姓了。”邵树德说道:“待步卒主力赶来,再干一票大的。”

当然,这需要朱全忠“配合”。

若其击退李克用,十几万大军排山倒海压过来,河南二十里一寨,粮道都断不了,疲敌之计多半也效果有限。

铁林、天柱、天雄、武威四军两万五千步卒,外加一万多骑兵,保不齐就要与其打上一仗。

若其驱大军绕路迂回攻陕州,断朔方军归路,还挺麻烦的。

不过还好,朔方军掌握着信息优势,打不过撤走就是了。

对付朱全忠,我时不时东出骚扰,退可保硖石险隘。战术上的疲敌之计实现不了,战略上的疲敌之计却可以奏效。

第032章 河阳

黄河流域主干山脉,在河渭之南曰秦岭、崤山,逾河而北曰中条、太行。

太行山脉西南自黄河北岸,向东北蜿蜒,东连燕山山脉,直达海滨。

太行山之中,有乌岭道。西自晋、绛,东入泽、潞,而潞州亦有道路南下河阳。

此道名曰白陉,在白鹿山西,北起泽州陵川县,南入怀州修武县。

修武县已为汴军攻克。

十五日,朱珍令王重师率三千人为先锋北上,张慎思自督万人继之,欲断晋军归路。

王重师是颍州人,早年家里也有个几百亩地,生活环境不错,故打小练得骑术,擅使马槊。但他的步战剑术似乎比马上功夫更了得,朱全忠将其募入军中后,屡次提拔,固然有王重师本身能力的因素在内,但似乎也有对冲宣武、义成将门世家的想法。

王重师是长剑军军使,该军员额三千人,分左右两厢。

既有长剑之名,自然是擅使长柄重剑了,类似陌刀。人携弩机一部,与长剑一样,都是该部军士的武器,临阵发矢,继而拼杀,屡立战功。

王重师其实想回骑军来着,但似乎有点难。

他不像杨彦洪、李思安、贺德伦那样是科班骑将世家出身,父子相替,也没有葛从周、霍存、谢彦章等人的骑射功夫,他们在巢军中就是骑将。

宣武、义成、忠武、蔡州四镇的老骑兵不可能交给他,庞师古组建的新骑兵也没他的份,更何况那支骑兵已经并入右德胜军了。

只能继续挥舞长剑了!

大军在旷野上迤逦前行。

随军还押运着一批物资,主要是粮食、药材和箭矢。

因为夏军轻骑曾经逼近郑州一带,大帅下令将水师全部抽调回来,转运粮草。

反正晋军已经转入守势,很难再往前推进了,靠水师捍御大河似已无任何必要,正好抓紧封冻前最后一段时间转运粮草,囤积到前线。

贺德伦带着右德胜军赶了上来。

他今年刚满三十二岁,眉清目秀,一点不像是出身河西部落的胡人。

左手紧握马缰绳,右手提着一根马鞭,顾盼自雄,潇洒惬意。

王重师可能比贺德伦还要更小一些,但长得颇为老成,脸上已有不少皱纹,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杀猪屠狗之辈。

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是有信使远道而来。

王重师嘴里嘟囔了几句,很不耐烦。

别又有什么南辕北辙的命令传来啊,老子正想北上断沙陀子的归路,为这场战争一举奠定胜局。

贺德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右手无意识地摆弄着马鞭,暗自沉思。

信使很快来到二人身旁。

“见过李书记。”王重师还愣在那里,诧异为何是李振亲自而来,贺德伦已经抢先一步行礼了。

“贺将军、王将军。”李振亦对二人行礼。

骑了这么久的马而来,李振的衣着依旧很整洁,精神头也非常好。

“大帅有令,长剑军、德胜右军加快行军速度,当白陉大道设寨,务必要赶到晋军前面。”

“早该如此下令了。”王重师大笑道:“堵了白陉,断掉晋贼归路。若其来攻,长剑军便让他们知道厉害。”

贺德伦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却不敢很明显地表露出来。

心思细腻的他明白,这场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但归师勿遏,这个军事原则都不讲了吗?也就王重师还在那瞎起劲。

“为何如此急促?晋兵久战疲惫,但我军也好不到哪去。”他忍不住问道。

王重师也一愣,道:“是啊,晋贼似已调兵整备后路,据前两日得到的消息,李存孝领精骑两千亲自回返了。这个人——不好打,有股子蛮劲。”

“还是先执行大帅的命令吧。”李振面无表情地强调了一遍。

王重师很不爽,但终究慑于大帅的威望,没说什么,贺德伦则似笑非笑。

许是不想和武夫们将关系搞得太差,李振又多说了两句:“根据陕虢传来的消息,两京大驿道之上,车马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夏贼的援军正往这边大举开进。现在也弄清楚了,邵树德身边的兵应该很少,不然也不会一直掳掠人口,而不直插汴州了。”

“夏贼怎生如此猖狂?便让我带长剑军去,杀他个人仰马翻。”王重师一听跃跃欲试,想着一战尽破夏贼骑兵,让天下为之侧目。

贺德伦神情恬淡平和,右手的马鞭转得令人眼花缭乱。

“听闻谢彦章在夏贼手底下吃了大亏。”他说道:“去年纵横泽潞,突破李存孝围追堵截的精骑可还在?”

语气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啊。

李振看了他一眼,道:“谢都将之事,某也不太清楚。放心,东平郡王已安排粮草、大军,往洛阳一线增援了。待击破李克用,孟、怀、郑、汝四路发兵,水师会将粮草、器械运到前方。”

“其实何需四路,两路便够了。”贺德伦脸上的表情非常让人讨厌,因为总带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一路出洛阳,是为主力,一路由水师转运,直插陕州,争取把夏贼全留在河南府。”

李振闻言脸色有点黑,因为这是他提的建议。

不过贺德伦说的也有道理,这都十月了,再等下去,大河上冻,就要费一番手脚了。

“有把握守住陕州吗?”他问道。

“没把握。”贺德伦一声轻笑,道:“或许长剑军有把握。”

“只要各路配合好,我便是把左右长剑军拼光又如何?”王重师很有信心地说道。

李振凝眉沉思。

※※※※※※

李克用已经离开了怀州。

代北风声急促,蔚州似要爆发大战。

前线攻了这么久,就是冲不破汴军的连营。

他已经看穿朱珍的把戏。

这个人打仗确实有一套,不愧为大将,但用兵风格比较“懦弱”,对每一处战场都仔细推敲,一直在想如果赢不了会怎样。

他的招数,就是耗尽晋军的锐气,然后再逐步反攻,一招连一招,发起排山倒海的进攻。

水平是有的,如果再给他配个风格锐意进取的副手,那这场战争就不会打成这个样子了。

李克用不打算陪他玩了,反正这两天心情好。

义弟遣人将冯霸的首级送了过来。

冯霸这厮,虽然不是三郎克恭之死的直接原因,但也脱不了干系。今得其首级,不亦快哉!

不过义弟也挺有本事的。

洛阳张全义是个不怎么能打的人,守城尚可,野战多半要惨败。但实际负责整个河南府战场的葛从周却不好对付。

去年泽潞大战,葛从周率精骑千余绕壶关突入潞州,让人神不知鬼不觉。随后接管城防,面对河东大军的围困,毫无惧意,沉着应战。

这人的风格,应该是勇猛精进、锐不可当的类型,擅长突袭,今早在这个县,午时可能去了另一个县了,几位义子围追堵截,都没能留下葛从周和冯霸。

但居然被义弟死死限制在二崤山,都不敢主动出击了,这可真是稀奇,不会憋出病来了吧?

“大帅。”盖寓掀开帐帘,走了进来,道:“该着手安排撤退次序了。”

敌前撤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对李克用来说,似乎已是家常便饭。

原因是太莽了。

经常动不动杀到人家家门口去,然后又后院起火,或发生什么其他狗屁倒灶的事,然后再收拢大军,火急火燎地班师。

经验太丰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