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从长安向西,驿道分为两支,即南北二线。
南线走唐末时的凤翔镇、河渭镇、兰州这条线,北线走泾原镇、会州、河西走廊。
宝鸡车坊位于南线,这次是在北线的泾州也建一座车坊了。
原因不仅仅是赚钱。
天气越来越冷了,关西的蚕桑业维持得举步维艰,绢帛产量日益减少。更何况,从中唐以来,关西就没那么多人种桑养蚕,很多人屋前屋后栽种的是果树、榆树之类。
说穿了,圣人还是为了给关西老百姓更多的赚取现金的机会。
一户人家差不多有三五十株枣榆,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如果卖不出去,就啥也不是。
灵宝车坊在岐州采买犊车材,一辆车的木料成本就要两万多钱——只要二十年以上的榆木、桑木、枣木,太小的不要。
两万钱,对普通百姓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了。如果他家当年成材的树木够一辆车所需,全卖出去了的话,即便平摊到二十年,一年也有千钱上下,交完各种现金税之后,还能剩下大半补贴家用,甚至攒几年买一头犍牛,提高农业生产效率。
岐州百姓现在就享受到这个好处了。
很多农户每年都能卖个几株树,虽然很可能要被二道贩子宰一笔,但拿到手的仍然不少,足够改善他们的生活了。
这就是太平盛世的模样啊!
前唐初年,百姓耕作三年有一年余粮,应付完租庸调后,家里还能剩下一点布匹,可以去集市上换东西,补贴家用。
那时候的百姓,甚至能去庙里捐钱捐物,全家踏青出游,去看百戏,逢年过节喝酒吃肉——这在很多唐诗描写的乡间生活中都能看到。
毕竟全国才一千多万人,又刚刚均分田地,你想种多少地都可以,因为撂荒的太多了。
真正打破他们这种好日子的还是激增的人口,导致家庭财产被不断分割。
大夏治下岐州百姓的日子还是比不上唐初的,但绝对比盛唐时强,强多了。
而圣人对关西百姓也是真的好,想方设法为他们创造赚钱的门路。但他的种种手段,或许也只能管用几十年吧?
关西被他保护得太好了,人太多了。家庭财产一代代分割下去,早年能一年卖十株树的民户,几十年后或许只能卖两三株了,差距实在太大。
就这一点来说,《致治·人口》篇说得是真好,把血淋淋的事实都告诉天下有识之士,就看他们愿不愿意改变了。
※※※※※※
长安城外,延孙在铁哥嫉妒欲狂的目光下,躬身行礼,与家人告别,准备西行,经蜀中前往亚隆河谷。
唯一让他有些“丢脸”的,大概就是妻子蔡邦氏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跑到路边干呕了起来。
见此情状,吐蕃使者们大喜,纷纷上前恭贺。
延孙的脸色急剧变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又要有第二个儿子了。”
吐蕃人喜气洋洋,有人甚至提出派人去逻些,向蔡邦家的人告喜。
铁哥冷笑连连,嘲讽之意十足。
没庐氏看到了丈夫脸色的表情,心中冷意更甚。这就是她侍奉菩萨时,每次到最后都紧紧夹住菩萨的腰,不肯松开的原因。
没必要对这种男人死心塌地。
鸿胪寺主簿、湖广道巡抚使裴远之子裴秀站在一旁,轻声催促道:“王子该上路了。”
他身后站着百名宫廷侍卫,将护送一行人前往亚隆河谷。
剑川都督府已被正式罢废,置桑州,以南诏桑川地而得名。
桑州为云南道辖下的第六个正州,辖铁桥、剑川、聿赍等八县。
原本是打算分封出去的,但藩王还未之藩,亚隆河谷就出现了变故,这里已经不再适合作为封地了。
原因也很简单,为了对亚隆河谷一带保持足够的影响力,朝廷会在桑州屯驻一定数量的军队,设立办事衙门,各路官员、军将的数量不会少,也会酌情对当地进行开发。如果是藩王封地,诸多不便,所以干脆置正州,改由云南道直辖。
裴秀在送延孙一行人抵达亚隆河谷后,会先回洛阳述职,然后再回到桑州,筹建理蕃院的办事衙门。从今往后,这个衙门就常驻此地了,作为大夏朝廷在亚隆河谷一带施加影响力的直接机构。
圣人,显然所谋甚大,裴秀早已知悉。
“一路之上,麻烦裴主簿了。”延孙翻身上马,笑道。
“好说,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裴秀亦上马,看着一群围在延孙身边的吐蕃贵人们,心中有些担心。
这些贵族太热情了。
方才听通译暗中相告,居然有好几家贵族争着给延孙送女人,当他的次妃。
如果延孙回去之后,再生下小王子,那么他还会在乎留在京城为质的长子吗?
这可不一定啊!
真到了那一步,以太子的脾性,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又是战火连天了。
但吐蕃那地势,想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唐时大非川之战,虽然原因很多,但军中疫病丛生,将士们走几步路就喘气,体力消耗大大超过以往,让他们很不适应,这些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但太子是真的会打,他不可能放弃的。这事弄得,唉!只能希望胜捷军能慢慢适应当地的环境了。
马蹄声慢慢响起,裴秀、延孙一行数十人,慢慢消失在了西边的尽头。
没庐氏将怀里的孩子交到乳娘手里,走过去扶住蔡邦氏。
铁哥的双眼则直勾勾地看向西边的烟尘。
吉德走了,他已经有了去处,我的呢?
吉德这人,怕是连孩子都生不出,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到了最后,亚隆河谷还是被邵老贼、蔡邦氏通奸剩下的孽种统治,可笑不可笑?
但我还有机会!
“圣驾起行了!”突然有人喊道。
铁哥收回目光,看向长安城的方向,却见银光闪闪的银鞍直武士,簇拥着一辆豪华四轮马车出了春明门,向东而去。
铁哥心中愈发焦急,仿佛去了洛阳,他就离赞普梦更远了似的。
但没人关心他的想法。
就连他的妻子,都在与蔡邦氏交流养胎、育儿的经验,仿佛好姐妹一样。
犹记得几年前,他们还在仲巴拉孜那会,两人可是明争暗斗,吵得不可开交的,现在却这么亲密了……
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所有人都寻声望去。
却见百余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少年,挎刀持弓,大声说笑着,牵着马儿从南边的小道走过,一路向西。
铁哥突然一阵心悸。
在中原待了这么久,有些事情也慢慢知道了。这些少年,多半是自幼习武的军中子弟,没法子承父业当兵,于是单枪匹马西行,到西域找寻富贵。
这些人越多,夏朝治下的西域就越安稳。相对地,对象雄的威胁就越大。
这——怎么可以!
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风儿轻轻吹了起来。
天空蔚蓝蔚蓝的,大地之上,绿意盎然。
第012章 远方来信
“又放下一件心事。”马车之上,邵树德闭上眼睛,喃喃说道。
种氏轻轻替他按压着。
这个女人很“可怕”。
她不会答应邵树德那些变态的要求,但在其他方面,又服侍得十分到位。
幸东都的路上,邵树德的生活起居几乎都是她在照顾。细节方面尽善尽美,态度上一丝不苟,以至于邵树德都想问她:“这样累不累?”
但他终究没问。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观,他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生活方式,强要人家改变,反而不美。
“陛下装了太多心事了。”种氏柔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确实。”邵树德苦笑了一下。
曾几何时,他以为扫平了天下,就已经做完了绝大部分的活计。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扑面而来,让你手忙脚乱。
他当然可以轻松一点。
少做些事不就行了吗?作为一统九州的雄主,难道还有人逼你干活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人真的无法这般潇洒。
逼他做事的人也有,就是他自己。
这就像一个人攒了一笔钱,做完一件大事后,还有点余额,于是他决定把这些余额也用光。因为花的单笔金额小,花钱的地方多,十分细碎,人反倒搞得很累。
有些时候,他都打算把这些琐事甩给下面人去做,他再跑出去“玩”个一年半载。但人终究不能这么任性,他已经没有四处浪荡的资格了,很多事情也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去做——在新的格局彻底成型之前。
“亚隆完成之后,还有象雄。象雄完成之后,还有波斯那边的事情。甚至就连北庭那一片,黠嘎斯人也日趋活跃,不得不防。”邵树德叹道。
“黠嘎斯人的衙帐不是在剑河(叶尼塞河)一带么?他们为什么南下骚扰?”种氏好奇地问道。
“没别的原因。冷!天气变冷了。”邵树德说道:“天气一冷,雨水少,牧草不繁盛。冬天更是要把人冻僵,牛羊大批量宰杀,日子愈发难熬。今年,理蕃院大概要赈灾了。”
种氏恍然大悟。
她在圣人身侧,也听到北边草原来报,说今年牧草的长势不太好,萨满们都没算到——呃,讲真,萨满们经常失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声誉,只要算对一回,什么都回来了。
理蕃院已经拿出了应对方案,户部下令关北、河东、河北、辽东四道准备粮食、干草,运至阴山、燕山、大鲜卑山一带,随时准备赈济草原。
老实说,这让种氏开眼了。
古来中原天子,赈济草原的,有吗?
另外一点就是,理蕃院的反应非常快,只看出了一点苗头,立刻就果断行动了。这就是建国初期的清明政治吗?
圣人,做的都是不一样的事情。这些事情有可能会失败,或者达不到最初的预期,但总是一次不错的尝试。
“也无需把草原看作负担。”邵树德笑了笑,道:“他们的存在,就是大夏事实上的边军。都给你守边了,自然要拿出点好处。”
说到这里时,他想起了后世某个国家。它可能很不情愿,可能一直想摆脱,但就历史来看,他在事实上充当了中国大半个世纪的边防军,以至于辽东那一片可以少部署很多兵马,只需边防警察即可,节省了无数军费开支。
“黠嘎斯人能打么?”种氏好奇地问道。
“还行吧,谈不上多能打,但也不弱。”邵树德说道:“唐僖宗年间,有黠嘎斯人被吸引着南下,在云州被李克用击溃。这三十年来,鞑靼人西迁,他们其实也在西迁。对黠嘎斯人,朕没打算全用武力解决,整体方略是先礼后兵。”
种氏默默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