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328章

作者:孤独麦客

“前唐那会,黠嘎斯人遣使入朝,自言乃李陵后人,与大唐有甥舅之谊。他们的扩张欲望不是很强,攻灭回鹘后,发现自己没能力统治,慢慢就走了。”邵树德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愿意顺服,朕有点想让他们向西侵攻。”

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他们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这就比较好办了。

历史上黠嘎斯人在元朝时西迁天山一带,与当地人融合,成为吉尔吉斯人的先祖。

有意思的是,除少数人外——如自称李陵后代的部落酋豪——唐代记载黠嘎斯人“赤发”、“绿瞳”、“皙面”,完全是白种人特征,但现代吉尔吉斯人却是黄种人长相。

只能说天山内外那一片实在太混乱了,各个势力来来去去,血统庞杂。

西迁的回鹘、蒙古乃至契丹,都为当地带去了大量黄种人基因,时间长了以后,很难说得清楚各自到底是什么人了。

“以后——”种氏有些担忧:“朝廷会不会被这些部落拖垮?”

“有可能。”邵树德说道:“能守得几时算几时。在守住的这段时间内,想办法多移点中原百姓过去,如此,即便将来丢了,也不算亏到底。”

种氏有些难以理解。

你移民过去了,人家再脱离掌控,割据自立,这不是全亏光了么?

邵树德懒得解释,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东行,日复一日。

邵树德除批阅奏疏外,大部分时候的心神都放在边疆各处上。

这是他一手建立的国家最脆弱、最难以保全的部分,占据了他太多的精力。

有时候思绪飞扬,他想起了李克用临死前说的话。

据李落落所言,义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累了……”

真的有点累啊,但还得打起精神,伱的生命还没用完,还没资格休息。

※※※※※※

五月底,圣驾过潼关。

邵树德在南原休息一日,顺便处理公务。

南原下面,一等国道陡然收窄,几乎紧贴着黄河。

一百多年前,十万唐军离开了利于防守的潼关,拥挤在这片狭窄逼仄的甬道上。军不成军,阵不成阵,前不知后,后不闻前,结果为安史叛军所败,十万大军所剩无几。

有些时候,你都难以想象下达命令的人有多么脑残。

十万人拥挤在这片狭窄的滩涂地上,被人虐杀,毫无还手之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人的智慧,竟然低到这种程度!

邵树德也不由得打起精神,试图为后人解决更多的麻烦——

自去年九月初,李守信使团抵达碎叶后,他们就在那里联络乌古斯人。一来二去,花费了不少时间,还没眉目呢,冬天就来了,于是他们一行数百人就在八剌沙衮过冬,直到今年三月中,才继续西行。

临走之前,李守信发了一份奏疏回来。

一个月后,他抵达乌古斯人牧地时,又发了一封奏疏,由公驼王转交至焉耆府,再五百里加急送至邵树德案头。

再往后,传递信息就很难了,甚至近乎不可能。

李守信的奏疏中,主要提及的还是碎叶、热海、伊丽以及乌古斯,洋洋洒洒万余字,写得非常详尽。

邵树德粗粗看完有关碎叶、热海的部分,还是老样子。

伊丽河谷则占了一定篇幅。

李守信提到,赵王邵嗣武在弓月城热情地招待了他。

伊丽八县,已有“百姓”约4800户、22100余口,多为赵国上层官员家眷、手艺人以及近些年移民过去的中原百姓。

“百姓”之外,有府兵约15000户、46500余口。

从数据可以看出,除少数老兵把身在中原的家人陆陆续续迁过去之外,绝大部分少年郎都在当地娶妻成家了——鬼知道新妇哪里来的——部分家庭还有了下一代。

这总共六万多人,差不多就是邵大郎在当地的基本盘了。考虑到最近两年又陆陆续续跑过去四五千禁军家庭子弟,重新编组为天武军左厢,这些人同样是其基本盘。

“百姓”、“军户”之外,还有“部曲”——甚至于,当地更赤裸裸,直接称为“奴隶”,一点不遮掩。

“奴隶”的数量十分庞大,共有22500余户、10万4000余口,被尽数分配给府兵,平均一丁不到两户奴隶,比起中原条件是要差不少的。

这个人口结构,让邵树德看着十分忧心。

好在大郎也不怎么掠夺人口了,现在集中全力稳固消化,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据李守信所言,伊丽八县去了一部分经学生,教化百姓,十分勤谨——经学生早些年是可以直接当官的,现在则难了太多太多,没办法之下,一些人在朝廷半引诱、半强迫之下,西迁伊丽,定居了下来。

李守信对邵大郎赞不绝口,说他修筑城池、兴修水利、礼贤下士、唯才是举,伊丽河谷有大气象焉。相对之下,他将热海、碎叶两地的突厥人、回鹘人贬得一文不值,认为他们内部矛盾重重,愚昧落后,如果不是大夏撑着,很可能不敌波斯。

邵树德对大儿子能在那边站稳脚跟十分欣慰。

说会话,伊丽河谷看似条件最好,其实比七圣州还危险。当地能有如此局面,大郎一定费尽了心血。

有些方面,他和自己还是很像的。

没说的,自己在位一天,支援就不可能断,还会逐步加强。

伊丽、热海、碎叶之外,李守信重点讲了乌古斯诸部。

他认为,这个部落联盟十分松散,对外也缺乏统一的态度。而且,他们贪婪无比,听闻使团西行,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财物,不给就不让使团借道。

公驼王趁机煽风点火,请求大夏出兵,讨伐乌古斯诸部。

李守信识破了这老货极其拙劣的“计谋”,从伊丽、碎叶、热海三地借了一批财物,送给乌古斯诸部,这才得以通行。

贪婪吗?贪婪。

愚昧吗?愚昧。

但这就是蕃人。

尤其是西域的蕃人,更是如此。他们没太多见识,或许在乌古斯人看来,大夏的实力应该与波斯差不多,战场上打赢,也是因为士兵够精锐,将领经验丰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不算错,因为大夏只能调动有限的资源投入西域。

乌古斯诸部,至今还没派人来中原朝见。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显而易见了。

暂时先不忙着收拾他们,夯实稳固大夏在西域的根基,才是正事。

伊州、西州、庭州、焉耆府,外加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双河五镇,各项事业蓬勃发展,人口、粮食、兵员日渐充足……

这个国家,每过一天,实力都在渐渐增强,无论帝国的哪个角落。

集中批阅完一堆奏疏后,圣驾继续东行。

六月下旬,邵树德经陕州、虢州,入河南府,抵达了阔别已久的洛阳。

第013章 心事

洛阳风景没变,人变了。

朱全忠之妹朱氏去世了。

天雄军右厢兵马使解宾突发疾病,在几个月前离世。

南衙枢密副使邵得胜缠绵病榻数月后,撒手人寰。

至于邵树德最初的宫廷女官团队,也在数年之内,悄无声息地换了几个人。

整体年龄到这了,往后还会更多。

六月初一大朝会后,他来到了安国女道士观。

“你也老了……”邵树德下意识想要抚平拓跋蒲脸上的皱纹,却最终垂下了手,什么都没做。

生老病死,如何能够抚平?

“陛下稍待,我去烧壶水。”拓跋蒲别过脸去,低声说道。

邵树德拉住了她,道:“些许小事,让女冠去做就好了,何必亲历亲为?”

拓跋蒲轻叹一声,坐在邵树德对面,一时间就找不到话说。

“彝昌已至控鹤军,担任左厢兵马使。”邵树德说道:“他武艺不错,又通军略,朕也觉得他非常适合这个位置。”

这个职务原本由梁军降将华温琪担任。但他年纪不小了,于是在数年前退出禁军,接替中风在床的河东道都指挥使邵伦,执掌河东州军。

拓跋彝昌原本在侍卫亲军为小校,上阵打过仗,值守过上阳宫,后出任易州州军指挥使。因镇压易州叛乱有功,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于四年前担任洪源宫少监,亲自率领以原河西党项、六谷吐蕃、凉州嗢末为主体的两千兵马西行,参与了一系列的战斗。

直到同光二年,拓跋彝昌仍在龟兹、姑墨一带率部屯田,去年年底被喊了回来,调入禁军,出任一厢兵马使之职。

怎么说呢,洪源宫少监是皇帝私人奴仆,禁军则是另一个系统,无法直接比较。邵树德亲自询问了拓跋彝昌的意见,结果他愿意进入禁军,以期获得更好的前程,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下半年,龙骧、控鹤、天德、经略、佑国五军,会抽调两万步骑;飞龙、金刀、黑矟三军,会抽调六千人;外加飞熊军一千二百骑,总计三万余人集中整训,待过完明年的元宵节后,大举西行轮换。

拓跋彝昌也将随征,这是他等候已久的机会。

“波斯还没打完吗?”拓跋蒲轻声问道。

“他们的第二批使团已至焉耆,走得快的话,数月间就会抵达洛阳。”邵树德说道。

“陛下不要太过操劳。”拓跋蒲说道:“大夏奄有四海,这么大的地方,若在三四十年前,想都不敢想,没必要太过勉强。”

邵树德笑了笑,又道:“最难的还是一统天下。这道坎过了,万事就好办了。攻契丹、灭长和、征西域,难度加起来,都不及扫平北地诸镇的十分之一,我也就是顺手为之罢了。”

在他的印象中,契丹还真不难对付,至少比攻伐河北诸镇时花费的心力小多了。

至少,阿保机真拿不出熟稔旗鼓军号、器械精良的数万武夫。

契丹人的真正优势,在于发挥机动优势,突袭、设伏、游击。正面交战,怕是要被魏博武夫给砍个七零八落,虽然魏兵出了镇后战斗力会大大下降。

契丹人坏就坏在开始筑城耕地了,有了坛坛罐罐,舍不得走,在攻其必救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法施展游击战术,一如当年刘裕直捣广固,南燕骑兵被迫放弃机动性优势,与晋军正面决战那般,败得惨不忍睹。

至于渤海、长和,根本不值一提,没给邵树德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

拓跋蒲闻言默默点头。

她知道,圣人没听进去。男人关心的永远是征服、权势,但作为女人,她只关心这个在她生命中留下过刻骨铭心印记的男人,能够活得长一些,舒心一些,如此而已。

“再说回彝昌的事。”邵树德谈兴上来后,话就有些多,只听他说道:“朕闻乌古斯诸部屡次南下劫掠,吐火罗斯坦也有些不稳,波斯人想必急于求和。西边的仗,其实打不了多久了。彝昌若能把握住机会,朕便给他升升官,步入禁军大将行列,并不怎么难。”

拓跋蒲的兴趣被稍稍勾了起来。

她一生无儿无女,向来把侄子彝昌看作自己的孩子,一直关注着他的成长。

“波斯真的会求和么?”她问道。

“攘外必先安内。打了这几年,波斯不但没压住内部问题,反倒愈发严重了。听闻国君对宰相也有些不满,认为那些败仗都是他造成的。”邵树德笑道:“他们这次带了不少礼物,甚至还有大食骏马数十匹,看样子是摸准了朕的脾性,想要赶紧结束战争,好专心对内。”

“陛下会让他们如意么?”拓跋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