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杨将军亦是忠良之后吧?”邵明义看向杨诏,语气温和地问道。
“这——是!”杨诏脑筋急转弯,道:“其实,我家乃斩杀项羽的赤泉侯杨喜后人。”
邵明义肃然起敬,道:“果是忠良之后,可有族谱?”
“有……有的。”杨诏答道。
“都是大国望族后裔,今后自当在中枢报效朝廷,圣人也很喜欢任用忠良望族之后。”邵明义说道:“这样吧。我还没保举过官员呢,这几日便写份奏疏,保举诸位入京任官,如何?你等入朝后,亦可在大理宣传一番,喜事嘛,让越多人知道越好。中原还有段氏、杨氏、董氏后人,亦可走走亲戚、攀攀交情,认祖归宗。”
“遵命。”杨、董、段三人齐声应道。
李唐宾在旁边看了半天戏,就一个感觉,这个燕王真他妈是圣人的好儿子,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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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苴咩城中,人心惶惶。
剑川、银生、丽水、永昌四镇兵马不见踪影,东京也没甚动静,形势还不明朗吗?
而随着西洱河诸大族兵马的次第到来,守军的最后一丝抵抗意志也被瓦解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缒城而出,向夏军投降。
郑仁旻想升朝议事,却发现官员所剩无几,于是愈发绝望,把自己关在宫中,借酒浇愁。
二十八日,清平官赵善政入宫觐见,君臣二人抱头痛哭。
哭完,赵善政抹了把眼泪,吞吞吐吐道:“骠信,事已至此……”
“你可是劝我投降?”郑仁旻一拍桌子,大喝一声,问道。
侍卫们在外间探头探脑,不断张望。
赵善政心中一紧,连忙道:“骠信误会了。老夫来此间,是劝骠信保重龙体。国事并未至不可为之处,城中尚有兵马三万余人,粮草充足,只要坚守待援,夏人定然解围而去。”
“你不是来劝我出降的?”郑仁旻半信半疑。
“陛下如何误会老夫?”赵善政泣道:“老夫若要降,当初大渡河时便降了,何需等到今日?”
他还真是来劝郑仁旻出降的。
夏主并不嗜杀,听段义宗说,渤海国主还好端端地活着,每月都有钱粮赐下,骠信若降,寓居洛阳之时,还能做个伴,不挺好么?难道真要与城偕亡?
但方才探听郑仁旻的口气,发现他似乎还不太愿意降,为免把自己搭进去,只能改口了。
“段义宗不见踪影,诸官纷纷走避……”郑仁旻亦泣道:“到头来,竟然是赵昶最忠。”
“先帝驾崩之时,拉着老夫的手托付国事,每每思及,都哀恸不已。”赵善政又擦了下眼泪,道:“骠信一定要保重龙体,待夏兵退走之后,还要出来收拾国事呢。”
郑仁旻心情稍稍好转,重新燃起了信心,道:“元知道以前做错了很多事,若真能迫退夏兵,一定励精图治,届时还要赵昶多多辅佐。”
“骠信有此志,大长和国中兴有望矣。”赵善政喜道。
他能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个时候当然只能顺着郑仁旻的话头,捡好听的说下去了。
君臣二人谈了很久,涉及到诸多国政。一直到午时,郑仁旻留赵善政在宫中用完膳,才放他离开。
出得宫城之后,赵善政叹了口气,悄悄唤来一人,低声道:“你去找赤奴,让他开城。”
随从轻轻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赵善政慢慢走在天街上,静静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怅然许久。
自蒙氏避祸,逃出哀牢山,主诏蒙舍开始,列圣披荆斩棘,创立天南大国,一度大败唐国,屡破吐蕃,开疆拓土,征讨不从,硬生生打出了六诏的威名,让吐蕃、大唐都不敢小视。
大长和国承自南诏,稍显颓势,本以为只是暂时走下坡路罢了,可没想到竟然一战亡国。
奈何,奈何!只能说天意弄人,盛衰自有其时。
不知道怎地,赵善政想起了当年如日中天的异牟寻力排众议,将象征着天命的铎鞘献给大唐的事情。
或许,从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天命走了,怎么折腾都没用。
第061章 请走
羊苴咩城开得让人猝不及防。
天刚入夜,大军就汹涌入城,随后爆发了不甚激烈的巷战。
说不激烈,是因为守城军士毫无斗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要么是从雅州一路奔逃回来的败兵,士气低落,连武器都不全。
要么是临时征集起来的本地丁壮,但能打的丁壮也在大渡河送掉了,现在多是歪瓜裂枣。
要么就是附近的西洱河大蛮调集过来的兵马,这次坏事的就是他们。
杀得最猛的其实也是他们。
首领酋长都投降了,作为私人部曲、奴隶一样的他们,不会思考敌人是谁,指哪打哪。
再者,西洱河那边的家人怎么办?夏军骑兵一日即至,看那威武雄壮的具装甲骑,没人能兴起抵抗的念头。
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拿敌人的人头赎罪了。反正那是乌蛮,与他们白蛮无干,杀就完事了。
一方士气如虹,一方毫无斗志,战斗很快就进入到了尾声。守军打开北门,仓皇而逃,述律婆闰、杨师厚、贺德伦等人率骑军候个正着,连番冲击,一时间杀得血流成河,刀都卷刃了。
郑仁旻收到消息时,正在宫室内喝酒。闻讯大哭,然后让人拿来一柄铎鞘,鼓舞起了最后百余名侍卫,一起冲向宫门。
大理皇城有三重门。
第一重宫门有重檐门楼,左右两侧有青石台阶可上,阶高二丈有余。
此时的青石台阶上铺满了尸体,落雁军都虞候丘增祥亲率靺鞨步兵,重箭齐发,随后拾级而上,一路砍杀,长和侍卫亡散殆尽。
推进三百步后,抵达了第二重宫门。
此门面阔五间,左右有悬挂匾额的两排门楼,为官员办公的地方。
郑仁旻冲出来时,与丘增祥等人迎头相撞。
一通乱箭之下,双方都有人倒下。但夏军迎矢而进,郑仁旻却腿肚战战,酒醒了大半,方才的勇气似乎也不翼而飞了。
“抓活的!”丘增祥大喝一声。
军士们射箭时下意识避开了郑仁旻,对着侍卫们连连施射。
丘增祥换了一根木棓,直奔郑仁旻而去。
郑仁旻挥舞铎鞘格挡,但那动作又软又慢,好似在调情对练一般,被木棓砸在肩膀上,倒了下去。
丘增祥冲了上去,将痛呼连连的郑仁旻提起,大笑道:“已擒伪王。”
军士们齐声高呼,将所剩不多的侍卫斩杀殆尽,然后冲进了第三重门。
第三重宫门与第二重之间间隔两百余步,宫门为重檐。正常时候,这里本该有侍卫和仪仗队,但此时已空无一人,只有惊恐乱叫的宫人走来走去。
刘知远、相里金二人各领数百军士冲了进去,至照壁时,遇到十余手持利刃的太监。
没说的,遇到任何拿着武器的人都照杀不误。这些太监忠勇,但没能抵挡哪怕一刻,很快就扑尸于地。
蜂拥而入的夏兵踩着他们的尸体,提着血淋淋的利刃,占领了一座座殿室,包括郑仁旻的寝宫,将郑氏女眷尽数搜罗而出,连带着数百宫人,一起押走。
丘增祥举步进了正殿。
这是一座宏伟的木石混合结构的大殿,顶部是密密麻麻的蛛网式藻井结构,无梁,看着甚是稀奇。
正前方有各种陈设,精美无比,最显眼的便是龙椅了。
军士们正把每样物品都打包搬走,看得他感慨不已。
这便是亡国时的末日景象了吧?
财货被打包运走,成为敌人的军资。
妻女族眷前往陌生的地方,在敌人身下承恩。
象征皇权的所有东西都被拆走,拆不掉的就地损毁。
立国一百六十余年的国家,就这样轰然倒地,其最后存在的一切痕迹,也将烟消云散。
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当你集不了众时,也就穷途末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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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宾指挥部队追击残敌去了,燕王邵明义移步城外二里的五华楼,与被押解过来的长和官员会面。
“当年,郑买嗣就是在这座楼下,杀了蒙氏八百余口人吧?”邵明义站在楼下的方亭前,问道。
在南诏时代,五华楼是接待外国使者的国宾馆。楼前有亭,亭临方池,池周长七里,水深数丈,内养鱼鳖。
听闻当时蒙氏王族成员的鲜血都把池水染红了,襁褓小儿也被一刀两断,抛尸池内。
郑买嗣做事如此之绝,自然让人震怖,以至于有今日的下场。
但大长和国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也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殿下,郑买嗣倒行逆施,宜掘坟鞭尸。”清平官赵善政说道。
赵氏也有簇新的族谱了,听闻郡望是秦州,与赵贵妃是同宗,着实攀了个好亲戚。
邵明义听了却眉头一皱,没说什么。
赵善政小心观察,感觉似乎说错了话。
“郑买嗣的功过,暂且不谈。”邵明义说道:“单就眼前局势,赵先生有何教我?”
赵善政被“先生”二字捧得五体通泰,脸放红光,只见他思考了一下,道:“殿下当镇之以静,徐徐图之。其实南诏时代就做得很好,西京诸赕基本已编户齐民,放心得很。”
“何意?”
“意思是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他们都听朝廷的。乌蛮蒙氏为国君,他们听蒙氏的。汉人郑氏当国君,他们听郑氏的。如果有朝一日,白蛮出身的人当上国君,他们也会听从。”
邵明义轻轻点头。
看来南诏国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嘛。这个国家虽然有大片的部落区,但至少在天子脚下,编户齐民还是做得很好的。
洱海坝子上的这些百姓,是相对优质的“体制内”的百姓,受体制管理,是体制可以直接调用的,前提是这个体制内的官员认可你。
如今夏军靠刀把子让他们初步认可了,后面如果镇之以静,不要爆发什么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洱海坝子上的这个小体制会慢慢嵌入朝廷的大体制,成为大夏的一部分。
郑氏作为一个俘虏,经营了七代人,就获得了体制认可。大夏朝廷做起事来,可比郑氏容易太多了,完全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但——有些事情吧,还是看人的。如果碰到一个不着调的官员,即便背靠朝廷,也可能会把事情搞砸,这个就没法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