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大理以何族居多?白蛮?乌蛮?还是别的什么?”他又问道。
“洱海是乌蛮龙兴之地,殿下何出此言?”赵善政惊讶道:“单就西京城附近,自然是乌蛮居多,不过如果是整个大理府,那就不好说了。”
邵明义微微颔首,明白了。
首先,要明白南诏的来历是什么?
他们是彝语支族群乌蛮,一统六诏之后,定都大理。当时的洱海,几乎全是乌蛮,仅有的少数白蛮(河蛮)也被他们驱杀、吞并了。
但世事难料。
阁罗凤时代,曾强迁西爨白蛮二十万户至大理、永昌,这个举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谁都没意识到,决定一个地区归属的从来不是顶层建筑,而是底层人口的数量。
洱海明明是乌蛮的大本营、龙兴之地,但过了一百六十年后,乌蛮不但没能同化白蛮,反倒有越来越多的白蛮走上高位,甚至成为当地大族。
更别提,说彝语的乌蛮领袖蒙氏一族已被汉人郑买嗣杀光了,让他们更是雪上加霜。
即便是邵明义这个外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白蛮崛起的势头相当明显。如果朝廷不出手,洱海迟早会离彝语支族群远去,西洱河白蛮世家大族“入关”几乎板上钉钉——后世大理到底是什么族的,已经很明显了。
所谓郑氏汉人建立的大长和国,其实也就是个过渡罢了。他们没有根基,又不能团结说彝语的人,那么洱海迟早落入白蛮之手。
大势如此。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赵善政,道:“大理局势,有赖公等良多。”
“哪里哪里。”赵善政喜滋滋地说道。
之前燕王讲的话,他也听说了。保举他们这些西洱河大蛮首领入朝为官,这事有利有弊。
他略略研究过南北朝时的情况,知道世家门阀的子弟入朝为官,可以反哺郡望所在地的家族,提升家族的影响力。
但坏处也有,那就是离了老巢,诸事不便。老家发生了什么事,很难及时反应过来。而且,他们在外地做官,形同人质,老家那边想有点动作,也要顾虑他们的安全——真有人造反的话,朝廷杀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如今有选择么?
朝廷确实封了不少土官,多处在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大理府看样子要设正州直辖了,他们就没了当世袭土官的机会。
怎么办?反抗么?西洱河的部落百姓怎么办?如果有信心打得过夏兵,他们就不会投降了。
或许还有一个选择,迁移到更远的地方去。但在夏人眼皮子底下,似乎也不行。怕是没跑出几十里地呢,就被追兵缀上,一刀一个,砍死抛尸西洱河,喂了鱼鳖。
想做什么事,至少也得等夏兵走了再说。
“保举诸位为官的奏疏已经发往朝中了,应无问题,尔等静候佳音便可。”邵明义说道。
通过与赵善政的一番交谈,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让洱海坝子外的那些牛鬼蛇神来打扰西京的“体制内”的编户百姓。
赵善政这类在地方上有极大影响力的人,坚决给他请走。即便西洱河部落一时间还在,问题也不大了。
想要造反作乱,你首先需要一个重要的东西:影响力。
赵氏、高氏、段氏、杨氏这些大族,不是随便出来一个阿猫阿狗都能作乱的。当你试图煽动别人时,人家首先要问一句“你谁啊”、“你老几啊”?出身只能为他加一部分分,但并不绝对。
先把这些在长和国做过大官的有影响力的人弄走,剩下的慢慢炮制,说不定还能从中收服一些真正有能力、有助力的人,这对自己日后的计划,是有帮助的。
第062章 探探口风
攻破羊苴咩城后,邵明义以成都行营都指挥使的名义,下发了一道安抚命令:长和国旧有官将,各任原职,保境安民,勿致生乱。
这道命令的本意是利用大长和国残留的威望和体制内的力量,尽可能保留其原本疆域,至于有多少作用,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现在没太多的精力管其他的。
八月二十九,捷报以五百里加急发往京师。
八月三十,胜捷军左厢兵马使张武率万余人西行,前往弄栋城。
九月初一,西洱河各蛮兵众解散,各归各家。
九月初二,胜捷军副使邵知为、右厢兵马使姚彦章率军万人,前往西南方的永昌。
军事行动基本上就如此了。除非再有傻子跳出来,公然造反,不然基本不会再行征讨,而是以政治手段解决。
政治手段解决不了的,才会动用武力。
九月初三,燕王邵明义再次巡视周边。
他对自己的未来有很清晰的规划。
前唐诸王多居住在长安,国朝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父亲在世时,他们或许能在京城周围活动一下,问题不大。但父亲百年之后,多半就很难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一辈子圈在一座城里,想想就要发疯!
大好河山,他想看一看。
风俗民情,他想体验一下。
诸般人物,他想接触一下。
他需要自由,哪怕是穷乡僻壤的自由,不想被人当猪养。
朝廷大概要置云南道了,这在出征之前他就有所猜测。根据父亲的只言片语,大理、鄯阐、弄栋三地肯定要置正州的,永昌在两可之间,难说。
这四地是南诏开发得最好的地方。
但即便是这四处,内部也有大片的部落区,就如国朝南方很多正州一样。
昨日任圜问他日后打算,他沉吟未决。
其实他有点模糊的想法,还是此番踏上云南土地后升起的,即一定要待在气候适宜的地方。
他是北人,如果去到湿热之地,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妻子契苾氏来自北方草原,更不可能适应潮湿炎热的气候。
他对任圜开玩笑,说请封大理,任圜也笑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大理的气候真的很不错,北人来了也不会感到特别不舒服。
任圜提了三点建议。
首先,南蛮的东西二京和弄栋别想了,趁早放弃。
其次,永昌可以尽力争取一下,因为听蛮人说,那地方也不错,北人还是可以勉强适应当地环境的。
第三,如果这两地都不行,那么请求将拓东镇北部划出来,作为他的亲王封地。大致是唐曲州、靖州、南宁州(后世曲靖、昭通)这一片,即汉犍为、朱提二郡故地,或曰南中地区。
此处以乌蛮为主,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部落,但都互不统属,没有一个部落实力特别强,他相信以燕王的手腕,还是可以稳固统治的。
末了,任圜还感叹,说以燕王嫡子亲王的身份,即便是鄯阐府、大理府都可封得,再次也得是“城邑相望”的永昌,到犍为、朱提二郡实在是委屈了,更别说其他地方。
邵明义只是笑了笑。
任圜不知道父亲的狠。他的那些弟弟们,哪个想离京的,但有用吗?绑也要绑去封地。
不过他不愿意待在京城当笼中鸟,没意思。弟弟们长大了,自然知道能离京的好处。
对于任圜的三点建议,他只是出于礼貌表示了肯定,但事实上一点都不乐观。
辽东七圣州,单个州也就五万人上下,大概一万户的样子,听起来不错,但其实非常穷,物质上一点都不宽裕。
父亲给的就是这种地方啊!京城一个大商人,其日常用度怕是都要比七圣州的藩王考究,这就是弟弟们不愿去的原因。
南中,够呛!
况且,这里还有一条重要驿道。
从剑南通往云南,一共有两条大驿道,其一便是此次出兵的路线,成都南下过大渡河,经嶲州(西昌)渡泸水,进入弄栋(楚雄)地区,此为西线——成都清溪道。
东线则是自戎州(今宜宾)出发,被称为戎州石门道,秦汉时叫夜郎道、滇池道,直通滇池,便要经过南中地区,朝廷会给出去?
有可能,因为当地本来就有很多世袭土官,难不成宁予外人,不给息子?说不通。
但也有很大可能不给,因为邵明义怀疑朝廷要经营这片地区,无论是世袭土官还是藩王宗室,都得让路。
所以,还是得有备用的去处啊。
“段先生,事已至此,懊悔何益?人嘛,总是要向前看的,何必呢?”洱海坝子上,邵明义牵着马儿,扭头看向身后一位老者,说道。
老者就是段义宗。大局已定之后,他被家人放了出来,终日长吁短叹,精神恍惚。
邵明义惜其才,又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于是便拉着他出来走走看看,算是散心吧。
段义宗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多说。
邵明义也不怪,看向周围的农田,突然说道:“遏塞流潦,高原为稻黍之田;疏决陂池,下隰树园林之业。易贫成富,徙有之无,家饶五亩之桑,国贮九年之廪。”
段义宗神色一动,这是太和城《德化碑》里的内容,讲的是南诏君臣如何披荆斩棘,改造环境,在水旱灾害频发的地方修建水利工程,开辟农田,然后稻黍丰收,桑麻遍野,国库充盈的事情。
“国中正在修唐史,这一段被记进《南蛮传》里了。”邵明义说道。
段义宗猛然抬起头,看着邵明义。
邵明义朝他点了点头,道:“中原大国,何等胸襟气度。南诏做得好的地方,我们也会佩服,也会赞一声干得好。即便是敌国,他们的长处,我们也会学习,他们做得好的,我们不会昧着良心说瞎话。”
段义宗长叹一声。
“鄯阐府的建设,段先生出了大力吧?就连大理横渠、高河陂池的修缮,也是先生主持的吧?”邵明义说道:“曲、靖州以南,滇池以西,教化部落蛮獠,耕种水田,令其家藏丰盈,户口渐丰。又在滇池附近推广长辕直辕犁、二牛三夫耦耕、稻麦复耕之术,都是先生的功劳吧?”
“哦?”任圜故作惊讶,说道:“如此功劳,《唐书·南蛮》、《西南夷》传中当重重记录一笔,让读史之人都看到。”
“当然。”邵明义说道。
段义宗嗫嚅许久,最后终于破功了,只听他说道:“殿下过誉了,老夫只不过做了些应该做的事,不敢居功。”
邵明义与任圜对视一眼,尽皆暗笑。
财色名权,只要不是真的无欲无求,总有一款适合你。
“东西二京尽矣、善矣,就是不知道诸藩镇辖区如何,怕是不太像样吧。”邵明义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
“殿下有所不知。”段义宗冷哼一声,道:“敝国虽小,却没一寸土地是多余的,即便是荒郊野岭,也下了大力气整饬。”
“滇池、洱海以稻麦豆子种植为主,向称粮仓。但其他地方也不差。”
“南诏立国之时,只有哀牢人居住的永昌镇有蚕桑,但百余年后,各地都有大片柘林。村邑人家柘林多者达数顷,耸干数丈。历次攻入剑南,皆掳掠工男巧女而回,发往各地,故也能织造更为精致的绫罗。”
“等等!”邵明义打断了段义宗的话,问道:“便是南边的通海、银生、丽水、永昌等地,亦有柘林么?”
“当然。”段义宗说道:“其实,那边更适合柘树生长。银生城(景东)柘林之多,国中罕见,惜当地百姓不通教化,养蚕的少。老夫一直想着手解决的,可惜没机会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邵明义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