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高说听了,冷笑连连。
他调查过,知道弥勒王名为弓裔,是个黄巢之流的贼帅。打下一大片土地后,建国称制,定国号“高丽”,几年前又把国号改为“摩震”。建年号圣册,公然称王。
弓裔的野心是比较大的,实力也很强,南攻百济、新罗,又北窥浿水,试图占领平壤,将国境线推到鸭绿江。
高说笑他们与高丽弓氏勾连,实属与虎谋皮,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渤海曾经吞并了他们,大夏意欲吞并他们,难道高丽就不想吞并他们吗?
“夏虫不可语冰。”高说大笑三声,道:“待明年,大夏天兵一至,你等人头落地之时,不知会不会后悔?”
“你!”
“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好毒的心肠!”
“夏主未必会劳师远征。”
“不会远征?”高说嗤笑道:“前唐高宗时,两次遣兵东征,大破新罗。当是时也,辽东遗民早已内迁江淮,沿途一片荒芜,这么难都来了,而今营州、安东府经营有年,渤海西京、南京更不是荒郊野岭,军粮筹措并不困难,为何不来?”
“来了又如何?一定能赢吗?”
“新罗连渤海都打不过,弓氏就很强吗?”高说反问道。
“三国乱战,弓氏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所谓开国精兵也,如何不强?”
“大夏秦王邵承节,不到两月时光,连下渤海瑕、河、桓三州,勇不可当。而今王师就在桓州,你要不要试试?”高说脸上带着嘲讽之意,说道。
“年少恃勇,取死之道也。”
“不熟悉山川地理,随便一条小道,伏兵就能败他。”
“高丽有军将渡河北上,我等见过,确为强兵。”
“那些兵强不强先不论,但我怎么觉得,他们要杀了你等,夺占平壤之地呢?”高说哈哈大笑,为这些人的天真、嘴硬而摇头叹息。
“弥勒王赏了不少财物,温言抚慰,显是仁君。”
“弥勒王可能要统一三国了,其势更强,且许我等世袭官位。”
“我们几家已在浿水筑城十三座,遣兵戍守,弥勒王应不至于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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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说就像头好斗的公鸡一样,舌战群雄,一点不落下风。期间把这些高句丽遗民土豪们列举的各种事情批驳得体无完肤,且言辞辛辣,几乎让人恼羞成怒,要当场动手。
但高说夷然不惧,东骂一句,西骂一句,斗志昂扬。于是气氛愈发紧张,眼看着就要谈崩了。
“够了!都少说两句!”众人纷扰间,一年约四旬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
高说眼神一凝,心中有所猜测。
土豪们则有些惊讶,讷讷不知所言,显然此人的威望是很高的。
“高将军。”高说躬身一礼。
此人名叫高昭望,高德武后人。
高德武是高句丽亡国之君高藏第三子,武攸宜的外甥,曾经当过安东都督,高丽后国就是他偷偷建立的。
这样的身世,自然让高昭望很有威望,压得住眼前这帮土豪。
“弓裔不像能成事的样子。”高昭望用目光扫了一圈,说道:“我已将其使者、随从十余人尽数诛杀。”
此言一出,众皆骇然,高说则面有喜色。
其实,他也觉得弓裔这厮有点离谱。
兴许是早年家贫,当过僧人的缘故,弓裔成事后,自称“弥勒佛”或“弥勒王”。儿子们也变成了青光菩萨、神光菩萨之流,自创佛经二十余卷,卷卷不忘为他歌功颂德,增强他的合法性——因为他是贱民出身,且身有残疾(独眼龙),冒称新罗王室后裔,但压根没人信。
弓裔这人定下国号、年号之后,十分嚣张。一方面宠幸粟特美姬康氏,任人唯亲,另外一方面“被十二旒,冕、服皆龙像”,与渤海国主的排场几乎一样——当然,无论弓氏还是大氏,都僭越了。
这么一个离谱至极的人物,能一统三国、北略渤海吗?
“另者,松岳(开城)传来消息,弓裔有意北略,夺占浿北郡县,事态紧急,已由不得我等犹豫下去了。”高昭望说道:“咱们立的这十三座军镇,能守住浿水吗?”
高说听了心中大定。
其他人却脸色煞白。自家人知自家事,从地里临时拉来的所谓兵将,真能挡得住高丽的百战精兵吗?多半是不行的。
唉,这可真是难为死人了。夏兵未至,丽兵却要来了,怎么办?
“高参军。”高昭望看向高说,行了一礼,道:“我侄儿面见邵圣,回来便说此为真天子,渤海大氏、高丽弓氏,望之皆不似人君。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平壤高家,愿为大夏之臣。”
“高将军深明大义,圣人定有赏赐。”高说笑道。
高昭望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看向各家土豪,道:“弓裔狼子野心,想侵吞浿北诸郡,尔等若还不醒悟,自弃何多!”
众人支支吾吾。
有几个人心中打定了主意,跟着高昭望走。
有些人则未下定决心,犹豫不决。弓裔盯着他们的土地、人丁,邵树德就不是吗?二人有什么区别?凭什么就要选一个?
还有一些人似乎与高丽勾连不浅,眼珠乱转,窃窃私语。
高昭望也不理他们,又对高说道:“其实,五年前我就去过渤海上京入贡。一路看下来,便觉得渤海暮气沉沉,有亡国之相。后来果然被契丹打得狼狈不堪,若无夏兵伐契,不出三年,渤海西京、南京都将失去,中京或也不保。但就是这么强大的契丹,也被邵圣一朝平灭,可见大国之兵骁勇善战,远非契丹、渤海之流可敌。弓裔,当然也敌不过。”
“高将军是有大智慧的。”高说赞道。
圣人常说“红利”,这不红利就来了么?
契丹人这些年的名气越来越大,即便浿北诸郡亦多有耳闻。事实上他们曾被渤海王征过丁,与契丹人交战,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但如此强大一个契丹,控弦四十万骑的契丹,如日初升的契丹,也被大夏击败了。那么,有些人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这就是红利。
“前些时日有人来报,言有两艘海船遭风浪侵袭,逃入港内避难,为人所执。我稍一打听,原来是大夏平海军之舰船,今已遣人发还财物,送其离去。”高昭望笑了笑,道:“幸未被加害,不然又得大开杀戒,向朝廷赔罪了。”
高说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闻言立刻说道:“高将军拳拳之心,圣人定有所感。高氏富贵,无忧矣。”
“未得战功,如何安享富贵。”高昭望摇了摇头,道:“王师若二征渤海,我愿率高氏子弟军前效力,也趁机了结与渤海人百年来的仇怨。”
这是有上进心的,知道光靠献地只能得一些无关紧要的官位、财货赏赐,于家势无补。既如此,不如横下一条心,投入更多的本钱,或能振兴家门。
高说一直在平壤待在了九月二十五,然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作说客,当然也是有功的。浿北高氏都有上进心,他营州高氏就没有吗?大夏立国不过七年,机会多着呢。
第002章 红利之二
襄阳城外,舟楫如林,商旅如鲫。
不知不觉,这里已经成为了直隶道南部的繁华大邑,财税重地。
襄阳共有两个集散码头,城西的大堤码头及城南的岘山码头。
赵匡明、姚洎二人此时就坐在大堤附近的一座酒楼内,登高望远,俯瞰整个河面。
灯火闪耀下,商徒们正在连夜转运商品。
来自灵州、丰州、胜州甚至兰州的毛布,被一船又一船交易出去。有些买卖做得较大的商贾,甚至都来不及验货,只粗粗看了一下,便与人交割完毕,匆匆忙忙载货离去。
江汉一带即将入冬,毛布需求量与日俱增。早一天发货回去,就能早一天赚钱。
“早十年前,只见南货北运至潼关,不见多少货物自潼关东出。”姚洎轻晃酒碗,感慨地说道。
赵匡明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河道上。
大大小小的船只整整齐齐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即便是那极远处,依然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河面上移动着,赶来码头卸货。
码头附近有个坊市。或者说码头在坊市里边,被简易的木栅栏包围着。栅栏上开了许多门,马车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坊市的市令腆着个大肚子,指指点点。
市帅紧紧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
税警挎刀持弓,在周边维护秩序,同时紧紧盯着正在交易的商徒们,时不时检查一下双方的交易凭证——朝廷有制,坊市交易之时,要有买卖文书,文书顶部需粘贴一印花,如此方能完成交易。
“关北当年有税警,而今却扩散到各处了。”赵匡明收回目光,笑了笑。
税警的历史确实比较早,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有了。当时是独立编制,现在多分散至各处坊市。
大宗买卖,必须在坊市内完成,违者没收货物。坊市的最高官长曰“市令”,另有“市佐”、“市史”等助手若干。“市帅”掌管坊市的税警,维护秩序,巡查缉拿不法交易。有时候他们会派人快马外出,巡视各处,看看有没有人在坊市外私下里交易,免得税款流失。
应该说,大夏的商税还是比较清晰的。边境有关税,境内关卡有过税——过税有时候会罢废,有时候会征收,全看财政情况。
到了坊市之内,则有住税、除陌钱、印花税等税收。
不乱收税,不乱摊派,但查得比较严,一旦逃税,惩罚相当严重。因此,商徒们没事最好不要私下里交易,没查到固然好,查到了货物可就要被没收了。
况且坊市内有清算行帮你们对账、销账,无需长途转运大量铜钱、绢帛,然后因为铜钱的成色、绢帛的好坏与人扯皮半天。
也不用担心路上被人劫道。设想一下,当你用马车运着几千缗铜钱经过淮西的时候,你真觉得手下那十几个护卫扛得住“蔡州老乡”的热情招呼?还是老实点吧,带着银元票到坊市里采买货物不好吗?
“其间有大利,税警自然多多益善。”姚洎说道。
“这个襄阳坊市,一年能收多少钱?”赵匡明问道。
“听闻建极六年收了九万余圆。”姚洎回道。
“圆”这个东西赵匡明还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其价值,于是问道:“折钱多少?”
“一圆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一圆抵钱一缗半。”姚洎说道。
“近闻西域商徒多携银碗、银瓶来中原买货,有些地方银子没那么值钱了,这个银元还能那么值钱么?”赵匡明又问道。
姚洎也是半瓶水,呆了半晌,只能说道:“衙内,‘圆’和银子是不一样的。十八铢银、铜和一枚银元,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了?”赵匡明追问道。
“白银没铸成银元之前就是白银,铸成银元之后,就不是白银了,而是……钱。”姚洎想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只能囫囵说道:“反正现在很多商徒卖货,直接说值多少圆,而不是值多少缗钱、多少匹绢。”
赵匡明若有所悟。
“原来到这个地步了。”他有些感慨,喃喃自语道。
“是。”姚洎继续说道:“五月,江陵府大豪估刘仲业贩茶北上,于洛阳南市卖给了关北豪商赵成,作价七千九百圆。这个价格,他们事前就商量好了,可见这些大商家,即便不在坊市内,平日里也以银元计价了。衙内若去翻看账本,保管有一本是用银元计价的,太方便了。”
赵匡明闻言更是感慨。
其实,市面上压根就没出现几枚银元。可能大商徒家里会收藏个几十枚、几百枚的样子,但真的极少见到银元流通。可就是这么一个堪称是“假想”存在的钱,已经渐渐风行大江南北,以至于做大买卖的都喜欢用这种东西来记账、交易。
坊市银元票,可以拿来送礼。送礼的人敢送,收礼的人敢收,都认可其价值,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邵树德花了二十余年时间,让天下人接受了这么一个概念,获利甚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