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随军夫子们甚至被动员起来,开挖修建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地下储藏室。冬季来临之时,可以到河面上凿冰,将其改造为地下冰窖,储备从南方运来的咸鱼、本地捕获的猎物、牛羊肉——冰窖这种东西,以前唐为例,朝廷有自己的冰窖,各府州有“府窖”、“州窖”,老百姓如果有财力,也可以自己修建,储存食物。
“要走了啊。”建极七年重阳佳节,邵树德轻轻伸出双手,接住了从空中飘落的细碎雪花。
十几万人马陆续退走,落雁军、大同军是大夏留在辽东最后的武装力量,拱卫辽东道的新得地盘。
先期抵达的部分奴部也承担一定的军事守御职能,但他们不是主力。
鸭绿府那边,邵承节还不肯退,他刚刚率数千人快马北进,于桓州城外大破敌军,斩首两千余。待平海军带着魏博大爷们沿着鸭绿江,乘船抵达鸭绿府桓州城下后,合兵攻之,在九月初五将其攻克。
目前,该部还逗留在桓州境内,分兵大掠各县——从军队管理层面而言,没有军饷、自备甲马的府兵,更难约束其军纪,不劫掠是很难的。
邵树德已经传下命令,让二郎适可而止。今年就这样了,来年再战。
如今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囤积物资,确定留守部队的数量和驻地。就长岭府、鸭绿府而言,只能是来自安东府的兵马了,不是府兵就是土团乡夫,人数不可能多,差不多万人上下的样子,将交通节点占住,然后就老老实实猫冬吧。
长岭府、涑州也被归并为一州,曰瑕州,领辉发(原名回跋,今吉林通化市辉南县辉发城镇)、苏密(今吉林省吉林市桦甸市桦甸镇)、海龙(今吉林通化市梅河口市山城镇)、太山(今吉林吉林市永吉县北)四县,治苏密。
沈、仙、瑕三州十五县,是目前刚整理出来的辽东道三正州,也是今年的主要成果之一。人烟稀少、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其重要特征,明年会一步步安置府兵,走上正轨。
从军事角度来说,契丹故地上设立的七个羁縻州也很重要,目前都处于军管状态,明年也会着手梳理,展开进一步的开发。
战争结束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这种善后工作某种意义上而言更加重要,不然的话约等于白打了,没有任何意义。
邵树德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藩镇割据的特殊性,最大限度避免了秩序失控,保存了人口,因此他的新朝比前汉、后汉、中晋(西晋)、唐之类的开国时人口都要多,而且多很多,这能够让他放开手脚做很多事——开国时军队最精锐,但民间往往十室九空,空有武力而没国力这种事情,真的太伤了。
“陛下,下雪了,该回营了。”萧重衮拿来了一件皮衣,披在邵树德身上,道。
营帐门口,月理朵也拿了一件皮衣,见到萧重衮捷足先登后,不好意思再凑过去,直接将皮衣放下。然后装作从没起身过,继续做着手头的针线活。
“皮衣多做点,朕正月里就要赏一批出去。”邵树德的声音渐渐从外面传了过来。
月理朵心中一动。古来前线征战之时,皇帝有时候会令后宫嫔御赶制军衣,送往前方。其实未必能有多少作用,但这就是一个姿态,表示天子重视将士们的生活,激励他们奋勇厮杀。
想到此节,月理朵缝制得更细心了。
“天寒地冻,是该走了。”邵树德走入帐中,到毯子上盘膝坐下,突然问道:“月理朵,你可曾估算过,辽东道一年可提供多少皮子?”
“几万张总是有的。”月理朵回道。
“唔,那不少钱了。”邵树德眼睛四处转了转,突然看到了虎皮交椅上的皮衣,哈哈一笑,起身将月理朵搂入怀中。
月理朵脸一红,解开了胸前襻扣,让邵树德暖暖手。
同样在帐内缝制皮衣的耶律质古头低得几乎垂到了案上,不敢看。
“辖底来报,阿保机非常活跃啊。乌古部几乎完全为其控制,明年他很可能会大举南下。届时看看有没有机会把他捉住。如果真抓了,你说朕要不要杀了他?”邵树德问道。
月理朵不答。
“说。”邵树德加了一把力,问道。
月理朵的手已经乱了,根本对不准衣缝,呼吸也有些紊乱,良久后才说道:“阿保机枭雄也,或……或可杀之。”
“不错,朕就喜欢你这种真性情。”邵树德得意地笑道。
他就喜欢在女人面前显摆,比在宰相面前显摆还要积极,老毛病了。
月理朵其实回答哪个都无所谓。如果她为阿保机求情,邵树德会夸她“有情有义”,如果建议杀掉阿保机,邵树德会赞她“真性情”,总之都是夸。
当然,这女人的心性,邵树德也有所了解了。十分冷酷,完全是一个政治生物,一切以利益为考量,必要时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亲生子女,甚至是——自己的一只手。
不过在他创建的大夏框架内,月理朵也就这样了。任她心里长草,也没有施展的空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被邵树德当盆用。
※※※※※※
九月十五日,雪停了几日后,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其实不算很大,但这预示着深秋的结束,初冬即将到来。
护圣州西密县城外的驿站内,张全义一行数十人下马暂歇。
仔细看看,都是出身关北的将吏,这次一并到辽东上任了。
张全义出任辽东道转运使,正四品下。
张全恩出任辽东道刑狱判官,从五品下。
蒋玄晖出任瑕州司马,从六品上。
前灵州定远县尉金崇文出任瑕州辉发令,从七品下。
前镇国军小校岳业谋出任仙州扶余尉,从九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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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多是关北诸州吏员、经学学生以及乡勇指挥之类,这次都有机会当官——圣人真的一直在兑现承诺,跟他的人都有富贵。
张全义本来打算面见一下圣人的,虽然诏书上要求他尽快赴任,并未有觐见的要求。但人嘛,总想进步的。他今年才五十六岁,一点不老,若能见一见圣人,再哀求储婕妤帮着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将来还能当上巡抚,甚至入中枢为相。
不过听闻储婕妤还在北平府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了,多好的机会啊。
护圣州只辖一县,即西密县,原契丹密云县,因其最初百姓来自幽州山后西密云戍而得名。
这种羁縻地只辖一县,或者不辖县是常态。比如振武军的地盘原本也是一个羁縻都护府,下辖金河一县。
护圣州西密县的主要人口是奚人和渤海人,种田为生。此时糜子已经收获完毕,百姓又被征发起来,冒雪修建城墙。
州中传闻,明年护圣郡王要来此地就藩了,城内房屋需改造,城墙也要扩建,不得马虎。
什么?你说护圣郡王是谁?当然是八皇子邵端奉了。
护圣州所有人都对这个新郡王很好奇,听闻他明年才十二岁,真能管理好这么大一处地方吗?
当然也有人对此感到欣喜。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最好倒行逆施,然后逼反全州上下。如果能击杀此人,当能给邵贼重重一击。
张全义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管。
七圣州理论上隶于辽东道,实际上转运使衙门也不会过分插手其内部事务,顶多派一些官员过来收税。七圣州主要还是北衙理蕃院代管,直到皇子就藩,再交给郡王府管理。
“兄长,这几日道上很忙啊。信使来来往往,官吏、武人随处可见。辽东道好大一番造化,圣人对这里是真的上心。”张全恩从马厩归来,说道。
“圣人这几年多坐镇北京,当然对辽东重视了。”张全义亲手温着酒,道:“你还看到哪些人了?”
“都是关西将吏,其中一人是折家的折从古。”张全恩说道。
张全义一惊,道:“折从古乃威胜军大将,怎么也来了?”
“不知。”张全恩说道:“在山后时看到的,这会估计已经去了辽东了。”
“莫非折公身体抱恙?在提前交托后事?”张全义思索片刻,道:“威胜军多半要北上了。这支折家军,看样子要交给秦王了啊。”
“管他呢。”张全恩说道:“如今这个天下,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咱们富贵不缺,做好官便是。”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张全义说道:“赴任之后,首要之务是囤积粮草、牲畜,开过年来还有大仗要打,此事最为紧要。”
说完,看了看驿站外的原野。
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
风雪之中,马蹄声从未断绝过。大夏朝廷正以其强横无比的国力,一步步在这片热土上打下自己的烙印。
被历史撞歪的轨道,似乎在慢慢回到正确的位置上。
第二十一卷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第001章 红利
高说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气喘吁吁。
不过,终点很快就到了。
一片废墟!
这就是大夏建极七年的平壤。除百余户民家之外,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连天衰草。
“王京已经成这副模样了么?”高说看了有些感伤。
他在形形色色之人的注视下,踏着薄薄的积雪,走进了故高句丽国的王京。
“唉!”高门大宅的石阶之上,满是枯萎的青苔。
走过坍塌了一半的围墙,入眼所见,都是了无生气的枯草。
枯草之间,还有一粒粒的羊屎,显然有农人牵着羊儿过来啃食荒草。
一只狐狸吓得从黑漆漆的正厅后逃了出去。
高说的眼神更加暗淡。他也是高氏族人,眼见此景,宁不伤心耶?
“唐高宗咸亨元年(670),新罗攻留驻百济之唐军,煽动高句丽遗民叛乱,燕州道总管李谨行、东州道总管高侃率军征讨,收复安市城、平壤等地,石门之战大破新罗军。新罗王遣使纳贡谢罪。”
“唐高宗上元元年(674),新罗毁约攻百济,上遣刘仁轨率军征讨,七重城之战,大败新罗军。新罗王复遣使上贡谢罪。”
“仪凤元年(676),安东都护府治内迁至辽东城(辽阳)。新罗大喜,趁机把国境北推到浿水。”
“从那以后,你们便直面新罗的威胁。而今渤海势衰,新罗人又对浿水之北垂涎欲滴,你等待如何?”
回过神来之后,高说问道。
他身边围了一圈人,多是高句丽遗民土豪,在浿水之北、鸭绿江以南这一片,颇有影响力。更准确地说,他们是此地实际上的主人,二百多年来未曾变过。
“夏主不愿重设都护府,那与渤海何异?”有人忍不住问道。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夏国如果设一个都护府,羁縻统治的话,他们是愿意归顺朝廷的。但据已经返回的使者说,夏主并未给出明确答复,这就让人不太舒服了。
九十年前,他们通过奋战,摆脱了渤海国的统治,于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遣使至长安入贡。其他时间,他们都是渤海的属国,根本没有自由——当时渤海国在短短二十五年间,王位五易其主,故给了他们机会。
但自渤海宣王大仁秀继位后,渤海中兴,击败新罗,断绝了高丽后国在渤海、新罗之间摇摆骑墙的可能,羁縻统治了十七年后,改土归流,高丽后国在事实上亡国,至今已七十二年。
七十多年了,他们其实已经接受了高句丽不可能再回来的事实。但在看到渤海势衰之后,很多人又动了小心思,建国的可能又被提上台面,并且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唯一的障碍,就是夏主会怎么看待了。
“诸位,我也是高句丽后裔,有些话就直说了。”高说是在营州投降的高句丽遗民土豪,如今担任正八品下的营州司功参军事,见识了大夏新朝的武功后,已经不作他想,一门心思在大夏为官了,只听他继续说道:“圣人亲征,数月灭契丹,复攻渤海,摧枯拉朽,连战连捷。如此威势,我就问问尔等,可能挡之?”
“新罗弥勒王也对浿北有兴趣,夏主确实兵多,但能不能劳师远征,还是个问题。我等可以借弥勒王之势,与之分庭抗礼。”
“弥勒王曾言,‘往者新罗请兵于唐,以破高句丽,故平壤旧都鞠为茂草,吾必报其仇!’其有此志,或愿出兵相助。”
“弥勒王大将王建向称骁勇,他若北来,胜负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