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若无此物,天下形势不可能转变得这么快。银元可抵十万大军,可谓居功至伟。”赵匡明叹道:“以小见大,兄长让我入朝,看样子也是死心了。”
姚洎也叹息一声,拿起酒壶给赵匡明斟酒,问道:“衙内已想好了么?”
一听这话,赵匡明乐了,道:“若没想好,我北上作甚?看夏地的繁华风物么?”
“其实襄阳也是这两三年才起来的,以前不怎么样。”姚洎说道。
赵匡明更乐了,道:“我家父兄三人经营襄阳,这边是个什么模样,我能不知道。”
“喝糊涂了。”姚洎也大笑道。
“当年的襄州七县,大人百般搜罗,强行迁移,最后也凑不足二十万人。唐邓随郢复等州,更是民生凋敝,人烟稀少。”赵匡明道:“也就均、房二州,地处偏僻,户口尚全。而今襄阳多少人?”
“三四十万总是有的。”姚洎说道:“不过却操着外地口音,关中人、河北人、吐蕃人、党项人,甚至还有新来的契丹人。”
“哪里人不打紧。”赵匡明说道:“关键是襄州有生气了,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百姓能生活,朝廷能课税,武夫有钱领,这比什么都重要。今岁又破契丹,败渤海,很多人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那还说什么?”
姚洎轻轻颔首。
圣人御驾亲征契丹之时,河南、河北、山南等地曾有流言,认为禁军深入不毛之地,数百里转运粮草,所费极多。而契丹全民皆兵,又轻捷迅速,采取诱敌深入之计后,很容易让大夏武夫军馈不继,全军覆灭。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相信的人还真不少。尤其是那些愿意相信的人,更是暗喜不已,满怀期待。
最后的结果让他们失望了。当露布飞捷的骑士驰往各州时,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淡然以对,有人捶胸顿足,其情其景,当真精彩非凡。
当然,即便到了这时候,还有人不相信,言之凿凿前方已经军败,圣人单骑走免,狼狈不堪。直到大量契丹俘虏被押到北京、东京时,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承认,北方最后一个障碍也被清除了。
赵匡明依然记得兄长当时的脸色。
既有遗憾痛惜,又有如释重负,还有点自嘲苦笑。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知道人的表情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
也是从那时候起,兄长似乎想通了。他不再上赶着为自己寻找一个节度使位置,而是催促自己入朝为官。而朝廷也给出了积极的响应,北衙枢密承旨之职虚位以待。此番北上,他就是去赴任的。
至于荆南镇,兄长似乎也没什么信心经营下去了。
向南,消灭不了有马殷支持的雷彦威、雷彦恭兄弟。
向西,黔中镇被朝廷拿下了。高仁厚挥师南下,至各羁縻州宣示兵威,蛮獠酋长尽皆畏服,纷纷遣使入贡,表示恭顺。
向东,那是折家的鄂岳。
向北,则是朝廷腹心之地直隶道。
没有任何扩张方向了,实力也不支持他这么做,毕竟江陵当年被秦宗权祸害得太狠了,可谓一穷二白。
兄弟二人长谈了一夜,从契丹八部、渤海国谈到了淮南、江西和湖南,最后觉得不如趁着荆南还比较值钱,卖给朝廷算了。
主动出卖,与兵临城下被迫卖,价钱肯定是不一样的。
因此,赵匡明此番入京,不仅仅是到北衙枢密院当官那么简单,事实上他还承担了与朝廷讨价还价的重任。
兄长手里有七个州的地盘,郡王是不想了,可能性不大,国公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如果这也不行,郡公是最次的,而且还得给赵匡明也安排一个爵位。
赵家向来兄友弟恭,有福一起享,有难一同当,哥哥当郡公,弟弟怎么着也得弄个县侯、县伯什么的才像样。
另外,荆南还有上万将士,他们的生计也要安排好。他们跟了赵家这么多年,总不能什么下场都没有,这不合适。
当然,朝廷肯定也会操心这些事情。毕竟惹怒了武夫们,糜烂荆南,损失的还是朝廷。
“走了。”赵匡明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道:“方才姚掌记有句话,我一直没接茬,现在可以说了。唐廷都长安之时,治理无方,但见南货入关中,不见北货南下。我寻思着,久而久之,关西百姓会越来越穷,生活困顿。而今却有毛布东输、南下,江汉百姓爱之,纷纷解囊采买,仅此一事,还不得让关西百姓死心塌地?圣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我赵氏兄弟便为他尽忠又如何?当年家父不愿跟着秦宗权干,因为他什么都不是。圣人不一样,值得追随。就这样,走了。”
第003章 红利之三
建极七年十月初十,洛南伊阙关外,车马如龙。
作为洛南三关之一,伊阙关已经失去了军事上的意义。除了少许轮换征发来的土团乡夫守城外,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军中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税吏、税警,征收来往商人的过税。
朝廷连年大战,急需用钱,不收不行啊。
而除了铜臭味外,伊阙其实是一个禅意十分浓厚的地方——它有三个别名:禹门、钟山以及龙门。
是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龙门。
后魏之时,朝野佞佛,早在代都那会,就在近郊之云冈大肆雕刻佛像。都洛之后,因伊阙实为洛郊山水之胜境,且崖壁露峭,石质坚硬,为理想之刻石造像处,故大建梵宇,雕造佛像。
唐承之,且规制更甚,渐渐形成了著名的龙门石窟佛像群。
风景胜境、龙门石窟、寺庙丛林这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可就不得了了,完全挠在了唐夏之交士人们的痒处,故此处同样是文人聚会之所,非常热闹。
这一日,大夏宾贡进士乌光赞收到了来自渤海上京的消息:父亲乌炤度被下狱了,顿时失魂落魄,悲从中来。
他其实已经是夏朝的官了:都水监河渠署丞,正九品下。之前一直在宛叶走廊那边督造陂池,最近刚被调回洛阳,今日休沐,便来龙门游玩,不想听到了这个噩耗。
在这间凉亭内休憩的还有几人。
来自荆南的赵匡明、姚洎二人,以及从岭南西道赶来的幕府判官赵观礼。
“其实小郎君何必如此着恼。”赵匡明听明白原委后,轻声安慰道:“令尊为相多年,亲朋故旧遍布朝野,为其求情的断不在少数,料必无事。”
姚洎附和道:“不错。听小郎君所述,令尊似乎有两件事惹恼了新君。其一,王弟大澍贤遭到猜忌,而令尊因攻伐契丹之事与其接触颇多,故被怀疑有勾连。这事其实很好查证,令尊贵为宰相,又怎么可能是大澍贤一党?若说勾连的话,令尊为先王佐政,兢兢业业,家无余财,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断不至于。其二,暗中降夏。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令尊只是反契丹,主张联夏灭契罢了,这有何罪?如今两国稍有纷争,令尊受了少许牵连,也可以理解。待到形势好转,令尊便能出来了。”
乌光赞听后脸色稍有好转,但依然忧心忡忡地问道:“好转?此为何意?”
姚洎轻捋胡须,笑而不语,只道:“小郎君勿忧。王师攻得越猛,令尊越安全。”
赵匡明同样笑而不语。
他不知道乌炤度到底有没有降夏,但正如姚洎所说,这人为相多年,党羽遍布朝野。乌氏又是渤海大族,听闻渤海国主也并非说一不二之人,国内门阀不少,所以乌炤度不是那么容易办的。
把他下狱,已经是极限了。夏军越兵临城下,乌炤度越死不了。即便渤海国主想杀他,也会有人阻止。
唉,这个边陲小国,一副亡国之相。朝野内外,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没救了。
想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到了赵观礼身上。
此人是桂州人,但在岭南西道当官,为节度使叶广略的幕僚。
若仅仅只有这一层身份,还当不得赵匡明另眼相看。但赵观礼有个族兄叫赵观文,前唐状元,曾经教导大夏皇子、公主多年,刚刚出翰林院,担任黔中道巡抚使。
这个身份就厉害了。
巡抚使已经是一道翘楚,关键还教导过皇子,积攒的情分可不少。加上他状元的光环,日后做到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赵观礼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见姚洎还在安慰乌光赞,便凑了过来,小声说道:“赵衙内此去洛阳耶?北平耶?”
“先至洛阳,再去北平。”赵匡明回道。
“昨日道中,我见得诸多蛮酋北上,朝廷可已打通关节?”赵观礼还是很尽职的,这会就为东主开始了打听。
“你说的是牂牁蛮酋长?”
“不止牂牁蛮,似乎还有昆明部落。”赵观礼说道。
“赵判官是在打探王师何时借道邕州入安南?”赵匡明问道。
“正是。”赵观礼说道:“如果黔南诸部皆降顺,那么此道通矣。不但通,沿途还能得粮肉补给,不再是畏途。”
从黔中到安南,是有驿道的。
简单来说,从黔中道最西南的正州播州出发,往东南走七十里进入牂牁蛮境内的巴江镇。此为前唐军镇,已废,但却已发展为一聚居地,人烟不少,适合补给。
从巴江镇出发,一共有两条路。
其一自牂州南循北盘江南下,进入西赵蛮境内——即刚刚被讨平并置正州的地界——度入右江下行至邕州,又循左江而上,西南至交州。
其二由牂州东南行,沿着北盘江走,然后下红水河,度入龙江,至宜州(今河池宜州区)。又东至柳州、桂州,然后南下交州。
这两条道路,都是唐初侯弘仁主持开凿。
“贞观十三年(639)夏六月,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开道,经西赵,出邕州,以通交、桂,蛮、俚降者二万八千余户。”
说是两条道,其实只能走第一条。
这条路自牂州往西,约六百里至南宁州(今曲靖),一直是自三国至唐以来,中原王朝经营云南之根据地。又西约三百里至昆弥国,唐置昆州,南诏置拓东城、善阐府。
黔中、五管看似蛮獠遍地,但其实没那么可怕。
安史之乱前,唐廷与南诏交兵多次,多在此补给、过兵。
甚至唐朝建立前,还绕道黔中蛮境入湖南。
到了这会,听闻马殷也在向西发展。历史上黔中南部的蛮獠曾大面积投降马希范,一个湖南割据军阀都能吸引蛮獠投靠,可见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说穿了都是想世袭当官的土霸王罢了。
只要你不动他们的利益,什么都好说。
“叶帅还顶得住么?”赵匡明低声问道。
“若非有中使至邕州宣慰,叶帅早顶不住了。”赵观礼说道。
赵匡明哑然失笑。
这个赵判官倒也实诚,不过一想到他的身份,嘿嘿。赵观礼到底在为谁当官,还两说呢。
“刘隐自取死路。”赵匡明叹息道。
好好一个节度使,若像他们一样献地归顺,朝廷能亏待他吗?不可能啊。
结果还想着扩张,以为天高皇帝远,朝廷很难料理到他。
唉,契丹、渤海都打了,广州就不能打吗?想什么呢?
“岭南西道无不翘首盼王师大至,解我危难。”赵观礼说道:“我行至半路,听闻王师大破契丹,立遣随从回邕州相告。全镇军民听闻,定然士气大振,誓与刘隐死战到底。”
“叶帅若真这么做,富贵可知矣。”赵匡明赞道。
赵观礼点了点头,道:“镇内本有人欲降,此讯一至,皆知大夏国势蒸蒸日上,刘隐乃冢中枯骨,断无人再敢议降。而今只盼王师南下,却不知何时也。”
赵匡明想了想,转头问道:“乌小郎君久居洛阳,可知朝廷何时派兵南下五管?洛阳有无风声传出?”
乌光赞刚刚被姚洎安慰一番,心情好转,闻言说道:“倒是有些传闻。自魏王勉仁刺牂州之后,朝廷便已在北平府招募宫城役徒,赦免其罪,令发黔中,转道岭南西道,前往静海军地界。上月便有一批千余人过洛阳南下,如今却不知在何处。对了,这些兵将拖家带口,多操河北口音,显是降兵无疑,也不知他们会不会作乱。”
“有家小跟着,作乱可没那么容易。”赵匡明笑道:“朝廷看来是动真格的了。”
“其实,蜀中那边也有人去。”乌光赞又道:“我有一知交好友,在南衙枢密院当值,据他所说,蜀兵五千已整顿完毕,这会可能已经南下。”
“赵判官听到了没?”赵匡明转过头来,说道:“王师虽是前往安南,但途经邕州之时,或可与叶帅联兵,共击刘隐。即便没有打,听到牂牁道打通,刘隐也会畏惧,再不敢西略。”
赵观礼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大盛,道:“确实。刘隐自恃兵多,嚣张跋扈,若听闻王师至邕州,定然吓得魂不附体。”
“放心便是。”赵匡明这会活似一个“夏吹”,只听他说道:“讨平契丹、渤海之后,驱其丁壮南下,数十万兵,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钟匡时、马殷、钱镠、杨渥、王审知、刘隐等人淹死了。呃……”
乌光赞脸色黯然,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哈哈。”赵匡明尴尬地笑了笑,道:“小郎君勿忧。今上宽厚仁德,胸怀天下。无地域、门户之见,蕃汉皆其赤子。渤海乌氏,将来说不定还有一番造化呢。”
他这话并不是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