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她没有把“为什么”说得太明白,林三酒也听懂了:在面临如此繁杂、数量庞大的困难时,解决问题最终都要着落在人身上;但人恰好又是十分莫测、十分不可靠的。有了阿全副本,不必担心有人囤货居奇、坐地起价,也不必担心有人不肯合作,甚至背后暗捅一刀……在关键时刻,关键的几个人,甚至可能挽救整个计划。
“我也承认,跟解决传送相比,这些都是小恶。”林三酒低声说,“但这些小事,也是落在一个个人身上的。阿全也是个人,你们接着要下手的八头德也是个人,我无法看着他们……”
楼琴忽然笑了。没有半点嘲讽或无奈,她像是真心为自己听见这一句话而感到高兴,微笑着说:“看来你这么多年下来,过得还不错。”
“啊?”林三酒一怔。
“虽然你有遗憾和痛苦,但你身上没有疤,没有无法逆转的伤害,没有被削去过一块肉……所以你才能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来越富有同情良知。毕竟善良和慈悲是一份奢侈品,别说一般人负担不起它们本身,甚至有人连理解它们为什么是奢侈品的能力都负担不起。”
楼琴吁了口气,像她十几岁时那样,伸手指了指自己,连语气也依稀有了点过去的影子:“你看我,我就没有。为了做到最重要也最正确的事,我才不惜在过程中顺便做点坏事呢。况且,对于阿全副本和那个……八什么?噢,八头德。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们只是需要等一等,以后总有恢复的时候。”
林三酒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她才有点结巴地说,“的确是这样……但是我、我还需要想想。”
至少,她希望能有个机会问问他们本人。
“行。”楼琴不意外似的说,“与此同时,我不妨再带你继续看看这一部分的工厂吧。你不知道,光是找到一个可以折叠后带走、在某个空间中打开的‘容器’,就费了我多大的劲……”
林三酒想起她以前邀功时的模样,不由有几分好笑。即使经历了再剧烈的变化,一个人本质里某些特征,好像也总有流露出来的时候。
楼琴或许是希望她能够更认同自己的计划、更认同鲨鱼系的作为,所以参观讲解都十分详细。不过据她说,她尽管是鲨鱼系的主人,计划也是她所提出的,可就像任何一个大公司的CEO都不可能事事俱管一样,她也必须将不少事交给别人安排,因此也少不了她答不上来,得让林三酒自己在工厂里了解的事情。
“你知道大公司CEO是什么?”林三酒看着这个末日后出生的——噢,如今不能叫她小姑娘了。
“我还不能学习了吗。”楼琴笑着说,“我还去过末日前六个月的世界呢。”
二人一起走在城道中时,就像是以前一起走在末日世界中一样,好像多年的时光和人生都从她们之间消退了,除了楼琴长大了,一切都没变。二人走到不知第几条城道,忽然有人把楼琴叫走了——听意思,好像是临时出现了一个紧急事件,需要有人拍板下个决定。
“你去做你的。”林三酒说,“我不走,我正好在这儿坐一会儿,歇歇脚。”
那个紧急事件似乎不小,楼琴也没和她多说,匆匆对她嘱咐了几句,就奔赴那一场小灾难去了。林三酒四下看看,发现没有什么能坐的地方,感觉自己不论坐哪儿,都有挤占碰坏机器的可能性,于是干脆在地上坐下了。
一双裹在塑胶靴子中的脚,走到她面前停下了。
林三酒抬起头的时候,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穿生化服的人,正好在伸手去摘头罩——这人的生化服不知道怎么回事,袖子也不连着手套,仔细看看,反倒像是用差不多的服装随便凑起来的生化服;在他摘头罩的时候,袖口间还露出了一截皮肤。
那片皮肤上,隐隐流动着着墨青与藏蓝色反光,仿佛刺上的图像、动物、古时的神明与妖魔都快要复苏了一般。
林三酒差点叫出声,又及时止住了自己。她盯着头罩下露出的那半张脸,带着不可思议问道:“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余渊半举着头罩,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花朵和野狼一动不动,显然一点也不觉得她现在有多讨喜。
“虽然我是数据体,但我离开数据流管库后,一举一动也是都需要能量的,而且这能量用一点少一点,不像你们可以靠吃饭补充。”他声音平板板地说,“你知道自从进入这个世界,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为了找你就浪费了我多少能量吗?”
第1820章 林三酒的选择
数据体固然没有愤懑怨忿之情,不过余渊越是一副实事求是的样子,林三酒就越觉得脸皮有点发热。
虽然她不是自己愿意脚下生轮子滚得不见了的,但她当时要是没给余渊和礼包推下飞船,也不至于有后来余渊这一番辛苦波折。
脸皮热归热,她仍旧没忍住,一个雀跃跳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开心见到你。”她朝余渊一笑,感觉胸膛中暖暖涨涨的,“你在自己心里找一下,说不定你也能找到一点高兴呢?”
她忽然远远地想起当初她陷入“缸中大脑”时,最初也是以遇见余渊为开头,一个又一个地将伙伴们找回来的。她有七八成把握自己现在离开了“缸中大脑”;只是真真正正地面对面时,这份喜悦还是强烈得令她生出了一丝怀疑。
“你好像变得油嘴滑舌了。”余渊说。
林三酒哭笑不得。“这是实话!我是听了你说,想要重新感受情绪,我才……算了,先不说那个,你来这儿已经多久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开着飞船到处乱撞是一个好主意。”余渊说,因为语气平稳,根本听不出是不是讽刺。“你将Exodus停在这之后,我就顺着交通新闻找过来了。不过进入城内和在城内找你的过程,反而费了我更大工夫。即使我是数据体,要进来也实属不容易。”
居然和“缸中大脑”的故事走向一模一样。
林三酒又高兴又害怕,小心地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倒是很轻易……”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拦你吧。”余渊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这座繁甲城此刻的本质吗?”
楼琴没有仔细说明,但她从细枝末节中得到的印象是,鲨鱼系在繁甲城内“打开”了一个装着实验所和工厂的容器,让它占据了繁甲城空荡荡的内部。
“这一点不算错。”余渊点点头,说:“这个容器其实在哪里都可以打开,但他们选择了繁甲城,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一是它足够大,有足够空间;二是因为它的形态太适合刚才你身边那个女人了。”
林三酒微微皱起眉头。“太适合……?”
“你看。”余渊示意她低头。
林三酒顺着他的手指,第一眼什么也没看出来,第二眼才发现他的双脚原来并非踩在地上的——鞋底与地面隔了极细微的一线空间。她记得斯巴安好像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不过斯巴安只有在对敌时才会这样防范。
“我也不知道那是她的能力还是道具,但是那个女人……噢,她叫楼琴?我又不在乎。”作为一个数据体,余渊看待林三酒的世界时,就好像是人工AI在看海洋馆。“总之,整个繁甲城中枝枝蔓蔓的城道,都是她的‘蛛丝’。任何一根丝上落了灰尘,落了虫子,她都一清二楚。能够行走在蛛网中的人,都是她允许的。繁甲城的城道彼此交叠接触,蔓延缠绕,哪怕最远的城道中落下来一只鸟,我想她在另一头也能感觉到。我要从蛛网的缝隙中悄悄挤进来,不能碰到任何一点除了空气之外的东西。”
所以为了不被察觉,余渊才会这样“飘”着?
林三酒想到楼琴如今的能力——或者说,综合能力——也不由怔了几秒。多年不见,或许她不该惊奇楼琴如今的成长。
“接下来呢?你要回Exodus上吗?”她想起“缸中大脑”里的经历,不由提着心问道。假如余渊接下来又与她一起回了飞船,而司陆或八头德又接着出现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了一次次醒来却发现自己仍在梦境里的折磨。
“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要回数据流管库吗?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要来找你拿阿全副本,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高兴和害怕,徐徐变成了失望和安心。
她叹了一口气,四下看看,一时觉得竟有点手足无措。怎么办?
“你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地方吗?”她想了想,说:“楼琴是我失散多年的一个朋友……她也是阿全副本的原主人。她即将要做成一件大事了。”
余渊表情没有动,好像她们真的只是海洋馆里的企鹅。“我知道。”
“你知道?”
“我毕竟为了找你,都在城内徘徊半天了。”余渊说,“在此过程中,我已经了解了他们的整体计划和进程,而且也趁机作了见你的准备。不然她怎么会忽然被叫走?你们进了一间房间后的那段时间,就是我的机会。在你们出来后,我看情况发动了那个小装置,自然就产生了一个紧急事件。”
林三酒一怔;她的思绪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一个令她害怕的地方。
“等等,你这样偷偷来见我,莫非他们阻止传送的计划其实——”
毕竟在面临如此分量的历史转折点时,说心中没有丝毫迷惑和怀疑,是几乎违背人性的——哪怕信息来自一个老朋友。
余渊扫了她一眼。“不是。她是否对你撒谎,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哪里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正常人类,除了那双眼睛之外:它们仿佛只是一对嵌在墨青图案中的黑白玉石,色泽光润,清清楚楚,但没有泪光和闪烁。每一次正视他的眼睛时,林三酒都忍不住会回想起他们在黑山镇初遇时,他眼睛里曾经像天空一样走过风暴和电火。
假如没有遇见她,余渊现在也许还是一个人类进化者。
“我不希望我们的见面为人所知,是因为我现在能量被你浪费得很多,而楼琴与她的搭档们又确实强大得令我也觉得棘手。我不愿意节外生枝,我只是想要拿上阿全副本之后,第一时间返回数据流管库。”
他顿了顿,似乎猜到了林三酒想要问的话,继续以平静的口吻说:“但是,那不代表他们的计划行不通。数据体不会被传送,不假;但数据体对于宇宙间一切讯息、知识都充满了求知欲。当我发现这一群进化者作出了能够扭转整个人类种族进程的探索时,我当然也不可能放过这一部分新产生的知识。我目前还来不及仔细分析,根据我的初步判断,他们的传送疫苗很有可能会成功。”
林三酒觉得自己好像颤抖起来了,但她的心神与身体离得太远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颤抖。
余渊似乎觉得自己废话说得够多了,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得走了,楼琴不会被耽误太长时间的……而且,季山青也得回去了。”
林三酒愣愣地望着他。
如果将阿全副本交给他,他或许会逆转决定、恢复人身,阿全或许也能重获生命,八头德也不会改变记忆……这是被拯救的三个人。
但是如果交给楼琴,可以被拯救的是亿亿万万的人。
在这亿亿万万的人之中,有无数水平一般艰难度日的波尔娃、龙二,有不知下落何方的海天青,有司陆,有谢风,有斯巴安,有波西米亚……有数不尽的、失散的朋友,以及她自己。
第1821章 回船
林三酒闭上眼睛,再睁开,闭上眼睛,再睁开。
她的野战靴踏在灰砖地板上,白色天花板下挂的金属管道里持续着嗡鸣,仿佛有人从鼻腔里轻轻哼着不变的调子。
在偶尔的一恍神里,她甚至会以为自己刚才只是等得不小心睡着了,发了个梦,梦见了余渊,他其实从没来过……现在她也的确找不到任何痕迹,能证明几分钟之前,余渊就站在这儿,对不对?
她轻轻伸出脚尖,在前方地砖上踩了一下。
楼琴会感觉到这一踩吗?会的吧?
那么,楼琴能感觉到她所做的选择吗?
不太可能。连林三酒自己都感觉不到。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好像在从一处悬崖上往下掉,一直一直掉下去也掉不到头;一想到另一个选择的意义和意味,她究竟牺牲了什么,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她就感觉从崖底扑上来的风灌满了鼻腔和胸膛,叫她喘不上气。
她的心神比她的感官更早一步察觉到了去而复返的楼琴。林三酒望着前方那一处拐角,等了一两分钟,果然楼琴从交谈声、脚步声中浮出来了。
“抱歉。”她还什么也没察觉,说明余渊踏在空气里行走的办法很有效。她示意身旁两人离去,对林三酒说道:“那个有点麻烦,好不容易才解开……你没事吧?”
林三酒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刚才脸色很明显吗?
“没事。”她冲楼琴笑了一笑,“我刚才只是在想,等你回来以后我有几个事想问你。”
在楼琴看着她时,与和别人交谈时不同,会流露出几分当年的样子;她的目光好像透亮的某种宝石,浸润在溪水里,泛光泠泠地流转跳跃。连她的行事也轻盈了不少,跟林三酒开玩笑似的说:“要答上来,才肯把阿全副本给我吗?”
“那倒不是……它们没有关系。”林三酒小声说,“不过在给你阿全副本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些话想跟你说。”
她尽管对自己不后悔,却不可能不对朋友产生愧疚。她不知道余渊离开之后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这一选择究竟影响有多大;她只能低下头,不看远方,每一步都只看着脚下地面走,等着未来接近后,再出现在她脚下。
“好,那你问吧。”楼琴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严肃,光泽泠泠的笑意渐渐消退了。
“首先一点是……”
“等等。”
没想到林三酒才开了个头,楼琴就忽然打断了她。
她的眉心间皱起了紧紧的纹路,好像在侧耳听着某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声音;不管她在听什么,林三酒都听不见。过了几秒,她冷不丁地对林三酒下了一个简短迅速的命令。
“我们去你飞船上说话。”楼琴说着,已经转过了身。“这边要来人了,不方便。”
肯定不是指鲨鱼系的研究人员,她们刚才都见过不知多少了。一定是个刚刚到达繁甲城的人……林三酒匆匆快步跟上,想问一声“谁”,又没问;如果楼琴愿意说,她自然早就提供解释了,但她始终沉默着,好像也希望林三酒别问似的。
繁甲城外包裹着一层次空间,在余渊和林三酒潜进来时,都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但此刻有了楼琴领着,那层次空间障碍就十分温顺乖巧地退让开了,像帷幕一样打开了缝隙,足够二人通过。
林三酒踏出次空间的缝隙之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当初第一次降落繁甲城时的飞船停泊处;若是顺着公共飞船站点一路往前看,就能看到她一怔,发现自己还真的看见了那架通过【eBay】买的三角形飞行器。
隔了这么久,它居然还在老地方等着。
“那是你的飞行器?”楼琴匆匆地说,“正好,坐着它上船。”
自从二人重逢以来,林三酒还是第一次见楼琴露出急迫之色。但不像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楼琴虽然在“赶”,却并不害怕,非要说的话,倒像是希望能让林三酒在某一时刻——或者应该说,某个人——到来之前,尽快离开。
她隐隐地有了一个猜测,不过什么也没说。
林三酒启动了飞行器,与楼琴一起挤挨在窄小的驾驶舱内,她身上的气味扑满了鼻间;很难形容,好像是月光或晨露的气息,凉凉淡淡的。林三酒一边升空,一边问道:“八头德去哪了?那个次空间,能再打开一次,让他出来吗?”
在感觉到楼琴转头看了她一眼时,林三酒忙说:“我知道你打算用阿全改变他记忆,让八头德为你做事……但是我与八头德有了交情,还帮过他忙,说不定我可以劝劝他,没必要用上那一步。”
楼琴沉默着没说话,短短一会工夫,飞行器已经回到了Exodus的肚皮底下,钻进了它广袤无边的阴影中。从天空中往另一个方向远眺的话,林三酒还能看见一架飞船刚刚降落在繁甲城山石后方;说是“看见”,不如说是她把碎片拼凑在一起后推断出来的,实际上半空中只有飞船引擎还未散去的余响,以及它被拉长后投在山后的半个影子。
果然有人刚刚到达繁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