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林三酒一怔。“那我怎么会因此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假象呢?”
“我想,可能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不愿意沉浸在‘缸中大脑’的人生里。”
当楼琴说话时,林三酒总觉得她好像想起了另一件事似的。“假如……假如有人知道外界的人生并不剩下多少可留恋之处,全心全意地想要在‘缸中大脑’中过完另一种人生,那么不管出现多少所谓的‘破绽’,都不可能唤醒他。在他看来,他过完了完整清晰的一辈子,在外面的人看来,可能只是日升日落的一天。对他而言,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林三酒发现自己能理解那种感受。
哪怕她的潜意识里清楚,自己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许多没找回来的人,因此一定要早早从这儿离开,她依然舍不得走,下不了决心走。
她在Exodus里转了好几圈,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她嘱咐黑泽忌得劳逸结合,劝人偶师多吃饭,告诫灵魂女王离女越远点,把木辛介绍给胡常在认识……她把能说的话都说了,能见的人都见了,把每一丝体温的热度、皮毛的柔软触感、墨色刺青的反光、无花果的香气,都牢牢收入了记忆里,林三酒才带着几分茫然,走向了等候已久的楼琴。
“我实际上在哪儿?”她问道。当她试图回想的时候,思绪不得不跨越过好几年的时间,在许久之前的记忆中搜索:“我是什么时候进入‘缸中大脑’的?”
“你还记得你去了繁甲城吗?”楼琴问道。
“我记得……”林三酒皱着眉头,回想道:“我那时走入了一条城道,看见几个穿着生化服的人,和一排屏幕……”
楼琴微笑起来。她伸出手,握住林三酒的双手,与她四目相对。那一双流转着星光似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诚挚。
“我将你放入‘缸中大脑’,不是为了要害你或折磨你。”她低声说,“我是为了提醒你,才让你体会到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未来。如果我说,你过去几年的一切,确确实实有可能变成现实,而我正掌握着使它实现的办法,你愿意将它实现吗?”
第1815章 第一个问题
她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楼琴告诉她的太少了,林三酒心想,仿佛是一个电影预告,只挑了最能勾住人的部分展示给她看,细节,原因,陷阱,以及未来……对她而言,全是迷蒙不清的。
但是,有这一个预告就已经足够了。
她与楼琴正并肩走在Exodus长长的过道中,明明是一艘圆形的飞船,若是一直走下去,她应该能回到原处,回到朋友们的声音、形影和笑容中去的;但是她们越走,离身后隐约的温热光亮就越远,直到它变成了另一个星球上另一个梦里一触即散的涟漪,与她隔了一千个人生。
林三酒真希望自己能转过身,走回去,走回到本该属于她的那一段生命中去。
下决心要走的时候,她好像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迈出了脚步;如今脚下一步步动起来之后,她却聚集不起力气再停下来、转回头了。
“我们马上就要从‘缸中大脑’里出去了。”楼琴近乎温柔地说,“你能保证我一件事吗?”
如果不是五官相貌相仿,林三酒几乎想不到她与当年的女孩竟是同一人。“什么事?”
“给我一个把事情讲解清楚的机会,让我把话说完。”楼琴说,“在回到现实中后,你可能会冲动,可能会对我愤怒,可能会想要离开……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暂时保持平静,因为你很快就会明白,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连林三酒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想的是什么样的。
她想起谢风说过,鲨鱼系“虽然做的事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却是对的”——她不傻,自己循着鲨鱼系的线索一路深入,大肆破坏,想要逼出鲨鱼系的幕后人,最终却落入了楼琴为她准备的“缸中大脑”里。即使她想要不承认,也没法对二者之间的关系视而不见。
“我看见的鲨鱼系的所作所为,也是可以解释的吗?”林三酒怀着隐隐的希望问道。
楼琴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又摇摇头,只是笑了。
二人似乎正越走越快,四周越来越明亮——奇怪的是,过去几年里,林三酒一直也是生活在温暖光明之中的,比以往人生中任何一刻都亮堂;但是此刻她却产生了一种自己正从深海急速上浮的感觉,天光伸手抓住了她,水波清亮地摇晃——再一回头,Exodus退入了漆黑的宇宙深处,带着谈笑的朋友们与那几年的时光,沉没消失于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好像真的是刚从海里浮起来一样,林三酒蓦地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奇怪,她刚才眼睛有闭上过吗?
她知道自己在落入“缸中大脑”之前,正走在繁甲城里,刚刚发现一群穿着生化服的人在那儿看着一排屏幕。她以为自己在那之后,不慎踩中了什么陷阱,或者被抓走去了什么地方,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仍然站在同一处,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林三酒的一只手还扶在城道内雪白的墙壁上;白炽灯从头顶上洒下无动于衷的光,照得走道中那一段装着履带、圆盘和金属封闭管的机器寒亮光润。
甚至就连她的脖颈,也是像几年前——不,现实中应该才过了短短片刻——像此前一样,微微从墙角后探出去、向外看的。
那一群穿生化服的人,压根没有察觉到林三酒的存在,也压根不知道她身上已经过去了几年。他们仍然盯着面前屏幕上的普通人们,一边指点,一边轻声交谈,将记录仪按得不住作响;林三酒还听见其中一人说:“不错,A组成功了,我们再试下一组。”
A组做了什么来着……对了,楼琴呢?
她这才从惊讶和恍惚中醒过神,忙四下看了一圈。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念头一样,从林三酒身后的城道深处,一步步走出了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和大脑产生的人生中一样,楼琴裹在同一件风衣里,每走一步,黑色双腿就从风衣间一现;风衣与黑色裤子的交错闪没,让她看起来仿佛是行走在泛黄的钢琴琴键上,好像这一段城道,就是一段她精心写出来、谁也听不见的音乐。
林三酒心想,她或许马上就能完整听见楼琴所写的乐章了。
“我有太多问题了。”不等那姑娘走近,林三酒已低声说道。
“我知道。”楼琴冲她一笑,仍然是那种自然舒展,微微斜勾着,但不达心的笑容。“我也愿意回答你。你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吗?”
林三酒点了点头。
她们说话的声音传荡在城道中,引起了那群穿生化服的人注意;有人忙远远问了一声:“谁在那边?”
楼琴迈步走过墙角,自然而然地吩咐说:“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我带个人来看看。”
“啊,是……”那几人都怔了一怔,好像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突然看见她。
楼琴似乎变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她带着林三酒走入城道中时,那几个穿生化服的人都老老实实,一眼也不朝二人身上看;但是林三酒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的心神都从屏幕上飞走了大半,试探着、感觉着从他们身后走过的楼琴,为她的存在而隐隐惊叹。
“鲨鱼系是我们一手创造的组织,一开始,我们只不过是希望能获得在末日世界的权力与保障而已……变成如今模样,实在是意外。”二人走远了一阵之后,楼琴引着林三酒,漫步在布满精密仪器与设备、看着又像工厂又像实验室的城道里,边走边说:“我现在一般不出面了,他们很少能看见我。”
对于鲨鱼系的介绍,倒还不算出乎意料之外——能够在鲨鱼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说明鲨鱼系可能就是楼琴的囊中之物——要说有什么令林三酒生出注意的,就是她用的人称是“我们”。
“关于鲨鱼系,我自然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但是我想问的第一个,不是它。”林三酒看着她,心中涌起千头万绪,复杂、温柔又强烈,最后只化作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你和楼野过得还好吗,你和他都没事吧?”
把“缸中大脑”里的相逢也算上,楼琴直到这一刻,才忽然第一次露出了与多年前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的神色来。
她好像有几分吃惊,有几分想笑,还有几分想哭,一下子忽然鲜活了,褪去了年华和硬壳,仿佛要倚在林三酒的胳膊上,埋怨地问她怎么才来。只是那一个雀跃轻盈的楼琴,从如今这一个成熟凉利的楼琴脸上一划而过,就消失了。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老样子,没变。”楼琴叹息着,笑着说,“我明明都是一个大人了,你还是要伸出胳膊笼着我们似的。”
林三酒确实希望能伸出手,帮她抹去可能沾染上的灰尘。
“自从与你分开之后,我们也吃了点苦,冒了点险,倒是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说的。我们那时的目标很明确……末日世界又如何?人生莫测又如何?都有解决的办法。把人捏成想要的样子,把东西放在该放的位置上,只要有了权力与武力,即使是末日世界,也会在你面前匍匐下去的。”
楼琴忽然一笑,自嘲似的说:“至少,当时我们是那样想的。”
“我和哥哥运气不错,能力也不错,加上有人帮忙,所以渐渐地,我们也越来越接近理想中的状态了……”她好像陷入了淡淡的回忆里,轻声说:“可是我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们还是太天真了。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权力也无法驯服的……那一定是命运吧。”
林三酒一声不出地望着她。
“谁能想到,明明是有签证的传送,也会出问题呢?”楼琴这一次的笑,好像只是下意识的掩饰。“我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哥哥了。即使以我,以我的势力与资源,以……都没能找到哥哥的踪迹。”
第1816章 鲨鱼系的目标
楼琴一定有很多年都没能跟人真正地说一会儿话了。
这个感觉,是林三酒在看照片的时候生出来的。
如果说一开始楼琴出现的时候,给她的感觉仍然是带着几分凉,藏了几分对世界的冷笑,那么此刻与她渐渐说起楼野、说起过去的楼琴,就显然暂时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如今的人生;她借着林三酒这一个故人,与过去那个小姑娘的自己,隔着时光重新碰触、连接上了。
她歪着头,在眼睛后方遥遥的深处,亮着多年前的光芒。
“我哪里会想到,一个飞来飞去的大脑,居然不是鬼而是一个人呢!”她仰头笑起来,指着照片说:“你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多不合理吧?”
林三酒将照片举在眼前,也没忍住有点想笑。
当然,她手上这叠照片不是在如月车站时拍的——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惦记拍照呢。据楼琴说,在他们与林三酒分开不久之后,恰好遇上了一个记忆摄影师,可以将人类不太可靠、随时间而游移变形的记忆,还原成凝固不变的照片;就算你记错了某一个场面也没关系,照片中的场景一定就是当年的场景。
比如说,林三酒一直觉得自己当年就是个模样普通的大脑。虽然大脑不常单飞,但大脑该是什么样,她也是什么样,很老实不出格;没想到如今一看照片,她也得承认照片里的灰白东西鬼气森森,沟壑密布,好像一缩一张之间,就有什么阴谋要滴出来了。
那就是她啊?怪不得当时两个孩子一上来就打她呢。
不仅是如月车站的记忆,在与林三酒分手之后的几年里,楼琴断断续续也凝下了一些零星照片。她说,那是因为自己与哥哥后来地位势力都不同了,许多人都愿意讨好他们,有人不知道怎么打听出他们以前用过记忆摄影,还挺喜欢的,就给他们牵来了一溜儿记忆摄影师。
也正是多亏有人想要奉承讨好,林三酒才看见了刚刚长成青年的楼野。
他长手长脚,好像一根刚抽出没多久的瘦竹子,隔着照片都能看出来,他好像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安排忽然长了这么一大截的胳膊腿。他过去那种混不吝的跳脱劲儿,收敛消散了许多,如今眉目清朗而疏远——只有在回头看见妹妹的时候,脸上才像是大雾初散一般,流露出了一丝情绪。
与她在“缸中大脑”中回忆出来的楼野,差距竟然这么大了。
在林三酒看着楼野的时候,楼琴一直扭过了头去,只望着城道里一丝不苟、寒凉光亮的各种大型机器。
这许多年来,有时想起楼氏兄妹,林三酒都下意识地觉得他们还在一起,有彼此照应,总好过孤零零的人——就好像“兄妹”这一层关系,可以保证他们不失散一样。
她沉默地将照片递还回去。
“末日世界太大了……”她低声说。
林三酒好像也只能找到这么一句苍白无味的话可说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那种经历呢?每一次的分别,就像是跌入急流漩涡,被远远冲散在黑沉沉的大海里;末日世界究竟有多广袤,是否有边际,甚至已经超出了人类能理解的范畴,若是试图将心神投入那片宇宙里,连心神都会在永恒的延展中消散的。
她与其分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再也没有听说过对方消息的朋友,实在太多了,清久留,波尔娃,木辛,海天青……但她没法拿这一点来安慰楼琴,因为那些渺无音信的朋友,至少都还不是自己的楼野。
她想起了司陆。他提起下落无踪的刺图时,那一刻的神色与声气间微不可察的颤抖,让她当时一瞬间就生出了强烈的恐惧:就好像她看见了前方路上的遇难者尸身,但无能为力,也无法改变脚下前进的路途,只能祈求上天,不要让下一个轮到自己。
“他可能已经死了吧。”楼琴平静地收起了照片。
看见林三酒脸上骤然一变的神色,她仍旧很平静地笑了一笑。“你别这样看我,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我亲眼见过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不管楼野是死了还是失落在外回不来,我都不意外。只不过,它是一个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了。”
她顿了顿,引着林三酒走过一个转角,又忽然说:“有时我希望他死了,有时我希望我永远也不知道。”
不亲身体会到楼琴所遭受的煎熬与痛苦,可能也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句话;即使是林三酒,也只能隐隐约约地明白。
仿佛连叹息都太轻飘而不合时宜。就在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时,楼琴继续说道:“总而言之……你所见到的今天的鲨鱼系,与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其实都是因为哥哥。”
“噢?”林三酒一怔,知道答案终于要来了。“为什么?”
楼琴忽然顿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我跟你说过,你在‘缸中大脑’中所体验到的一切,其实都是有可能实现的,对吧?”
关于这一点,林三酒也存着疑虑。“你所说的实现,是指让他们……”
楼琴似乎意识到了她想说什么,摇摇头,说:“不,你与朋友们的重逢相处,或者说他们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那都是你们的决定,我所说的实现,并不涉及到他们的个人意愿。我只能给那样的未来,提供一个机会,一个基础。我问你,你这样渴望能够和亲友们重聚,为什么还没有重聚呢?”
“你说为什么……”林三酒这一下是真的有些茫然了。“这不是很明白的吗?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重聚的机会啊。再说,哪怕有了重聚的机会,相伴也只是一时的……”
“这个机会是?”楼琴打断了她。
“大家都要传送到一个世界,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林三酒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问起答案这么明显的问题。“往往是好不容易与一个人重逢了,大洪水或传送后,又失散了。”
她苦笑了一下,说:“更何况,末日世界还给他们造成了各自不同的问题……有不少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明白该怎么解决。我在‘缸中大脑’中体验到的时光,在现实中永远也不可能发生。”
楼琴点点头。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没说话,只是示意林三酒跟上她,二人顺着城道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一个转弯,林三酒赫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一开始的那条城道中。
都过去小半天工夫了,那群穿生化服的人仍站在原处、盯着屏幕;就在她们步入城道中时,不知道他们恰好看见了什么,突然间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们的喜悦爆发得这么强烈响亮,情不自禁,给林三酒都惊了一跳。
那几人好像在一瞬间,都从成年人变成了小孩子:有一个人在原地反复地跳,震得地砖砰砰作响,却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有人与旁人击掌欢呼后,还像高兴疯了似的,拍击着屏幕、机器、墙壁和自己的大腿;有人一把摘去了头套,露出一张疲惫而胡茬稀零的脸,蹲在地上,捂着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们成功了,不,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另一个摘下头套的人,抬眼看见了楼琴,几步冲上来又叫又笑,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她的地位,只记得她也是一个普普通通、可以分享喜悦的人。“五组,全部都过了,五组啊,没有一个人被副本拦住!”
楼琴怔了怔神,眼睛中闪动起了淡淡的光亮,仿佛雨天时不断被雨点打得搅动起来的池塘水面。一个又淡又像是想要掉泪般的笑,从她脸上浮了起来。
“真的?”她不敢置信似的,喃喃说:“五组都……?”
林三酒想起了自己此前在工厂看见的一系列令人迷惑的环节,没忍住,终于问道:“你们在高兴什么?什么快成功了?你们的工厂到底在干什么?”
那生化服下的女人看着林三酒,好像她刚从外星世界而来。在楼琴点了点头、给了她许可之后,那女人顿时从喉咙中爆发出来了欢庆,一巴掌打在了林三酒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