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林三酒将它当成了破坏的背景音,直到打得不剩下什么可打的东西时,才抓起了那一个幸存下来的麦克风,刚要冲它说话,却听麦克风里嗡地一响,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就被抹去了,挤进来了又一个声音。
“林三酒?”余渊的声音问道,“是林三酒吧?你跑来繁甲城了?我看到你停在繁甲城上空的Exodus,所以我也赶来了。”
那一刻的喜悦,林三酒现在想起来,皮肤还会微微颤栗。
终于见到余渊时,她觉得离上次看见他仿佛过了一辈子;激动之下,她甚至都没管数据体会怎么想,扑上去就将他揽在了胳膊里——就连通讯中那一个看着让人头皮发麻的人皮袋子,也因为装着礼包、韩岁平和女越而别样可爱了起来。
“先回Exodus里再说。”很快,二人就下了决定。“鲨鱼系的人估计就要来了,咱们在空中更好掌握形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数据体在,他们回到Exodus的过程一切顺利;只不过在Exodus里等了好半天,林三酒却发现繁甲城周围依然是安安静静的,谁也没来。
“莫非那几个穿生化服的人没去报信吗?不可能啊……毁了他们一大片东西,还占了老巢……”林三酒喃喃地一边说,一边转圈。“怎么连那老太婆也没派来一个呢?”
他们等到第二天的时候,终于有一辆飞行器靠近了繁甲城。
林三酒憋了一天的战斗渴望,登时熊熊燃烧起来,恨不得跳上Exodus往下扑,给鲨鱼系的人踹进烟霾层里才好;但是等那飞行器的图像从屏幕上清楚起来时,她不由傻了眼——居然是一辆脑袋上顶着“TAXI”字样的出租飞行器。
“鲨鱼系这么寒酸吗?”余渊问道。
……不至于啊?
不仅是搭出租飞行器来的,而且那出租飞行器大摇大摆、熟门熟路地贴上了Exodus的肚皮;不仅贴到了肚皮底下,沙莱斯还居然二话不说地就给它开了门。
“因为他有权限。”面对主人的质问,沙莱斯理直气壮地说。
林三酒看着远方那一头金发的高大人影朝她走来的时候,有半晌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掐我一下。”她对余渊说。
数据体一点也不留情面,那一下疼痛鲜明锐利、清楚真实,哪怕她刚才真在做梦,现在也疼醒了。
当林三酒抬眼看向斯巴安的时候,后者显然误会了她眼中的泪光。
“我也很想你。”斯巴安又像是想笑起来,又像是要掉泪,绿碧色的眼眸亮透得仿佛能将阳光晃进人心里去;看他一眼,仿佛体内都热热地充盈起了一场明媚的夏日。“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追了母王一路……”
“等等,我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可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林三酒是一点都没听懂。
“你不是追着母王找我的吗?”斯巴安也有点愣了。
“我的确是打算跟上母王的踪迹找你来着……”林三酒不尴不尬地答道:“可是我们因此陷入了一个副本里……从那副本出来后,我们就在漫步云端了。”
斯巴安笑起来。“是一个空间类的副本吧?母王就是从那走了一遍,没想到我们都进了漫步云端——要不是你将Exodus压在一座城头上,我还真不知道你我竟然在同一世界。”
如果说林三酒有什么决定特别正确明智,那一定是她将自己位置广而告之这一点了。斯巴安到了之后没多久,又一辆飞船就带来了司陆的求救口信;他被困于一个副本中,好不容易才托人与外界取得了联系。等她和斯巴安一起把司陆接回Exodus的时候,谢风居然正盘旋在半空里等她。
“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来投奔你。”谢风诚心诚意地说,“我只是为了让他们不安。”
“那有什么关系?”林三酒忍不住笑起来,“我让沙莱斯给你做好吃的!”
事实证明,谢风在做饭一途上,居然出奇地有天分——堂堂一个杀戮天才,在Exodus上没待几天,就变成了杀鸡天才;因为她尤其擅长做鸡肉料理。实在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她虽然擅长,但总也不肯做。
林三酒每天早上都会像老干部视察一样,在繁甲城上空转一圈;结果在她试图拿回自己飞行器的时候,恰好发现了一直被困在城外次空间内的八头德——当天大家一起坐在餐厅时,连她也不敢相信,Exodus上居然聚集起了这么多同伴;能在漫步云端找到的人,这一下几乎都找全了,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感谢鲨鱼系了。
她没想到,自己还是想得浅了,没敢做一个更大的梦。
“我在想。”斯巴安有一天提议道,“既然你希望能与大家重聚,又不愿意放过鲨鱼系,为什么不让他们利用大洪水跳跃服务过来呢?漫步云端不正好要来一场大洪水了吗?”
第1813章 正文?番外?安能辨我是雌雄?
当林三酒推开门的时候,她看见了两个一听见声响就立刻分开了的脑袋,速度快得简直好像那两个脑袋在偷情。
“你们在干什么?”她微微有点狐疑地问道。
“没干什么啊。”谢风板直着一张脸,若无其事似的反问道:“怎么了?你有事?”
林三酒看了看她身边的水母。那水母非常漂亮,浑身都闪烁着淡淡的金棕色,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触足仍在半空中柔软地飘摇,仿佛身处水中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水母身上圆伞状的部分,到底是脑袋还是身体啊?不管是哪个,谢风能面色如常地跟这样一个伞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倒确实不是一般人。
“你又打算要干什么了?”知道谢风不好对付,林三酒便向水母发问道。“你怎么一天到晚老也闲不住,当水母都阻止不了你?”
“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你妈没时间给你指导说话的艺术。”水母发出了波西米亚的声音,“你来这儿干什么?拿东西?赶紧拿,拿完快走,别让我们耽误你出去做搅屎棍子。”
更可疑了。
“你不会是要找元向西报仇吧?”林三酒不但不走,反而抱着胳膊站住了。“谢风身手再好,也杀不死一只鬼的。”
几天以前,波西米亚和元向西之间的口角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一人一鬼总共有五条舌头,都伶牙俐齿的,谁也说不过谁,于是干脆打了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赌——谁被证明更好看,另一个就要做三天水母。
怎么变倒不是难事,如果给礼包一个机会,他愿意把林三酒之外的人都变成水母。
除了个别像兔子之流的好事者,Exodus上的大部分居民都不肯给他俩投票,于是一人一鬼就启程前往一个没有迎来末日的星球收电话号码去了。结果就是这么巧,那个星球上正好以纤白柔弱为美,如果长发飘飘、不带人间烟火气就更求之不得了,元向西一落地,登时成了国民偶像,这中间的时间差,甚至还不够波西米亚吃一顿饭的。
“这绝对是他计算好了的。”回Exodus以后,水母见人就说,“我上当了,鬼在坟地当然受欢迎了!”
也不知道波希米母现在又要干什么。林三酒越想越不放心,坐下来对谢风说:“对了,黑泽忌正找你呢,你出去看看吧。”
谢风的镇静如同一张破碎的面具,稀里哗啦地从她脸上掉了下来。“你没告诉他我在这儿吧?”她直起后背,四下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好像恨不得能从通风孔里钻走。
黑泽忌对武道的沉迷与追求,在遇上谢风之后,就几何式地爆发了——一开始,谢风还能抱着切磋精进之心和他过几场,然而她毕竟是个正常人,眼都没眨地连续战斗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再也受不了了,为了重新拿回自己的人生,她如今变成了飞檐走壁的天才。
给谢风吓唬走以后,林三酒坐在桌子一边,水母坐在桌子另一边,审讯开始了。
“沙莱斯告诉我,你今天还跟余渊、大巫女、韩岁平都单独谈话了。”她问道,“为什么?”
水母不安之下,触足飘摇,说道:“用沙莱斯监视我,你是变|态吗?我以后还能放心洗澡吗?”
“谁愿意看你洗澡,是你让沙莱斯给你安排房间单独会面的。”林三酒哭笑不得,说:“快说,不然让你去西边送饭了。”
即使身在船上,人偶师当然也不可能屈尊降贵跟她的猫猫狗狗混在一起,于是一上船就带着人偶把西边一大片都占上了,如今小半个Exodus人畜不近,阴云笼罩,西边从此被称为“失落的大陆”。
除了斯巴安有时会故意去溜一圈之外,林三酒怀疑猫医生也时不时就偷偷溜过去享受人偶按摩,但她没法证实这一点,因为猫医生太难抓了,路上还尽是愿意给它打掩护的人。
“呵。”水母一点也不怕她,“你说了我就去送吗,也得你娘肯才行。”
一时间,林三酒还真拿波西米亚没办法了。她想了想,说:“要不我换屋一柳来问你好了。”
水母触足高高摇起来,仿佛竟很高兴的样子。“想不到吧,他今天一早就出门了,清久留给他骗出去的,没有几天回不来。”
要说有什么叫人想不到的,那肯定是屋一柳与清久留之间的……姑且称为友谊吧,如果一方老是把另一方骗得团团转的关系也能称为友谊的话。明知道对方是影帝,还会接二连三地上清久留演技之当的聪明人,可能也就只有屋一柳了——好在“骗局”的后果往往也是两人都挺开心。不过,如今整个Exodus的人都知道了,屋一柳上船就变成了个傻子。
自从大家都聚在一起后,船上产生了不少新形成的好友,比如说J7和沙莱斯——它们同类相吸倒是好理解;比较难以理解的,是玛瑟和灵魂女王的关系。而另一段叫人想不到的友谊,就涉及到这只水母了。
波西米亚一向对长相好看的人没有抵抗力,这林三酒是早知道的,所以她与Bliss关系好还能算是意料之中,然而这段友谊的第三角居然是楼野,可实在叫人想不通。
隔了许多年不见,楼野与当初的区别倒不算太大,仍旧保持着一个少年的模样;他跟波西米亚几乎一拍即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人见人愁,谁看了都要躲着走——他们俩也知道人家提防他们,所以Bliss就成了打掩护的,毕竟她冲谁一笑,对面都会恍惚个一两秒。
“再不说,我把你从沙莱斯的备餐名单上删掉。”林三酒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在如此重压之下,波西米母终于吐出了实话。
“老大一个星舰,只能憋屈在宇宙一角,一动不能动,难道你不觉得浪费吗?”水母说,“你知道我有多少想去看看的地方吗?如今我们不必担心传送和大洪水了,难道你不希望大家一起在路上旅行吗?我知道,你不用急着张嘴,你不肯走是因为季山青嘛。”
飞船里有一小缕数据形成的季山青,飞船外还有一个庞大的季山青本体。为了能让他永不再受孤单煎熬之苦,林三酒将Exodus停泊在了季山青本体的怀抱之中——看不见的季山青的数据,像一池水,也像一双臂,永远地抱在了姐姐身边。
“我想啊,要是我们能给季山青给挖起来一起带走,不就没问题了吗,他还可以继续包着我们,当个活动帐篷。”水母高高扬起伞状部分的边缘,仿佛十分得意,“我为此花了好大心思呢,把船上有点用的人都聊了一遍,没找你当然是因为你没用了,这还用说吗。”
分明是怕自己反对吧——毕竟涉及到季山青作为一个数据体的生存问题,林三酒怎么能让她随便胡来?
“你不要一副忧虑过度的脸了,诶呀看了就讨厌。”水母一边说,一边伸出触足,十分嫌弃她、要把她的表情给扫下去一样,在林三酒脸上划来扫去一番,说:“你现在都知道了,就快点走吧,我找的下一个人就要来了。”
说来也巧,波西米母话音一落,门就被推开了,林三酒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楼琴。相比起当初在回忆录中那匆匆一眼,楼琴如今的面容对林三酒来说更清晰真实了;她微笑起来时,眯得长长的、尖尖的眼尾,与那总是向一侧微微勾起的嘴角,让楼琴看上去总像是在调笑着谁一样,有种不羁而洒脱的漂亮。
“下一个是你啊。”林三酒叹了口气。“你也不得不配合她的乱来?”
“没办法。”楼琴耸了耸肩膀。
“还不快点走?”水母催促道。
林三酒坐在椅子上,仍旧没起身。她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楼琴坐下,看了看波西米母,又看了看楼琴,忽然问道:“我在这儿已经多久了?”
“你问沙莱斯啊。”波西米母说,“你是指来到季山青身边之后吗?”
林三酒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在笑;自从大家聚在一起之后,她仿佛脸上从来没有停止过笑——她怎么能不笑呢?即使是梦,也不可能比这更美好。
“不,我是指。”她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笑着问道:“楼琴,我陷入这一场幻觉已经有多久了?”
第1814章 你愿意实现它吗
哪怕是不穿太空服坐在Exodus上面,也没关系。
眼前茫茫的漆黑宇宙之中,在目力被拉伸延展至尽头之处,林三酒才能隐约瞧见漂浮在太空中的几丝银线,裹在微弱浅淡的光里,好像柔软地舒展开来的一小片蛛丝。她知道,那是数据流管库,而Exodus身边像深海一般包住她的黑暗,是礼包的所在——或者说,在她的想象之中,是这样的。
“你看到那个了吗?”林三酒指着贴着Exodus下方行驶的一架小飞行器,说:“那好像是余渊在帮飞船做检修。”
楼琴摇了摇头。“我看不见的。”
林三酒想了想,又说:“我刚才去找波西米亚之前,答应J7要跟它一起看看意识力的进展。你不知道机器人有多死板,我答应了它的事如果没做到,那它对我的整个信任就都没有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拍了一下额头。对啊,既然这都是她的幻觉,真正的J7当然不会生她气。
林三酒恍惚地想了一会儿。“太真实了。”她叹息着说,“太真实了……如今回想起来,过去几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我真正亲身体验过的一样……分明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我甚至现在也很难接受,我其实正处于一场幻觉里。”
不可能是假的——她现在好像还能模糊听见Exodus里传来的隐隐谈笑声。如果这几年从没有存在过,那岂不是等于她的生命也被挖走了一块吗?
楼琴坐在她身旁,一双裹在黑色裤子里的腿,刺在雪白的船身上。
她转过头,向一侧微微斜勾起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林三酒此前从没有在她面孔上见过的笑容。它那么轻易自然,只涉及到肌肤的舒展与收缩,在那一层流畅舒展的笑容下,是漆黑的、冰凉的、坚硬的东西。是什么,林三酒不知道,她看不见。
除了在屋一柳记忆中匆匆的那一眼之外,她从没有见过长大成人的楼琴,自然也没有见过她的笑容。林三酒用想象填满了许多空白,甚至还把波西米亚变成了一只水母;但是这样的笑容,她知道自己是想象不出来的,尤其无法在当年那一个活泼雀跃的小姑娘身上想象出来。
更何况,还有声音。
Exodus上的楼野,仍旧是多年前的少年模样,仍旧保持着当年那一种刚刚离开变声期不久的嗓音。可是当楼琴说话的时候,她曾经特有的、轻灵跳跃的音色,如今却沉浑柔厚了不少,如同灌了一口冰凉的波本。
此刻,这一个林三酒知道不是由自己想象出来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之所以你感觉这样真实,因为它从某种角度而言,并不是幻觉那么简单的东西。”
楼琴舒了口气,看着前方漆黑宇宙——在她眼里,她看见的是什么?——好像讲故事一样慢慢说:“我们体验到的人生中的一切,都是通过大脑感受到的。大脑所创造出来的一切,与大脑所体验到的一切,本质上都是它内部产生的神经信号……对于你的大脑而言,你确实在这一个地方度过了几年时光。”
“但它不是真的。”林三酒苦笑了一声,说:“是我想象出来的。”
“什么是真的呢?”楼琴歪过头,说:“对你而言,这个宇宙、人世的存在,不也是因为你的存在才存在的吗?如果你消失了的话,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不也就消失了吗?那么你大脑产生的东西,当然就是你的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一部分,不是么?”
林三酒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笑了:“我对哲学类的话题一向不在行。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效果?副本吗?”
楼琴很坦诚,丝毫没有要遮掩隐瞒的意思。“是【思想实验系列】,算是特殊物品吧……它有许多子分支,包含了许多思想实验,你现在所处的这一个,是‘缸中大脑’。”
原来是这个啊,林三酒恍然地想,她还真知道。
“如果你没出现,我想象出了一个你,那么一切都没有破绽了,对吧?那我会一直生活在‘缸中大脑’里,过完我的一辈子吗?”林三酒问道。
楼琴沉默了几秒,好像不知道被勾起了什么思绪似的。
她慢慢地、几乎是斟酌一般地拣着字词说:“我的出现,其实不是破绽。因为人的想象力是极富包容与弹力的,许多事都可以解释得通……你也有过那种经验吧,梦里时觉得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了,醒来后才觉得荒谬。同样的,哪怕你觉得你想象不出我如今的形象,我却以这副形象出现了,那么只需要在想象中轻飘飘地感叹一句,‘真是想象不到啊’,也一样能过关。只凭这一点,不足以唤醒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