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是啊……要不我怎么能出来呢?”它用十分耐心的语气说,“人钻进圆台后,只要一靠近那些神经线,哪怕是乱扑乱撞时不小心靠近的,神经线也会主动贴上来。这么好的机会,你刚才没试试,多可惜。”
“碰上之后呢?”林三酒一半是为了拖延时间,一半是为了打探消息。
堕落种不知道看出她的用意没有,却挺配合。从红布后,那声音稳定而令人难受地响了起来:“碰上后,就借由人工神经线进入了堕落种的脑海呀。当然了,仍然会记得自己实际上是一个进化者,也会知道这是暂时体验,最后还是要回去……毕竟谁也不会真的愿意永远变成堕落种。”
“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体验这种事?”即使是如今本质劣质了不少的林三酒,都无法想象出一个合适的原因。
堕落种又低声笑了一下,林三酒全神戒备地等了几秒,它似乎却没有再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了。那片红布成了一张悄无声息的屏障;她明知道红布后头就是一个令人恐惧反胃的生物,却不知道它究竟要何时才会露头现身,更不知道它露头现身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低微的、闷闷的一声响,几乎是紧贴着她的后脑勺响起来的——本就已经接近惊弓之鸟的林三酒,在一惊之下急忙扭身回头,没忘在身上打开了【意识力防护】;只是目光一落在身后,她顿时反应过来,那声音不是冲着她来的,是从玻璃管内部发出的。
“尧瀚”裂开了。
刚才那个与任何一个活人都同样真实的“尧瀚”,现在就像一张肉皮,随着里头的东西涨大了尺寸,终于绷不住了:从下巴、胸口、大腿根、胳膊根等地方,原先那一个女人的外表渐渐撕裂开了,断口丝丝拉拉地抽出了无数白筋,露出了底下的堕落种部分真容。
断皮之间,是一片漆黑光滑,闪烁着滑光的皮肤。
“尧瀚”的身体、眼球和头发,随着底下堕落种越涨越大,逐渐全部裂成碎片,卷抽缩紧成了一条条挂在黑色堕落种身上,很快就被底下的东西几口就全吞了回去——剩下一个从未见过的全新人形堕落种,正紧贴在玻璃管壁上,紧紧地盯着林三酒。
它那形状与人类有几分相似得头颅中央,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个深洞。那深洞正对着林三酒;随着它猛地以头撞上玻璃管,她又一次听见了刚才那声撞击的响声。
她看着玻璃管内的堕落种,明白了。
“蜂……蜂小姐?”
第1694章 新版林三酒的决定
现在想想,红布后的堕落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哪怕是不小心靠近”的人也会被神经线贴在脸上——她不是见识过吗?在导游小姐钻进圆台底座时,那些长线就像是虫子在闻嗅猎物一般,曾经朝导游小姐的脸微微抬起来过。
林三酒刚才突然松开门时,导游小姐被吓得慌了,匆忙急促地摸索了一阵;恐怕就是在她寻找开关开门时,不慎被神经线连上了。
等导游小姐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玻璃管里,看着外面的林三酒了。
林三酒明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一动不动发怔的奢侈,却不知怎么挪不开目光。
那是一个浑身漆黑的堕落种,勉强还算是个人形,只不过像是一个用嚼过口香糖捏成的人形:躯干黏连扭曲,脖子又长又弯地垂下来,与那么粗长的脖子比起来,脑袋小得不成比例,就像触手末端生了一张脸。
那“面孔”上只有一个深洞,皮肤扭绞着凹陷下去,仿佛脸上被扒开了一个深黑色的肚脐眼,令人看一眼头皮都炸了。
“咚”一声闷响,那黑色堕落种猛地又一次撞击上了玻璃管内壁,给林三酒惊了一跳——她的反应似乎给了堕落种很大满足,当它将长长的手臂支在玻璃上、后仰起脖子时,很显然是准备再撞一次了。
“蜂小姐!”林三酒怒喝了一声,心底却极凉。
她见识过圣诞老人那种纯粹黑暗的堕落种,也见识过在痛苦里浮沉挣扎的长足,却第一次在看见这种由阴暗面凝聚起来的生物时,清楚意识到它里面只是一个耳根子有点软、还算挺善良好说话的人类。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人类的意识在纯恶的浸泡包裹下,展现出了这一面。
“蜂针毒。”林三酒低声叫了一句,尽管对方应该听不见,也能看见口型:“你快从它身上退出来!”
按理来说,游客自己选择体验堕落种了,也应该能自己选择结束;只要导游小姐别慌,冷静下来,肯定有方法可以退出堕落种脑海,再从圆台下出来——这里毕竟不是一个陷阱,而是一个体验厅。
就在这一时刻,她听见了。
身后不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就像是有某种庞大的东西正在从布料下慢慢爬出来。
林三酒蓦然一扭身,更多的意识力都涌入了身上防护。
红布后的东西出来了——又一个堕落种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与大多数外形恶心难看的堕落种相比,这一个竟然不算过分:它除了个头足有一辆轻型卡车那么大之外,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单薄,就像是一只不慎被汽车轮胎压扁了的老鼠,又被晒干成了一个枯瘪灰白的皮毛袋子。疏零零的长毛从它身上的皱皮缝隙里钻出来,唯有最前方,一条半弧形的、看上去很坚硬光滑的巨大白色物质,跨越了它整个扁平的头颅,正对着林三酒。
那条白色物质中央,忽然有个黑色小点一闪就消失了,才突然让林三酒反应过来——那恐怕是它的眼睛。
“你敢……你敢出来了。”林三酒咽了口口水,尤其清楚地感受到了身上铁索的存在。“你把展台给破坏了?”
“破坏?”那只干瘪皮毛袋子似的堕落种,在说话时,竟没有一处在动,压根看不出来哪里是嘴。它以四肢着地,手脚却尤其像人类,指趾长长的按在地上,就像一个身体异型的男人套在一只扁袋子里,只露出了手脚。“我可用不着啊。我知道展台的构造,知道怎么把它打开,我可是顺顺利利地出来的。”
怎么可能?
林三酒不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个说法的不对劲之处:堕落种用某种手段得知展台构造,这是有可能的;但是设计制作展台的人,却没有任何理由要设置这么一个机关,能够让堕落种从里面把展台打开。
那堕落种咯咯笑了一声。
“我跟你认为的堕落种可不一样呢。”它低下了音量,嗓音摩擦着说:“我啊,很特殊的。比如说,你现在肯定以为我要对你不利了,是不是?”
林三酒没有回答。
“那你就错了。我对人类可是一点恶意都没有的好堕落种。怎么能拿群体来代表个体呢,对不对?”它明明不可能露出“笑”这种表情,却还是无端让人产生了这种错觉。“你看你,都被捆成这样了,连路都走不了,只能蹦,难道真的要打架吗?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你放心,我根本不想伤害你。我还可以告诉你走哪个方向可以从展厅里出去,你只要转身走了,我绝不会动手,连看都不看。”
它一边说,一边抬起前面那两只人手,装模作样地将它们按在了半弧形的白色眼睛上——就像以两只手遮车窗一样,根本遮不住,在手掌之间还浮起来了一个黑点,瞧了瞧林三酒,又伴随着笑声消失了。
堕落种凝结了人类本性中最沉重的阴暗面,自然没有半分信用——然而在林三酒思考了几秒之后,却忽然意识到,至少在此时此刻,堕落种这番话恐怕很有可能是真的:它真的想让自己走。
她留下来的话,无非就是你死我活地战斗一场。哪怕林三酒被捆上了,她也实打实地炸碎过一只堕落种,战力是有的;双方一旦开战,对于堕落种本身而言,不止是危险大,也不能满足它残酷暴虐的欲望。
换个角度想,如果林三酒在危险关头丢下同伴逃走,那等导游小姐退回自己身体后,要面对的得是多么恐怖绝望的事实?先从精神上折磨她,再从肉体上折磨她,不比硬生生打一架舒服多了吗?
更何况,林三酒走了也未必就能真的彻底逃脱;如果能在她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再摧毁她求生的希望和去路,恐怕这堕落种要爽得浑身发颤。
只不过,林三酒对自己的逃命能力有信心——哪怕被捆住了,只要给她一点点机会,她也有把握可以成功逃生。
“怎么样?”那堕落种近乎温柔地催促道:“我要是想对你不利,刚才早就下手了,是吧。我的慷慨、仁慈,我想我都已经证明过了。你要是担心,我就回展台里去等着,等你走远了我再出来……噢,蹦远了,我再出来。”
它觉得十分好笑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身后玻璃管上,又传来了一声撞击的闷响。导游小姐现在还没有找到办法回到自己身体里,也就是说,哪怕她现在走了,蜂针毒也不会介意……可能神智上都反应不过来,也不会觉得这是大事。
导游小姐的绝望,要等她回到自己身体之后才会发生。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不走?
第1695章 现世报啊
林三酒与堕落种之间的协议,很快就达成了。
为了让她安心离开,堕落种同意回到展台的玻璃管中,五分钟后才会再出来。林三酒自然也不敢把宝都押在堕落种的信用上,在它刚刚消失在红布后不久,她就想出了另一个更安全的办法,可以在堕落种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悄悄离开展厅。
像很多其他建筑物一样,紫国大厦内部的水电通路也没能从世界末日与漫长岁月中坚持下来,早就不能用了。如今的灯光,都是来自后来新装上的铁灯架;天花板上的黑色灯架,横平竖直地遍布了一整层楼。
只用两条腿跳的话,不仅太慢,还容易被堕落种听出她的去向;林三酒尽量不出声地试了一下,发现她完全可以借用意识力把自己吊上灯架,再从天花板上逃走。上了天花板之后,视野也不会被一道道屏风墙遮挡了,很快就能发现出口——堕落种还真是一点都不能信任;它告诉她的出口方向,果然是假的。
当林三酒上上下下地试验怎么用意识力将自己拉上天花板的那几十秒钟里,导游小姐——或者说,里头装着导游小姐的那只堕落种——一直趴在玻璃管后,用脸上那一个黑色肚脐眼似的深洞对着林三酒;它也不撞玻璃了,好像在密切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对不住了。”林三酒也不敢看它,半低着头,咕哝着说:“眼下情况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要是没有堕落种,我还可以等你出来,或者你如果已经回到自己身体里了,我们也可以一起逃走。现在你要我怎么办呢?我连动也不能动,难道拿我自己的命挡住它,给你制造机会吗?你肯定也理解我的难处,对吧。”
她这话更多是在安慰自己,因为她头也没抬,导游小姐不可能看得见她的口型。
玻璃管内的堕落种忽然退了两步,在展台上飞快地转了一圈,两条长长的手臂不住甩打在玻璃管上,撞得玻璃砰砰闷响——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只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屠杀的困兽在拼命寻找出口。
“我也不知道那只堕落种要对你怎么样。”林三酒在把自己拉入半空之前,最后安慰了一句:“说不定看在同是堕落种的份上,它会放过你……”
从身后红布下的玻璃展台里,顿时传出来那只堕落种“咯咯”的一笑——它肯定是听见了。
哪怕那只扁毛袋子一样的堕落种真的会放过导游小姐,也绝不会放过她的人类身体。那一个温软、脆弱的人类身体,现在正倒在圆台下,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如果导游小姐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中,从此变成了一个堕落种,那她还是导游小姐吗?
这些问题,其实也都不重要了。
堕落种当然是言而无信的,五分钟还没到,就有一个扁平的头颅慢慢伸出了红布。那道半弧形的白色眼睛上,闪现出一个黑点,黑点上下左右地转了一圈,在导游小姐的方向上停留了好几秒钟,才消失了。
看上去属于男人的手脚,从红布后爬了出来。长得像个干扁老鼠,体型却大如卡车的堕落种,一点点走到了导游小姐的玻璃管前;在一片寂静的展厅里,只有玻璃管内的漆黑色堕落种,一次又一次疯狂撞击着玻璃的闷响——哪怕它连人样都没有,任何人瞧一眼也会明白,恐怕它正沉浸在极大的恐惧和愤怒中。
“什么?”扁老鼠摩擦着嗓音,装模作样地说:“你不想让我碰你的身体啊?你很害怕我会伤害你的身体吗?”
装着导游小姐的漆黑堕落种,一个字也传不出来。它和刚才的“尧瀚”一样,成了一出静默无声的绝望哑剧。
“其实回到人类身体中的诀窍特别简单。”扁老鼠声音中仿佛含着笑意:“可是……我就是不想告诉你诶。噢,你也听不见,好可惜呀。”
一边说,它一边抬起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搭上了圆台底座。它说自己很懂展台构造,确实不是假话;好像连看也没看,轻轻一按,圆台门就应声而开。
那条白色眼睛上,顿时又浮起了一个黑点;黑点滑到了白弧的边缘,顺着门缝停住了。
“诶呀,好漂亮的小姐。”它甜腻腻地说,“近看才发现原来这么年轻呢。身体一定很有弹性,很紧致,血也一定很热吧……”
但是在真正钻进去之前,扁老鼠突然又笑了。“做人不谨慎一点可不行。比方说刚才那女的,她真的走远了吗?她逃走时怎么没出声呢?万一准备在我碰你的时候对我下手怎么办?我得先搞明白了,才敢放心和你相聚呀。”
它说着,低下了扁平的脑袋,凑近了地面。随着一吸的声音,那白色弧形眼睛旁边顿时深深陷下去了两条鼻孔似的黑坑——很显然,林三酒刚才留下的气味已经暴露了她的行踪,扁老鼠随即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
这一方天花板上除了黑色灯架,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原来是上了天花板。看来她是真的跑了……天花板上没有藏身的地方,更别提埋伏了,逃跑倒是很合适。”扁老鼠笑着说,“你心情怎么样?你的同伴抛下你走了噢?你有没有很后悔,应该在能抛下她的时候自己走掉?”
导游小姐自然连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那只漆黑的堕落种猛然扬起头,黑洞霍然张大了数倍,仿佛是在无声地嘶吼。
扁老鼠确实很谨慎。它一动不动地欣赏着导游小姐的绝望,过了几秒,仔细听过了环境中的动静之后,才慢慢抬起了一只人手;那手从身下的皱皮、疏毛中探出来,简直好像没有尽头,一直不断地伸长,伸进了圆台里。
“喏,不要怕,我先把你的身体拽出来噢。哪怕神经线断开,你也不会回到自己体内的,你可以站在展台上,看我准备对你的身体做什么事……”
“你准备做什么?”
扁老鼠简直幸福得都要发抖了。“噢,那可多了,我——”它突然顿住了。
一旦意识到不对,它就急急一拧身,声音尖利地喝道:“谁?”
“我才走五分钟,你就忘了我的声音吗?”
随着这句话响起,林三酒从刚才扁老鼠所在的展台后探出了一个头;她似乎是用意识力打开了红布,全身都站在红布后,只有脑袋留在外面。
“别急啊。”在扁老鼠骤然响起的尖利叫声中,她好声好气地说:“我还想听听你要对导游小姐得身体做什么呢,我好当个参考。我这个人挺怂的,你这么大一个堕落种我不太敢打,但是嘛……这圆台底下有个一动不动的年轻男人,应该就是你的人类身体吧?”
第1696章 导游小姐的回家路
林三酒后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的恐惧,紧紧地将她的小腹拧在了一起;她突然恨不得能踢自己几脚:明明都已经走了,半路又转头回来干什么?为了心里那点愧疚,做出了这么蠢的事……不回来的话,她现在早就安全了。
几乎是紧贴在她脸上的长条形黑孔里,一阵阵生腥的热气沉沉地扑出来,吹得她耳边碎发飘飞。她还是太低估扁老鼠了;这个堕落种看上去好像只会絮絮叨叨地说话,谁能想到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它竟然一眨眼间就快挨上自己的鼻尖了?
那条长弧形的白眼上,此时不再只有一颗眼珠了;白弧上浮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仅比针孔大一点,遍布在白色眼睛上一动不动,似乎每一个黑点似的瞳孔都在盯着林三酒。
它在快要碰上林三酒的时候,才突然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很显然,它察觉到了。
堕落种的呼吸又粗又重,尽管称不上恶臭,却似乎是一种腐烂了多年、已经不剩下能发臭的物质的沉重气味。被那呼吸喷上时,林三酒的皮肤都不由自主地要紧缩起来,好像黏上了一层什么膜似的,叫人怀疑洗不掉了。
它努力将怒火压下去了几秒,才终于开了口:“你做事,可是要考虑到后果的呀。”
现在求它让自己走,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吧?
林三酒小腿肚都在打转,尽管后悔得恨不得给扁老鼠赔礼道歉,理智上却很明白,她现在绝对不能示弱——一旦放弃了现在手中的优势,她和导游小姐才算是都彻底完了。
玻璃展台里,漆黑的堕落种遥遥地盯着她,长长手臂搭在玻璃上,一动不动,看不出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