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如果他有力气扑上去,一拳砸上麦隆的面门,他想他可能早就这么干了。他身上累累的伤,看来反倒保住了他的命。
“既然不重要,你为什么要杀人?”他的嗓音突然撕裂了一点儿,从树干上直起身:“好,你是进化者,你高高在上。你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人变形了还是死掉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杀掉乔教授?她那种死法,明明就是一个进化者干的,就是你吧!”
他愤怒之下,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命其实也在对方手里捏着,嘶哑着怒喝道:“你为了不让行动继续出岔子,你顺着广播找到了乔教授,杀了她,对不对?只是你没想到,我还在副本里,我毁掉了你的计划——”
麦隆刚才面上轻轻松松的神色消失了。她抿起嘴唇,脚下明明没有动过地方,却好像忽然一下站得很远了似的。
“你可别搞错了。”麦隆平淡地说,“首先,我对你们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道德义务。连你们这个世界里占据绝大多数的变形人,都对它最终变成什么样子都毫不关心,连你们这些没有变形的普通人,都要么缩起头要么闭上眼,那我一个外来人,看到了一个可以获利的机会,我凭什么不能出手?
“真要说谁有资格来谴责我,也是那些被骗进了假副本的进化者,还轮不到你。可这就是末日法则,谁手段领先一筹,谁就是捕猎者;谁落后一步,谁就是猎物。真要有人来找我报仇,我就站这儿迎接他呢。至于你的那一位乔教授,是我杀的不假。”
“可是。”她冷冷笑了一声,说:“杀一个七十岁老太太,我一刀就可以解决,何必费事给她慢慢烧成纸灰?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么?”
屋一柳愣愣看着她,说不出话。
“我帮了她一个大忙。”麦隆淡淡地说,“是她恳求我,让我把她送走的。”
第1597章 落在纸上的故事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屋一柳循着广播找来了。
乔元寺坐在椅子边上,屏息侧耳听了一会儿;门开着一条缝,外面走廊上一下一下的脚步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鞋跟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响亮圆润,像是由一双中跟女鞋踏出来的声音——不是屋一柳。
是某个进化者吧。
乔元寺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很累了,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倒,压得它发出了“咯吱”一响,外面的脚步声顿时停了。她干脆将头枕在椅背上,放松肩膀,闭上眼睛喊了一声:“在找我吗?这里。”
……很快,门就被人推开了。
乔元寺等了几秒,无人说话,才睁开了眼睛。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儿,看着太年轻了,让她生出了一阵恍惚。有时不照镜子的话,在她心里的自己,就是这样饱满鲜润的;唯有走过窗户时,偶尔一扫瞥见的玻璃上倒影,会叫她悚然一惊,仿佛刚发现自己被偷走了整段的人生,才突然老了。
她仍旧坐在椅子上,说:“是麦隆吗?”
那女孩子歪了一下头,神色有点吃惊,却没有否认。
“屋一柳那孩子跟我描述过你。我们被关在铁牢里一整天,有的是时间说话。”乔元寺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年纪大了,经历了这么紧张的几天,现在太累了。要是你不介意,不管你接下来准备把我怎么办,就还是让我坐着吧。”
麦隆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竟然如此平淡,咬着丰润嘴唇稍微想了一想,才问道:“难道屋一柳早就怀疑我了?”
“那倒没有,他对你还挺有好感的。”乔元寺说着,想起了那个孩子。
他很机灵,也足够正直,但是她很为他担忧。她总是感觉,屋一柳未来的人生某处,似乎藏着一团巨大的悲剧或灾难,而它的根源,恐怕正根植于屋一柳本身。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在判断情势、下定决心之后,就毫不犹豫地以命相博,把自己出生长大的世界一手推入末日呢?
这种特质有多罕见,就有多危险——对屋一柳自己来说尤其如此。
麦隆咳了一声,有点尴尬似的。
“我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她说,“我安排好了计划,也不能眼看着让你们给我破坏掉。我不会伤害你,就是难免要委屈你一阵子了。”
现在轮到乔元寺有点儿吃惊了。
在三十六年前的那段日子里,她听过不少末日故事,不管是什么内容,总是带着一层残酷的底色;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只要被进化者发现,就立刻会被杀掉的——如今不仅捡回了一条命,甚至麦隆跟她说话时还有几分客气;当她在麦隆示意下走出门的时候,自己都有点不敢置信。
“我就是不太明白,你们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在走入空荡荡的大厅时,乔元寺开口了——她发现自己说这句话时嗓音有点儿哑。“一般人,可能都不会相信我的故事。”
听着自己的声音,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三十六年了,自从重置了一次世界之后,她还是头一次紧张不安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明明都是个老太太了。
“我这个人呢,比较没有安全感。”麦隆轻声说,“在进化者的社会中,最能够保证自己安全感的东西,一个是武力,一个是特殊物品。就像普通人类社会里一样,要是你有权力,有金钱,那你肯定不会缺乏安全感,一样的道理。你们世界里贫富差距有多大,进化者之间特殊物品的占有量差距就有多大。所以我对于收集特殊物品这件事,非常执着,可能谁都是吧。
“在我的物品之中,有个很有意思的小东西,叫做【随机出现的关联词】。当一个人在阐述一件事的时候,它可以将那人脑海中联想到、但没有说出口的词汇短句,随机挑几个展示给我。说起来有用,实际上有些东西就算你知道了,你也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比如在屋一柳说话的时候,我收到了好几个莫名其妙的关联词和短句,‘茶杯’,‘逻辑学’,‘窗户玻璃太干净了’,……唯有一个例外。”
她顿了顿,说:“我听见‘樱水岸’的时候,就猜到它是那段故事中谁的名字了。”
乔元寺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场长梦,现在确定了,它肯定是一场长梦。要不然为什么仅仅是从别人口中吐出的三个字,就洗去了周遭世界的所有颜色?在脑海一片雪白里,她愣愣地站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脚步的。
在三十六年里,乔元寺一直心存某种隐隐的恐惧。这个世界上见过樱水岸、知道樱水岸存在的人,只有她自己;有可能一切都是她做的梦,她青年时的一场幻想,一个连自己都信了的故事——如今从麦隆口中听到了那一个名字,她才感觉仿佛樱水岸的存在被印证了一样,稍稍有了点真实感。
尽管她也明白,本质上而言,麦隆和屋一柳一样,只是在重复着一个从她这儿流出去的名字而已。
她缓了几秒,才又迈出了脚步。
现在假副本的情况恐怕挺紧急的,但麦隆对她却还算温和,不催她也不动手——想来想去,乔元寺也不知道自己一个普通人,到底哪里值得她青眼。
“你对所有普通人都这么客气吗?”乔元寺语气平缓地问。
“啊。”麦隆看上去竟有点儿窘迫了,“不……当然不是。”
她低下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可能……可能我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者吧。听过你的故事之后,我就一直记在心里了,好几天了也忘不掉,后来还没忍住去打听了一下这个人。”
乔元寺浑身一僵。
“那你……”
麦隆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我什么也没打听到。”
这也是自然的吧,末日世界千千万万,要找区区一个人“虽然末日世界无穷无尽,但是听描述,他是一个挺强大、挺叫人难忘的人,至少应该在十二界有过痕迹才对。”麦隆低声说道。
对——他明确告诉过自己,他去过十二界,而且算得上是常客。
乔元寺呆呆站着,觉得自己在接受一场连罪名也不知道的审判。
“不过我的消息渠道上,都说没听说过这个人。近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似乎连一次十二界都没去过。”麦隆似乎想笑一下,神色却看着更严肃了。“可能是我打听得还不够……不过,我不准备继续打听了。”
到这个时候,二人已经走到敞开的大门旁边了。乔元寺看着麦隆走出门去,看着外面的石砖地面和绿树,觉得自己也正是要跟着出去的,却突然在下一秒钟时,突兀地停了脚,说:“我不走了。”
麦隆转过头,并不吃惊。
“谢谢你,但是我不走了。”乔元寺低声说,“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这儿待着。”
麦隆慢慢点了点头。
有个小小的叫声忽然从麦隆身上某个地方响起来,她将什么东西在耳朵上一拍——好像是通讯用的。通讯器另一头的人,似乎正处于极大的压力下,拔高了的嗓门,透过小通讯器隐隐约约地响了一会儿。麦隆回应了几句话,说的是什么,乔元寺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有当麦隆挂断通讯后,看着她问道:“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她这才听见了。
她像是忽然醒过神,轻轻笑了一下,说:“不,没有不应该。这对我而言,实在……实在没有什么分别。”
她已经七十岁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
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只不过,乔元寺想,他要是此时还继续好好活在某个地方,那该多好。
麦隆走近了,细细打量她几眼。
“副本中心出了大变故,我现在必须马上走,不能再耽误了。”她说,“要么你和我一起走,要么——”
乔元寺早已摇了好几下头。
麦隆大概料到了这个反应,强调说:“你知道的,我不可能这样放走你,我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乔元寺冲她微微一笑。
她在逼迫麦隆,她也知道;对方没打算伤害她,但麦隆作为进化者,一定对这件事不陌生,也不抗拒的。现在麦隆没有时间继续纠缠,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向只有一个。
出乎意料的是,麦隆却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乔元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只小小的火柴盒——她都好些年没见过这种传统模样的火柴盒了。
“你听好,我知道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很难理解,但我没时间了,我只说一遍。最终要不要用它,是你的决定。”麦隆举起火柴盒,加重了语气说道。“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做【落在纸上的故事】。”
【落在纸上的故事】
假如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另一段故事中活一次,你愿意吗?你可以讲一个自己的故事,也可以选一个他人的故事,故事时间跨度有多长,你就可以在其中按情节活多久。当故事结束时,你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但是你人生的结尾,是一段你亲手选择的故事。
使用方法:以火柴点燃一个人。当事人会像纸人一样燃烧,并不会感到痛苦;慢慢被烧成纸灰的过程,也是当事人将故事从头到尾在心中讲述一遍的时候。
运作原理:就像烧纸钱一样,被烧成灰烬的纸钱和纸人,都会被“转移”至另一个时空——不过一者是阴间,一者是故事。
注意事项:如果选择的故事已经落于纸面上了,比如说当事人选择的是格林童话中一则,那么可以被马上转移过去,立刻把童话活一遍。
如果当事人选择的故事还没有被落在纸面上,那么冥冥之中、大千世界里,将会出现一本书,把它记载下来。接下来的程序,就是一样的了。
……乔元寺听懂了。
当她的故事被写下来时,也是她和樱水岸再见之时。
第1598章 没有人味儿
【副本取景地】和许多特殊物品一样,它产生的效果也可以被解除。只不过要解除它的效果,除了必须得把它拿到手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是只有发布的人才能解除——这就是为什么麦隆会想方设法找到屋一柳的原因:她得带着他去找签证官,从后者手上把【副本取景地】拿回来。
当二人站在高楼楼顶上时,城市上空正好起风了。屋一柳从没有登上过商业大厦的顶楼天台;在好几十层楼的高度上,二人的头发、衣服和吐出口的话,都被风吹得飘摇翻摆,好像一阵长风就能将他们轻轻卷起,抛入远方。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这么混乱的局面。尤其是想到这个世界本来那么平静,完全可以让我好好生活,我就更不能理解了。”将目光从楼下收回来后,麦隆看着他问道:“你为了自己能进化,不惜把整个世界都一把火点燃了吗?”
屋一柳仍旧望着几十层以下的马路地面,没出声。他仍然有点昏沉虚弱,此刻觉得她这个比方打得奇怪——尤其是如果考虑到眼前状况,正好是“燃烧”的反面的话。
如果不是靠那些在水面上露出一个顶的汽车,很难看出来哪里曾经是马路,哪里曾经是人行道了:翻涌的灰蓝色水面代替了楼与楼之间的地面,漫延吞没了每一处空隙,还在逐渐稳定地上升。之前出租车撞树的那一处,他现在连它在哪个方向都找不到了。
这部分城市——只有这部分,要是跨过几个街区,就一切重新如常了——就好像坐入了浴缸的女人,静等着被水从下而上地慢慢裹起来。
在麦隆向他讲述乔教授最终选择的时候,他们都没发现,在讲述中的某一时刻,有一个带着“小末日”的进化者来到了这片街区。
等远远看见大水仿佛具有生命一样从街角冲过来的时候,再想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仓促之间,麦隆抓着屋一柳,将他带上了附近一栋商业大厦,一路上了楼顶天台,等着那个未知的进化者离开——只要人离开了,副本也会跟着挪走,那人总不能在这儿安家的。
“我问你话呢。”麦隆瞥了他一眼。她的语气像是闲聊,但她的目光却一点也不轻快;乌黑眼珠仿佛浸在极深的水潭里,远远地打量着他,似乎在斟酌思索着该拿他怎么办。
“没错,就是这样的。”
屋一柳将身体重量倚在天台边缘,答道。麦隆给他喂了一点什么水,现在他的状态已经好多了,可是对于任何一个能让身体得到休息的机会——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休息——他都如饥似渴。
麦隆一怔,显然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承认了,一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凉凉的:“那你进化之后,会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啊。”
对于这个判断,屋一柳无话可辩,只能闷闷地说:“我……我不觉得。我没有存心害过谁。”
麦隆哼了一声,这段对话就到此结束了。
虽然不明白他是怎么移动的,但那个带着大水的进化者果然在十几分钟之后,就离开了这一片区域;被洪水席卷过的地面上,连一丝水痕也没有留下来。
麦隆仍旧不敢大意,一手抓住屋一柳,尽量脚不沾地,从屋顶、树顶和车顶上高高低低地跑跳了过去——这种体验,屋一柳这辈子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他们根本就不必特地找准方向:假副本上空,各色光影、风暴,以及叫人辨认不出来的种种诡异物事,都呼啸着盘绞在一起,时不时一头冲入高空,令人遥遥地望之心惊。
在假副本外好几条街的位置,麦隆就出于谨慎停下了脚。现在谁也不知道假副本中央到底陷了多少进化者;毕竟一旦被困入别人的“小末日”里头,出不出得来、跑不跑得掉,可就全看运气了。就算能跑得掉,接下来的日子也绝不好过:被触发出了“小末日”之后,无论自己走到哪儿,都自带了一个“死亡圈”。
而他们的“小末日”因为全绞在一起,无形中等于共同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副本范围,而且还随着他们往外跑的努力,像涨潮一样不断扩张伸缩,接触到外界进化者的可能性也更大了——若是放着不管的话,很可能过上一个星期,整个城市都会变成各种末日彼此吞噬逐杀的舞台。
麦隆低声骂了一句。
她用通讯器呼叫了签证官好几次,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欢子倒是联系上了,刚一接通,后者尖锐的嘶叫声就令她立刻将通讯器摘离了耳朵——连屋一柳都能清楚听见欢子的歇斯底里,不管麦隆说什么,她都只会反复重复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那几个字又尖又厉,在麦隆皱着眉头,把通讯挂断之后,仍旧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屋一柳的心神,好像那是一头被关在牢笼里的野兽,要以性命撞破笼子。他不得不深深呼吸了几次,压下那股让他微微发抖的情绪,才问道:“你有可以飞行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