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颔首道:“相信前线主官就好,西府要协调东府为边军将士做好后勤工作。”
柳公绰闻言坐直身体,正色道:“是。”
裴越话锋一转道:“陛下已经同意五军都督府的改制,并且赞成你我拟定的改制方略。你赴任大都督将近一年,应该已经摸清下面人的底细,这次改制必须快刀斩乱麻,我希望都督府能够更加高效且得力。”
柳公绰点头应下,又问道:“国公爷真的打算将西府财权移交给兵部?”
裴越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会问,将来五军都督府裁撤之后,你这位大都督如何安置。”
柳公绰从容地道:“无论国公爷如何安排,下官都心甘情愿。”
如果让远在西境的南安侯苏武看到这一幕,心中的疑问恐怕会愈发凝重,因为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文臣出身的柳公绰缘何会对年纪轻轻的裴越这般言听计从。其实在去年那场事关西府权柄归属的会议上,苏武便已经察觉到一丝古怪,当时若没有柳公绰和裴城的先后表态,仅凭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的慷慨激昂,压根不足以确定裴越在西府的地位。
只是苏武很快便率领京军西营驰援边境,所以没有机会观察这些人的本心。
裴越望着这位清贵文臣的双眼,感慨道:“如果没有沈大人的庇护,我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柳公绰眼神一黯,随即轻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在沈默云过世的那一天,裴越亲赴昭狱相送,那位温厚宽仁的中年男人以茶水写出两个名字,其一便是开平帝安插在太史台阁的心腹荆楚,另一位便是从兵部一介郎中开启为官之路,在兵部这个清水衙门里沉淀二十余年的柳公绰。
裴越去年之所以要自导自演古水街刺杀,除去诱使敌国细作暴露踪迹和在朝中安插人手之外,第三个目的便是将萧瑾请出京都。再往前推,他提出复立边军行营节制,本就料定宫里不会允许自己出京,能够替代他的只有两位军机。
但是谷梁和萧瑾的离开不代表他就能趁势掌控西府,如果没有柳公绰这位五军大都督的支持,想要握住军方权柄只能是痴人说梦。
正因为沈默云在离去之前写下的那两个名字,裴越才有信心布下这个连环局。
此刻值房内很安静,外面又是心腹把守,裴越便问道:“柳大人,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接任兵部尚书?”
柳公绰微微一怔。
在他的预想中,裴越推动朝廷裁撤五军都督府,接下来应该会让他入西府担任知院,以便这位年轻国公能更好地掌控西府。
“兵部尚书?”柳公绰下意识地反问道。
裴越颔首道:“改制之后,兵部便不再是清水衙门,相反位高权重仅次于吏部,因为此处掌握着大梁百万将士的军需供给。如今的尚书陈宽能力不足,而且心思庞杂有小人之相,军方财权交给此人必然会生出祸乱。柳大人清正端方,又有治政之才,我委实想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柳公绰微露讶异之色。
他与沈默云相识于微末,受过沈默云的救命之恩,两人数十年来暗中保持联系,一如洛庭和谷梁当年的交情。只不过他没有洛庭那么好的运气,在兵部蹉跎了许久,最后也是靠着沈默云的暗中相助才战胜陈宽擢升兵部侍郎。刘大夏追随四皇子刘赞谋反之后,柳公绰顺理成章成为兵部尚书,后来又调任五军大都督。
因为沈默云的这层关系,柳公绰对裴越的一系列决定给予足够的支持,但他仍然没有想到,这位年轻国公的胸襟如此广阔。
改制之后的兵部尚书何止位高权重,等于是将国朝百万大军的钱袋子握在手中。虽然与那些骄兵悍将打交道不太容易,但这个官职对于他自己乃至整个柳家的意义非同凡响。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柳公绰思忖过后,正色道:“下官定不辜负国公爷的期许。”
裴越摆摆手,笑道:“柳大人误会了。将来你赴任兵部,无需再对我有所顾忌,相反你应该跟着两位执政的脚步。我选择柳大人是出于对你的信任,相信你能担得起这副重担。但是于你而言,兵部尚书绝非仕途的终点。”
话犹未尽,但柳公绰已经听懂了裴越的深意。
身为清贵文臣的一员,他何尝没有想过入东府为执政?先前不敢多想,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履历太过浅薄,一辈子只在兵部这个清水衙门里摸爬滚打,如何比得上吏部尚书宁怀安这样的老臣?甚至连新任礼部侍郎吴存仁都拥有他无法比拟的优势。
吴存仁是莫蒿礼的关门弟子,名正言顺地接收那位四朝元老在朝堂上的香火情,又是皇帝陛下简在帝心的忠臣,将来进入东府可谓板上钉钉。
柳公绰本以为此生的官途终点顶多就是西府知院,不曾想人到中年竟然柳暗花明。
他面上浮现感激之色,微微垂首恭敬地道:“下官谢过国公爷的赏识之恩。”
虽然裴越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接手兵部之后就应该走回文臣的路子,与武勋亲贵保持距离,但他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裴越心中舒畅,朝堂格局一步步朝着他的预想变动,西境那边有岳丈大人主持大局,一切看起来都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眼下仍然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桌案右上角的那叠卷宗,岔开话题问道:“南面还没有新的军情奏报送来?”
柳公绰摇头道:“最后一份南境军报是三月初六日抵京,按照那份奏报分析,南周确有从天沧江上游进兵的迹象。”
裴越眉头微皱,心思飞到了遥远的南方。
第1211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七)
南周,建安城郊,碧湖别院。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
雨声清脆,湖面上星星点点,继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少女一袭青绿色的长裙,坐在阑干旁凝望着如梦如幻的雨幕,容颜依旧清丽无双,唯独那双眼眸里失去往日的光彩,略显黯淡。
亭内还有四名健壮的仆妇,垂首低眉守在少女身后。从几个月以前开始,她们就对少女形影不离,哪怕是夜间也会守在少女的卧房外间。
这座山清水秀风景绝美的湖畔庄园,于少女而言不过是一座樊笼。
但她没有哭喊打闹,依旧保持着平静的情绪,只是每天都会在凉亭内枯坐良久,痴痴地望着渺渺碧湖,也从不与这些仆妇交谈。
雨势渐急,又有春风吹拂,凉意悄然而至。
一名仆妇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是否回房歇息?”
徐初容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仆妇们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有担忧之色。
便在这时,后方传来脚步声,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位老者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中走来。
众人连忙行礼道:“请老爷安。”
徐徽言淡淡道:“你们退下罢。”
“是,老爷。”
众人依次退出凉亭,天地间唯有雨声缠绵不休。
徐初容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行礼道:“女儿见过爹爹。”
徐徽言望着她黯淡无光的眼神,心中微微抽痛,但面上依旧古井不波地说道:“两个月前,吴国宣武皇帝御驾亲征,四十万骑步大军越过高阳平原,兵分三路进攻北梁边境。北梁左军机谷梁任西军主帅,麾下边军二十余万。两国如今互有胜负,鏖战正酣。”
徐初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徐徽言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北梁右军机萧瑾如今就在天沧江北岸,统领边军防备我朝。也就是说,如今北梁京都真正执掌军权的人是裴越,北梁皇帝并未猜忌裴越,亦不曾削弱他手中的权柄,反而愈发信任此人。”
徐初容的眼眸微微一动。
徐徽言走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半碗清茶,悠悠道:“根据我朝细作的回报,萧瑾并未将重兵屯集于天沧江上游,反而将祁年、固垒两座大营的兵力调到蒲圻城北面。”
徐初容终于开口,声音略显沙哑:“爹爹此言何意?”
“还不明白吗?”
徐徽言眉头微皱,语调渐转肃穆:“裴越压根就不相信你,否则以他如今在北梁朝堂上的地位,以及那个年轻皇帝对他的信任,怎会不干涉他朝南军的部署?如果裴越相信你,他在数千里之外又缺乏及时的情报,自然会让萧瑾将南军主力布置在天沧江上游。”
徐初容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良久之后走到他对面坐下,漠然道:“原来爹爹自从上次之后第一次来碧湖别院,是要找女儿兴师问罪。”
徐徽言摇头道:“为父只是希望你清醒一些。初容,前年江陵之战,的确是为父对不住你,但是你应该明白,清河徐氏的后代本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徐初容垂眼低眉道:“女儿明白,所以即便发生了这些事情,女儿心中亦未曾生出太多的恨意。只是女儿觉得累了,不愿再牵扯进国朝大事之中。”
她自嘲地笑着,那张出尘脱俗的面庞上带着浓重的倦色,轻声道:“裴越说的对,我根本不适合这些阴谋算计。”
徐徽言只觉心中有些堵,叹道:“罢了。今日为父来此,只是单纯看看你,顺带告诉你方才那个消息。从今往后,为父不会再让人像先前那般看着你,但是也希望你能认清事实。”
徐初容不解地望着他。
徐徽言沉默片刻道:“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徐初容心中猛然一紧。
徐徽言继续道:“镇国公长子乃是良配。”
方云天?
徐初容当然见过这位方家子。平心而论,方云天算是南周近年来名列前茅的年轻俊彦,身世、才能、相貌和性情都很好,徐徽言所言良配并非谬赞。具体到这桩婚事中,清河徐氏和平江方家的联姻堪称天作之合,对于稳定整个周朝内部的局势事半功倍。
尤其是军方紧锣密鼓谋求一战的大前提下,清河徐氏的表态具有更加深远的影响。
然而徐初容依旧觉得很荒唐,她不明白父亲为何会提出这桩婚事,难道他认为自己心中真的没有半点怨恨?不过仔细想想,她的想法无足轻重,抛开清河徐氏这个身份,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更何况方才父亲已经点明,裴越根本不信任她。
一边是无法割裂的血脉亲情,一边是远在天边的缥缈之意,至少在徐徽言看来,女儿如何取舍不难猜测。
心中百转千回,徐初容轻声问道:“爹爹已经答应了镇国公?”
徐徽言望着她近来明显消瘦的身形,摇头道:“如果你不愿意,为父便回绝镇国公。”
徐初容又问道:“军机处正在谋算北方战事,这个时候镇国公还有闲心操持他儿子的婚事?”
“此战分为三步走,首先动手的是宁国大营和五峰水师,由拒北侯亲自主持,镇国公那边——”徐徽言猛然顿住话头,对徐初容恳切地说道:“初容,为父只是希望能为你找一个好夫婿,裴越绝非良配。即便抛开家国之别,他如今已有两位正室夫人,据说感情极为融洽,难道你要背叛徐家和国朝去给他做妾?”
徐初容默然不语。
徐徽言继续劝说道:“如果不是方云天这等俊才,为父当然不会考虑这桩婚事,毕竟徐家亏欠你在先,即便你此生不愿出嫁,为父也能保证你一辈子平安喜乐的生活。为父并不讳言,与方家联姻,关系到清河徐氏能否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立足,也关系到整个大周朝的生死存亡。”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道:“为父不会逼你做出选择。”
片刻过后。
“女儿愿意。”
徐初容平静地说道。
徐徽言面上却无喜色,自然是因为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徐初容又道:“不过女儿有两个条件。”
徐徽言心中一松,颔首道:“你说。”
徐初容不慌不忙地道:“第一,爹爹要撤走女儿身边的这些人,让先前那些照顾女儿的丫鬟和仆从回来。当然,女儿明白爹爹有所顾虑,所以女儿并不介意爹爹让人将这座碧湖别院团团围住,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徐徽言沉吟道:“可以。”
“第二,女儿有最后一封信交给裴越。这封信会先给爹爹审阅,然后请爹爹派人送去北梁成京城,让那位席先生转交裴越。”
徐徽言缓缓道:“为何?”
徐初容轻叹一声,转头望着随风飘荡的雨幕,良久方道:“既然余生不再相见,女儿只想对曾经与过往做一番告别。”
徐徽言凝神细思,这件事虽然不太妥当,但是和联姻平江方家的意义相比,倒也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更何况徐初容这段时间完全与外界隔绝,就算她真的还藏着一些心思,也无法给北面提供有用的情报。
“好。”
“多谢爹爹。”
徐徽言最后温言安抚一番,然后起身冒着雨幕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