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谷梁摆摆手,微笑道:“不必如此客气。且不论你和裴越知交莫逆,单说你数十年来为大梁屡立功勋,这两年又将灵州打理得政通人和,便足以当得起所有人的尊重。”
唐攸之深知自己和裴越的关系是明摆着的事情,他能坐稳灵州刺史的位置也离不开裴越在朝堂上的支持,譬如石炭寺、农桑监和太医馆各项政令对灵州的侧重,官员任免上的支持,以及祥云号对九府五十七县民生发展的带动。
一念及此,他从容笑道:“军机谬赞。”
谷梁点到即止,继续着方才的话题道:“在唐侯看来,西吴此番主攻方向会是哪一路?”
开战近十日,大量的情报从边关各地送来,唐攸之对西吴的军力分布已经有了一个大略的掌握,沉吟道:“表面上看,西吴在南北两路同时发起攻势,中路遥望虎城和金水大营,看似是想要突破南北两线,然后将虎城困成孤岛。下官这几天反复斟酌,认为战局未必会有这么简单,西吴应该是三路并进,眼下的态势是想调动我军,撕扯出更大的空间。”
“唐侯明见。”
谷梁微微颔首,继而道:“西吴皇帝欲以大势逼迫我们首尾不能相顾,只能各地为战固守军镇,然后以蚕食之法步步逼近。从这个角度而言,固守待援确实是最好的方略,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相较于两年前的那场战役,如今我军将士士气高昂,从南线送来的战报便可以看出,张青柏十万大军始终无法寸进,迄今都拿不下白草寨。”
唐攸之以及堂内一众军务襄赞纷纷赞同。
谷梁眼中精光微露,道:“军心之重要,想必各位都很清楚,不需要我再三啰嗦。如果将军心比作一杆挺立的大旗,那么敌军的攻势就是反复冲击的洪流。这杆旗立得越久,我军的士气便会越雄壮,可是面对西吴三十五万大军,你们觉得我军可以保住所有军镇?”
众人不由得摇头,他们都有战场上的阅历,自然不会狂妄到那个程度。
谷梁平静地道:“战场的态势历来是此消彼长,我们一味被动防守,将士们心里的那根弦就会越绷越紧,终会有断裂之时。换句话说,西吴皇帝这是在用稳健的手段不断施压,希望我们能够跟着他的节奏走,直到完全陷入他打造的牢笼。”
唐攸之细想片刻,颔首道:“军机言之有理,下官受教了。”
谷梁不再谦逊,继续说道:“这是战略层次的考量,具体到战术层面来看,北线才是重中之重。”
一名襄赞沉声道:“的确,长弓大营有很多新兵,而且需要看顾的防线太长。”
“不止于此。”
谷梁看了此人一眼,缓缓道:“你们在此为官多时,应该很熟悉灵州边境的地形。我让齐新死守定西大营,是因为南面有苍梧山脉阻隔,定西大营占据着从高阳平原进入灵州西南面的必经之路。张青柏想要打通这条路,没有可以绕行的地方,除非北上进犯金水大营,届时定西军就可以抄截他的后路。张青柏虽然在两年前败了一场,但也不会犯下这么愚蠢和明显的错误。”
说到这儿,他眼神微微一黯:“那一日我对齐新说过,定西军必须像根钉子一样钉在苍梧山北面,无论损失有多惨重都不能后退一步,而且在短时间内没有援军到来。”
这句话听起来很简单,但其中蕴含的惨烈意味宛如烈酒,让堂内众人无不垂首暗叹。
便如谷梁所言,张青柏两年前败于裴越之手,但是没人会看轻他的能力,更何况这次他不负责全盘战局,而是一心谋夺西南防线。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步步为营和精细指挥,这种硬碰硬的战役必然会导致定西军出现大面积的伤亡。
唐攸之低声道:“朝廷应该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派出京营来援,如今卫国公执掌西府,他不会坐视战局陷入危境。”
谷梁当然不会怀疑裴越的果决,但他对此只是一言带过:“京营赶来需要时间。相较于西南防线的一夫当关,长弓大营面对的局势会更加艰难。西吴北路军对固原寨不管不顾,说明他们这次的目光不再局限于一城一地,而是要利用灵州西北面的广阔平原做文章。”
唐攸之心中一凛,脑海里浮现灵州从北到南的广阔疆域。
大体而言,灵州根据不同的地貌可以分为三块,北面东庆、定宁和广平三府位于高阳平原的末端,地势平坦利于骑兵奔袭。当年虎城没有夺占之前,这三地的百姓深受西吴骑兵袭扰之患,约有三四成人丁不得不迁往别处。
中间的金川、泰川和天水三府属于山脉和平原交错,各处城池占据险要关口,对于西吴骑兵有很大的限制作用。
南方的奉节、东昌和顺宁三府则属于苍梧山脉北麓,地形复杂山路颇多,定西大营牢牢掌握着入境之路,因此这么多年以来西吴极少派兵袭扰此地。这一次西吴三十五万大军袭来,张青柏显然是肩负着打通西南的重任,至少也要将定西大营困死在原地。
唐攸之曾经担任过长弓大营主帅,稍稍思索之后便领悟到谷梁的想法,点头道:“如此看来,吴军的真实意图极有可能是越过长弓大营,然后长驱直入灵州腹心之地。”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谷梁语调虽轻,却带着浓烈的杀伐之气。
第1177章 一点浩然气(二)
谷梁自从仁宣七年返京接任南营主帅,十年来没有再亲临战场指挥大军,但是堂内众人包括唐攸之在内,皆知这位军机大人当年在南境战场上的赫赫威名。
西吴此番大军袭来,说实话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惴惴不安,毕竟对方倾巢而出孤注一掷,这等阵势百年罕见,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全线溃败。
西军防线一旦倒塌,后果不堪设想,大梁甚至有可能面临亡国之危。
谷梁坐镇于此,在战事爆发的初始瞬间便连续做出果决的应对,让各地守军清楚自己的职责,兼之今日这番深入浅出的分析理清楚吴军的意图,他们不知不觉便渐渐心安。
唐攸之思量片刻,神色郑重地说道:“军机大人,下官请战北线。”
既然西吴决定采取这种高压态势,同时要在北线打开突破口,唐攸之觉得自己率军驰援当仁不让。他担任过长弓大营主帅,对灵州北面三府的状况了如指掌,麾下三卫厢军本就是当初精简西军时抢过来的老卒。
谷梁微微摇头。
唐攸之坚持道:“下官熟知北线地形,一定可以将西吴北路军拒之境外,还请军机允准。”
谷梁抬手止住,从容地道:“唐侯勿急。此战会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一两场战事的胜负、一两座军镇的得失,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将士们在前线拼命,后方的支持同样重要,你必须留在荥阳坐镇刺史府,这里离不开你。朝廷那边我不担心,裴越和洛庭知道该怎么做,但你我皆知灵州远在西陲,路途实在遥远,所以前期只能依靠灵州自身的储备。”
一名襄赞点头道:“侯爷所言极是,刺史大人确实不宜离开荥阳。”
唐攸之并非热血上涌的年轻人,虽然对于不能亲手打退北线之敌有些可惜,但也知道轻重缓急,便不再多言。
谷梁起身走到沙盘边,众人亦围了过来。
他拿起沙盘边的椴木,指着西南面的定西大营说道:“齐新擅长守御,而且并非那种不知变通之辈,张青柏虽然喜欢打硬仗,可这次他肯定会碰上一个硬钉子,所以……我们暂时不必太过担心,至少一个月之内定西军不会有失。”
众人随着他的移动看向北面的金川府,只听他语气淡然地道:“金水大营既有军寨屏障,又有古平军镇掩护侧翼,西北面就是虎城,这是一个完整的守御体系。纵然西吴主力布置在这里,他们短时间内也无法轻易东进。其实西吴皇帝是想将我军的主力困在这个体系之中,但是我同样希望他的视线留在这里。”
谷梁顿了一顿,缓缓道:“中线战局必然是僵持之态,所以我准备在北线放开一条路。”
“这……”
众人不禁迟疑。
西吴最大的优势便是强悍的骑兵,按理来说将他们挡在境外才是正确的战略,如果让西吴铁骑进入灵州境内,到时候如何能够阻止?
两年前八百霸刀营就弄得北面三府风声鹤唳,纵然最后覆灭于旗山冲,裴越也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而且自身险些丧命。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西吴北路军足有骑兵三万,领军大将正是骑兵出身的镇东大将军谢林。
八百骑兵就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三万骑兵岂不是要彻底打烂北面三府之地?
一众襄赞不约而同地看向唐攸之,眼下显然只有他才能劝谏。
唐攸之凝望着沙盘上的长弓大营,回想着灵州西北角的地形,猛然一道亮光闪现,略显激动地道:“军机大人是想关门打狗,吃掉谢林的主力骑兵?”
谷梁微微一笑,沉吟道:“方才便同你们说过,这一战看似比拼的是双方的耐心和定力,但这其实是吴军的磨刀之法,他们希望我军老老实实地守着各处军镇,成为敌人的磨刀石。因此,我军要做的便是松开口袋,给他们一个钻进来的机会。”
他环视众人,解释道:“南线不能这样操作,因为目的太明显,张青柏不会上当。中路牵扯太广,而且虎城的存在注定会让西吴大军不敢过分深入。唯有北线广阔平原之地,便于西吴骑兵驰骋,其实就算我不这么做,谢林也肯定绞尽脑汁想要冲破长弓军的防线。”
“既然如此,不妨顺势而为。”
谷梁娓娓道来,不急不缓。
唐攸之露出一抹苦笑道:“开门容易关门难,关键在于就算能引诱谢林的主力进入包围圈,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打狗棍。”
他这番话乃是从实际出发,定西大营不能动,虎城守军更不可能动,仅仅依靠长弓军和灵州厢军的兵力,想要吃掉谢林的骑兵大军没有那么简单。
谷梁淡然道:“唐侯坐镇荥阳负责全军后勤,这一仗由我亲自指挥。”
众人皆惊,他们并非怀疑谷梁带兵打仗的造诣,而是如今整个西军都归谷梁指挥,他又是国朝左军机,万一在战场上有个闪失,那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太过严重,远远超过一城一地的得失。
“侯爷,小人有话想说。”
在堂内气氛无比凝重之时,一个微颤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是从军议开始便坐在下首角落里,宛如隐形一般始终沉默的年轻人。
他叫王勇,祥云号灵州分号总掌柜,卫国公裴越最信任的亲随之一。
军务襄赞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也清楚裴越和谷梁的关系,并不意外他会出现在此,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开口打破沉寂。
谷梁转头望着王勇,见他看向左右欲言又止,遂屏退众人只留下唐攸之。
堂内安静下来,王勇小心翼翼地道:“侯爷,少爷先前特地交代过,请侯爷万万不要亲临战场。”
谷梁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仍然问道:“为何?”
王勇看了一眼唐攸之,继而垂首道:“少爷说,宫里太后对一些事放不下,而且陛下那边也有可能暗中出手,侯爷如果亲临战场,或许会遭遇来自背后的冷箭。少爷还说,他绝对相信侯爷在军事上的判断,但西军将帅皆是可用之人,无需侯爷亲自上阵。请侯爷看在家人的份上,坐镇后方统筹大局便可。”
唐攸之不禁叹了一声,亦诚恳地道:“军机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卫国公所言不无道理,此战可由下官赴北线指挥。”
谷梁沉默片刻,摇头道:“唐贤弟,你我皆是从一名小卒做起,应知我辈军人之本分。”
唐攸之明白这句话蕴含的深意,想要继续劝说却又无法开口,只能喟叹道:“是。”
谷梁看向唐攸之,恳切地道:“如果你不是灵州刺史,当然可以担当此战主帅,但眼下刺史府离不开你,西军的后勤支撑需要你来操持。”
他挑起眉头,渐有睥睨天下之锐利:“开局之战只能胜不能败,倘若我因为妇道人家的猜疑便踟蹰不前,如何对得起朝廷的信任,如何对得起将士们的期许,如何对得起谷家四代上百人战死沙场的忠勇之心?”
唐攸之和王勇尽皆沉默。
谷梁将椴木插在沙盘的西北角上,淡然一笑,转身离去。
第1178章 一点浩然气(三)
南境,定州州治,曲阳城。
定州刺史姚崇望着济济一堂的南军将帅,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
西吴以举国之力进犯灵州边境,这个消息早已传遍大梁各地,对于毗邻天沧江的定州百姓而言,他们自然会生出担忧之心。朝廷会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西边,南周虽然孱弱,未必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他们挥军北上,定州必然首当其冲。
姚崇掌握的消息更详细,南周在开年后便有了一系列的异动,境内正在大规模的调兵遣将,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
他看了一眼端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心想有这位戎马半生的右军机主持大局,大江防线理应不会出现纰漏。
萧瑾同样在观察堂下这些接到帅令之后、齐聚此地参与军议的南军将帅。
良久之后,他面上古井不波,心里却情不自禁地泛起几分担忧。
镇南大营主帅、巩城侯郭兴是谷梁当年征讨南周时的副手,两人可谓刎颈之交,而且前年裴越从南境返回京都的时候,便是此人在蒲圻城外弄出万军相送的大场面。
祁年大营主帅张齐贤和固垒大营主帅庄夏皆是南军的老人,前者虽是开国公侯后代,但张家一直扎根于南境,与都中权贵关联不深。后者则是出身寒门的沙场虎将,领军冲阵是其拿手好戏,当初在谷梁麾下便以敢打硬仗闻名于世。
不得不说,谷梁在南军将帅之中的印记实在太深,难怪太后不允许皇帝将其派来南境。
而且不止这三位主帅,诸如汉阳城守将谷节、北岸重镇蒲圻城守将李进、桂阳卫指挥使谷苍、武定卫指挥使秦贤等等,这些守御要地的中坚武将都是谷梁和裴越这对翁婿的拥趸。
即便萧瑾贵为一等国侯兼右军机,如今又是钦差大臣领南军主帅,在没有确切的缘由下,他无法随意变动南军的将帅配置。
好在这堂内不会全是谷梁一系的人马。
萧瑾抬眼望向坐在左首第三位的中年武将,两人目光交错,对方微微颔首致意。
一等保定伯蔡迁,原本可以加封侯爵,被开平帝特意压了压,依旧统领南岸江陵城内五万大军。刘贤登基之后,已于去岁秋天加封其为三等保定侯。
新任昌平大营主帅和尧山大营主帅是刘贤亲自任命的武勋,忠心耿耿素有威名,萧瑾还在南下途中的时候便已经接到这两人的密信,自然信服他统领南军的权威。
大致理清楚满堂武勋的派系之后,萧瑾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朝廷很难同时承担两场国战,因此陛下传旨本侯,南军接下来要固守边境,不得主动开启战端。必要时,本侯还会抽调精锐驰援西境。”
这是定下南境的战略基调,众将纷纷颔首。
虽说攻城略地建功立业是武人一贯的追求,但打仗不仅比拼军方的实力,更离不开后勤的支持。大梁国力强于周吴,底蕴也更加深厚,可是如今面对西吴的疯狂攻势,朝廷不得不有所侧重,即南军在守住边境的前提下,必须要削减一定的投入,将大部分的力量输送给西境。
巩城侯郭兴微微皱眉道:“军机大人明见,不过南周越来越不安分,终究还是要小心防备。”
萧瑾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保定侯蔡迁道:“蔡侯久居南岸,对南面情况应该最熟悉,烦请为大家介绍一下罢。”
蔡迁垂首应下,清了清嗓子道:“从去年十二月初开始,南周承北大营和临江大营的游骑便大规模增加,与我军哨探展开过数十次互有胜负的交锋。因为对方人数更多而且对地形更了解,我军哨探的活动区域逐步被压缩,如今被迫只能在江陵至汉阳一带游弋。由此可见,对方显然早有预谋,卫国公在都中的判断非常精准,西吴和南周已经暗中联手。”
他目光清正地望着萧瑾,笃定地道:“如是观之,南周必然会挥军北上,眼下他们应该是在等待西吴那边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