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男子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待其退下之后,吴太后斜倚榻上,望向对面的那名女史说道:“边境局势危难,这个时候不能动谷梁,否则……边关若是抵挡不住,西吴大军便可长驱直入进逼腹心之地。”
女史心知肚明,太后这番话确切来说是在说服她自己,因此便附和道:“娘娘圣明。”
吴太后自嘲一笑,又道:“可如果谷梁得胜回朝,又有裴越不顾一切地维护,届时谁能动得了他?既然裴越要让京军西营和南营援护边关,也好,你亲自带人拿着哀家的旨意去边关,等时机成熟之后找南安侯苏武和齐云侯尹伟,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女史心中一凛,脑海中浮现一行字。
西境大局底定之时,便是那位左军机丧命之日。
她垂首应道:“谨遵娘娘懿旨。”
……
大梁朝廷的运转一直高效有序,在刘贤发布圣旨昭告天下后,满朝文武立刻行动起来。
正月二十二日,在收到西境紧急军情奏报后的第四天,京军西营和南营共计九万大军先行开拔。两府及各部衙通力合作,粮草辎重分批运出,同时行文照会蕲州和邓州刺史,从各地常平仓中调出粮食供大军沿途取用。
西府节堂之中,裴越翻阅着厚厚的奏报,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着。
军务何止千头万绪,尤其是这种牵扯到数十万人的大战,情报、战略、后勤、人事以及新兵诸事,纷纷扰扰永无尽头。他这段时间吃住都在西府,每天只睡最多两个时辰,就这样都无法面面俱到。好在西府和五军都督府是一个成熟的体系,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做出决断。
虽然是难以想象的辛苦,但裴越也有所得,不仅更加深入地了解军方的运作,也在不断地加强自身对大梁百万大军的影响。
将最后一份奏报看完之后,裴越抬手揉着眉心,转而望向坐在下首的那位魁梧大将,歉然道:“让陈将军久等了。”
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在南安侯苏武面前直言敢当,但是此刻却十分恭敬,连忙摇头道:“国公爷为朝廷废寝忘食,末将坐在这里却什么都帮不上,心里属实愧疚不安。不过,国公爷也应注意身体,以免过度操劳啊。”
裴越失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陈化成尴尬地摸摸脑门。
裴越继续打趣道:“当年你若肯向王平章低头,秦州水师也不至于那般落魄。”
陈化成梗着脖颈道:“那老贼居心叵测,如何能与国公爷相比?末将不是在溜须拍马,而是真心希望国公爷能长命百岁!”
“好了好了,你已是堂堂水师提督,还经不起旁人几句玩笑?”
裴越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之前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谈及正事,陈化成肃然道:“国公爷有命,末将岂敢糊弄了事?秦州水师枕戈待旦,随时都可以南下作战。”
裴越沉吟不语,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给陈化成然后说道:“这是今天一大早我收到的情报,你先看看。”
陈化成起身接过,看完之后惊讶地道:“国公爷,南周想从天沧江上游打开突破口?”
裴越不紧不慢地道:“西吴大军压境,我们的目光都放在西边,对于南周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因此他们肯定会挑起战端。陛下已经下旨给襄城侯,命他统领南军各营小心防备。你我皆知,南周很想夺回江陵城,但十余年来数次大败而归,如今更换方略不足为奇。”
陈化成迟疑道:“可是孤军北上难以持久,而且我朝南军实力雄厚,南周此举有些反常。”
裴越眼中浮现赞许之色。
当年王平章权势煊赫,军中武将除非根脚强硬之人,莫不投奔至其麾下,唯独陈化成守着秦州水师那十几艘破船,从始至终都没有低头。
今日他亦不曾因为是裴越拿出来的秘密情报,便毫无保留地相信,可见其人粗豪的外表下自有主见。
思忖片刻后,裴越淡然道:“无论南周从天沧江上游进军的打算是否属实,都不能影响我们的既定战略。数十年来,南周以数座雄关为基础,在建安城北面修建重重防线,防备我朝大军南下。这些关隘未必啃不下来,但肯定会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而且现在西吴来势汹汹,这个时候必须有所侧重。”
陈化成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裴越凝眸望着他,沉声道:“当年岳丈接任军机之后,对秦州水师的投入和扶持便是为了今天。陈将军,这一战或许会很艰难,但是一旦功成,你便是为大梁收复南朝故土的首功之臣。”
陈化成肃然起身,杀气盈盈:“末将必定拼死效命!”
裴越抬手道:“很好。不过眼下还不能动,必须要再等一等。”
他望向侧面墙上的疆域全图,目光落在大陆东南沿海一带。
第1175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灵州西南,白草寨。
距离西吴南路军出现在视线内已经过去七天。
张青柏派出一个步军万人队攻打此寨,两翼各有三千轻骑掠阵,同时分兵直逼东面的勇毅寨和龙安寨。这次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布置,只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前压,然后步步蚕食,强攻定西大营的用意显露无遗。
崇山伯齐新并非宁忠那样的蠢货,自然不会坐视对方一步步完成战略目标,所以在交战第一日便动用仅有的一卫骑兵协助白草寨守军打退敌人的进攻,又向各寨分别派出三千援军。
不仅如此,定西大营守军也没有龟缩在营地内。齐新亲领四万大军西出,在三座军寨的侧面依靠地形优势驻扎,与张青柏的主力遥遥相对,方便及时援护各地。
决胜大战引而不发,各军寨依旧要承担对方一路军队猛攻带来的压力。
大雪早在十日前便已止歇,苍茫的高阳平原上渐有绿意破土而出,但很快又被铁骑踏碎,混作一片片浸染大地的灰色。
军寨的城墙修建得十分坚固,夯土上遍布斑驳的血迹。
朔风袭来,军旗依旧飘扬。
远处响起西吴步军整齐的脚步声,显然又是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即将到来。
白草寨守将站在墙垛之后,左右望去,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沾染着脏污和血迹,但他们的眼神都很明亮,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畏惧。
守将微微一笑,握紧手中长枪,朗声道:“将士们。”
“在!”
“不能让这些西吴人登上寨墙半步!”
“杀!”
……
虎城。
论富庶繁华,此城在世间各地压根排不上号,但是论坚固雄伟,虎城足以称为天下雄城之首。
这座由西吴依山修建的雄城,因为当年某位西吴侯爷的立功心切,被裴贞收入大梁囊中,从此成为西吴铁骑东进的最大阻碍,也是灵州百姓安心生活的最大屏障。
城内如今驻军六万人,主帅为齐云侯尹伟。
满是岁月痕迹的城墙上,尹伟面向西方,目光幽深。
“父亲。”一名年轻武将来到近前,躬身行礼。
他叫尹道,乃是尹伟的长子,将来注定会承爵齐国府。当年他跟随裴城入西军,在虎城里待了两年,后来又随裴城返回京都,经过无数次战场的历练后,他顺理成章地再度来到虎城,在其父麾下统领久负盛名的惊羽营。
尹伟依旧望着远方,那里是西吴大军主力所在,据说那位御驾亲征的宣武帝便在其中。
沉默片刻后,他淡淡问道:“打探的结果如何?”
尹道早已褪去稚气和权贵子弟的娇气,恭敬地道:“敌军势大,惊羽营无法太过接近,只能大概判断。西吴中路军主力约有骑兵四万,步卒十四五万。卢龙、刀口和鸡鸣三寨皆已被敌军包围,目前还能坚守。”
尹伟颔首道:“眼下吴军还处于试探的阶段,主力不会倾囊而出,三寨足以自保。”
他就任虎城主帅以来,对于东南面的三座军寨投入极大,不仅再三加固军寨的城防体系,而且早已增加各寨的守军,守城器械和粮草更是堆积如山。当初王平章向开平帝建言裁撤部分军寨,尹伟便意识到这些保留下来的军寨的重要性,因此这两年里始终未曾放松。
尹道小心翼翼地道:“父亲,左军机下一步有何打算?”
这场国战已经无法避免,对于大梁西军而言,如果一味固守很可能被对方各个击破。但是在兵力处于下风的情况下,野外作战同样存在极大的风险。
尹伟不答,反问道:“你觉得裴越是个怎样的人?”
尹道微微一怔,这一刻不禁想起当年在宁国府大门前的初见。
他从未掩饰过自己对那个庶子的敌意,因为裴城性情鲁直城府浅薄,而裴越又表现得太过成熟,将来难免会被其算计。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裴越做到了当初在众人面前的承诺,对于定国府的财富和权势不屑一顾,硬生生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出一个国公之爵。
往事如风,想不到是自己枉做小人。
一念及此,尹道轻叹道:“儿子远不如他。”
尹伟微笑道:“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是好事,虽然不指望你像他一样重现国公门楣,但终究不能让先祖的在天之灵失望。其实在这件事上,为父比你强不到哪里去,裴越屡次将定国府踩在脚下,为父对他和谷梁颇有微词,总觉得他们和王平章是一丘之貉。如今想来,我辈何其可笑。”
尹道深知自己父亲的立场和傲气,不禁好奇地问道:“父亲,左军机到底要做什么?”
尹伟轻声道:“为父昨日收到谷梁派人送来的密令,其胆略令人敬佩不已。”
听完父亲的简略述说,尹道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嘴。
尹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既然他有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气,你我父子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尹道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可是宫里太后……”
尹伟嘴角勾起,凝望着天上白云苍狗,淡然道:“傻孩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太后只是太后,不是君上。”
……
虎城东北为固原寨,此寨最重要的职责便是遮蔽虎城的侧翼,掌控贝苕江的犄角之处。
相较于南线的惨烈搏杀、中线大军对峙的肃杀氛围,这里显得格外宁静,甚至有些不合常理。
西吴北路军似乎已经遗忘这座傲然屹立的军寨,只留下一支轻骑遥遥相望,以防备寨内守军出击,然后大军便从北面辽阔的平原上逶迤前行,直逼灵州西北角上的长弓大营。
三万骑兵如一片铁幕掠过,中军大将年过四旬,神色沉静然而眼底深处隐有火焰。
他叫谢林,两年前被裴越用一手瞒天过海击败,在阵地战中损兵折将一败涂地。
但是宣武帝并未剥夺他的军权,因为谢林最擅长的不是像张青柏那般步步为营,而是率领精锐骑兵长途奔袭。
冰冷的寒风迎面吹来,谢林心中却仿佛有怒火在燃烧。
这一战,必然要洗刷整整两年片刻不敢或忘的耻辱!
第1176章 一点浩然气(一)
灵州,荥阳城。
刺史府内一派忙碌景象,属官和书吏们行走如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肃然凝重的神色。
西吴大举入侵,边关处处危难,虽说截止今日还没有传来军寨陷落的噩耗,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局势会越来越险峻。
两年前开平帝和王平章的判断出现了偏差,西吴显然不愿眼睁睁看着两国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因此全力出击殊死一搏。三十五万大军席卷而来,从北到南战线绵延上千里,大梁各处守军的神经已然绷紧,谁都不愿意成为最先被突破的那一环。
后方同样无法轻松,安抚百姓、筹措粮草军械、征调民夫乃至于招募新兵,繁重的军务压在所有人肩上。
“吴军来势汹汹,依下官拙见,我军当避其锋芒,固守待援。”
唐攸之目光炯炯,言辞很谨慎,但心中并无惧意。
他没有开国公侯后代的出身,也非王平章一系的武勋,而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近三十年的老将,靠着不断累积军功走上高位,曾经更是统领长弓大营对抗西吴铁骑,自有沉稳淡定的底气。虽说如今改任灵州刺史不再担任一线主帅,骨子里的傲气却不会消失。
谷梁神色淡然,徐徐道:“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唐攸之正色道:“请军机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