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魏国公这次恐怕是心疾,裴越当着他的面打落王申奇满嘴牙齿,这件事早已在都中传开。
裴越注意到殿中有一个略显陌生的面孔,正是新任京都守备师主帅、一等襄城侯萧瑾。
两人在虎城之外有过一面之缘,萧瑾此时恰好看过来,对裴越微微颔首致意。
裴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思却放在其他人身上。因为从他进来之后,殿中便鸦雀无声一般安静,无论文臣武勋都在看着他。虽说裴越已经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但今儿这场面似乎不太妙,因为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难道皇帝突然发疯要对自己下手?不然这些人开心甚么?
一念及此,裴越收敛心神,步伐沉稳地走过去,对龙椅上的开平帝躬身行礼:“臣裴越,参见陛下。”
没有回音。
裴越心中纳罕,这显然不符合常理,问题在于皇帝为什么要翻脸?
他冷静地思考着,莫非皇帝突然和王平章握手言好,准备将矛头对准自己?
便在这时,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启奏陛下,历代圣王作制,百代同风,褒德赏功,有自来矣。故而官职所以任贤也,爵禄所以赏功也,设官职,陈爵禄,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劳哉。”
其人稍稍停顿,略显激动地说道:“今有中山侯裴越,虽年仅弱冠却屡立大功,济民于苦寒之岁,御敌于国门之外,诛逆于艰危之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微臣斗胆,奏请陛下厚赏其功,以为朝臣表率。”
裴越听着觉得这个声音格外耳熟,扭头一看,竟然是石炭寺监简容。
接着便听到上面端坐的开平帝温和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朕下去扶你不成?”
裴越抬头望着皇帝颇为罕见的赞许神态,颇为茫然地说道:“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了?”
开平帝看出来他不是装的,不禁失笑道:“你竟不知道?”
裴越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臣不知。”
开平帝道:“你今日在四方馆中做的很好,没有辜负朕对你的厚望。”
裴越心中恍然,可是又觉得不太能理解,相较于自己以前做的那些大事,收拾一个本就处于弱势地位的南周使臣似乎不值一提。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情,朝堂上站着的这些人对于开疆拓土有着强烈的兴趣,尤其是南周那等文华昌盛之地。
简单点说,此刻殿中的君臣始终认为那些南渡的诗书大族本就是大梁的子民,只不过因为当年的战乱被迫南下,后来被南周强行留下。
裴越本就是外来者,又是以武人身份立足,对于读书人的执念不够了解。
但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变化。
入朝数年屡经生死,他的仇人实在有些多,大多数武勋对他的态度只能称得上表面恭敬,文臣更不用提,满打满算只有洛庭和简容这两位至交。
但是现在看看,殿中的文臣绝大多数都对他微笑致意。
究其原因,自然和他在梁周谈判之中的表现有关。虽说徐子平还没有松口,可是以这些重臣的眼光和阅历又怎会看不出事情的走向。只要南周公开承认那段水域归属于大梁独有,等于是在他们坚固的城墙上打开一个豁口。
世事艰难,最难的便是第一步。
且不说洛庭和简容,自御史大夫黄仁泰以下,六部尚书和侍郎等人无不面带微笑地望着裴越,眼中满是赞许之色。
裴越镇定心神,谦虚地说道:“陛下,臣只是尽力而为,且南周使臣并未答应,这功劳还不能算在臣的头上。”
“难得,竟然还能看到你如此谦逊的一天。”开平帝显然心情极佳,当着朝臣的面打趣起来。
对于这位志在平定天下的君王来说,裴越的表现确实是意外之喜,完全超出他的谋算。
裴越轻声道:“陛下,臣一直都很谦逊啊。”
开平帝这次没有嘲讽他,转头看向肃立一旁的都知侯玉,随即便听见这位内监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着即加封裴越为一等中山侯,钦此!”
这一次群臣没有意外,没有嫉恨,只是神态从容带着几分肯定地望着御阶前的那个年轻人。
裴越轻吸一口气,行礼道:“臣裴越,领旨谢恩。”
他知道皇帝这份赏赐不仅仅是因为与南周使团谈判一事,也是给燕王谋逆案做一个收尾。毕竟在外人看来裴越可谓是护驾保君的第一人,如果没有加封赏赐才奇怪。
武勋班列之中,襄城侯萧瑾面色如常,心中思绪翻涌。
这可是大梁现今仅有的第七位一等国侯,而且他才十八岁,将来又会走到什么地步?
萧瑾有些担忧,也有些好奇。
站在他身前的广平侯谷梁微微一笑,他脑海中似乎浮现当年一些画面。
只可惜……可惜有人看不到这一幕……
在满殿重臣的注视之下,裴越接过圣旨,长身而立,仿佛芝兰玉树一般风姿卓绝。
开平帝满意地看着他,起身仿佛很随意地说道:“谷卿家和洛卿家,你们到朕的书房来。”
“臣遵旨。”
“还有裴越,你也过来。”
第714章 唱念做打
回到御书房中,开平帝不再掩饰心中的喜悦,脸上的笑意令那些宫人们轻松不少,至少今日不用提心吊胆害怕行差踏错。
皇帝虽然不是那种暴虐的性子,但对于身边的奴婢委实算不上宽仁,对于犯错之后的惩治也颇为严厉,故而这些宫人不由得悄悄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开平帝命宫人搬来三张圆凳,微笑道:“都坐下说话。”
三人谢恩入座,谷梁当先奏道:“陛下,待南周使团答应之后,臣认为可以继续加固天沧江上的浮桥,然后立即着手修缮江陵三城的城防。”
天沧江作为当世第一大河,全程平均宽度约为三百余丈,换算成裴越前世的度量衡,即接近千米之遥。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想要修建一座跨江大桥自然不可能,更不必说梁周两国长年处于战争的态势中,谁都不会坐视对方试图在江面上修建大桥。
想要渡江一般只有两种方式,即渡船或者浮桥。
五峰渡至神女渡这一段水域,江面的宽度仅有一百余丈,而且水势平稳没有暗流,所以大梁南军才能在这里搭建两座浮桥。方法倒也简单,先在江面上排列船只,用绳索固定,再在船上铺设木板。
这种方法当然会影响水运,但是船只可以选择从支流绕路,若是特别紧急的话,定州水师在检查过后也会临时解除浮桥的一小部分,让船只能够顺利通过。
定州水师牢牢掌控这段河道,核心目的就在于保护江面上的两座浮桥,进而能够随时支援南岸的江陵三城。
谷梁的建议让开平帝陷入沉思之中。
加固浮桥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便是以往南周经常派兵袭扰定州水寨的时候,这种工作也未曾停过。但是修缮江陵三城的城防,势必会引起南周朝廷的忌惮与骚动。
近十余年来,南周多次试图夺回江陵三城,譬如去岁西境之战爆发,方谢晓便派遣五万步卒攻打江陵城,但是当时谷梁亲自坐镇镇南大营,没有让周军得逞。随着岁月的侵蚀和战事的洗礼,三座城池远远没有初建时那般坚固,即便修缮也仅局限在内城,外城很难进行。
原因倒也简单,方谢晓和冼春秋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大梁加固城防。
开平帝想到此处,不禁迟疑道:“此举会不会操之过急?”
洛庭沉静地说道:“陛下,臣不懂军务便只谈时局。一旦两国签订盟约,名义上便是相互承认和平亲善的关系,南周绝对不敢主动启衅。江陵三城如今已是大梁的疆土,不如趁热打铁加固城防,当然也要提前做好南周突然袭扰的准备。”
开平帝微微颔首,洛庭继续说道:“不过在臣看来,南周朝廷内部并非众志成城,关于两国联姻之事本就有一部分人反对。毕竟是南周公主远嫁大梁,在一些人看来脸面有失。正因如此,在两国签订盟约之后,我朝立刻派人南下商谈婚事,这两件事足以引发南边的内耗。”
谷梁微笑道:“洛执政所言甚是,南边朝堂局势十分复杂,能够影响周朝皇帝的人不止方谢晓,太史台阁近几年的辛劳卓有成效,足以让他们无法拧成一股绳。当然,臣也会提防方谢晓等将帅,修城本就有两手准备,倘若他敢趁势偷袭,臣会让他狠狠跌一个跟头。”
开平帝听完两人的陈述之后,心中渐渐有了成算,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裴越,温声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裴越平静地应道:“陛下,论眼界臣不及洛执政,论军务臣不及谷军机,再加上臣对南边的情况不甚了解,所以没有什么看法。”
开平帝笑道:“你倒是愈发圆滑了。”
裴越心想我要是真的夸夸其谈,你怕不是第一个翻脸。
如今他已经顺利成为这个帝国核心权力层的一份子,能够列席这种事关国运的决策商议,但是相比洛庭和谷梁这样的重臣,他的阅历着实浅薄了些,自然就不会轻易发表看法,毕竟越往高处走越要懂得藏拙。
开平帝却不打算放过他,话锋一转道:“朕听盛端明说,你打算用七百万两白银买南周使团的人头?”
裴越立刻警觉起来,非常谦虚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一时激愤信口开河,再者说了臣也没有那么多银子啊。”
洛庭唇角泛起一抹笑意,谷梁无奈地摇摇头。
开平帝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吗?朕可是听说了,祥云号不光垄断京都的蜂窝煤生意,粮食和布匹这两门营生也至少占去京都的三成份额。那沁园更是日进斗金,那些权贵们排着队给你送银子。”
裴越愁眉苦脸地说道:“陛下,您可不要听信那些谗言,臣只是外表看着风光,实则内里亏空了许多。祥云号虽然赚了点银子,可是蜂窝煤一直薄利多销,又要负担两万多人的薪俸,前段日子善国府的孙少爷还跟我抱怨说去年的分红不多呢。至于沁园,臣前期投入进去三百多万两银子,到现在都没有收回本钱……”
开平帝生生气乐了,咬牙道:“你当朕在经济之道上一窍不通?祥云号去岁光是缴税就高达七十三万两有余,如此推算你至少赚了一百余万两。至于沁园,你卖出去一半股子,算上朕送给你的银子,光这一项就收入接近四百万两,更不提开张之后源源不断的进项。年纪轻轻就豪富至此,你竟然还在朕面前哭穷。”
虽说皇帝只是在说笑,但洛庭听着难掩一抹惊色。
短短几年时间,祥云号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光是缴纳的税款就注定朝廷必须郑重对待,更何况祥云号主营的三种货物关系着民生大计,稍有不慎就能引发都中一场大乱。
至于那个奢侈至极的沁园,洛庭倒没有太过在意,即便知道这是裴越在经营自己的人脉关系,以他当朝宰辅的身份和眼界,自然不会因此对裴越生出忌惮之心。
裴越可怜兮兮地说道:“陛下,可臣真的没多少积蓄,成京沁园已经在筹备,荥阳沁园也开始选址,这些地方动不动就是上百万两银子的投入。”
谷梁见状笑道:“裴越,不许胡闹,陛下难道还会要你的银子不成?不过是几句玩笑话,偏你这么认真较劲,平日里的气度跑哪里去了?”
裴越登时松了口气,露出一抹笑容说道:“原来如此,陛下不要见怪,臣只是那些年穷怕了。”
开平帝面色不善地盯着裴越,他又怎会看不出这对翁婿一唱一和的把戏?
眼见皇帝又要翻脸,裴越连忙说道:“陛下,臣倒是有个赚银子的好办法!”
第715章 赤子之心
“说来。”
开平帝原本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没想到仔细一盘算,面前这小子家中的库房说不定比宫中的库房还要殷实。再加上裴越此前按照市价问他要银子,却将沁园的股子四处白送,广平侯府倒也罢了,连沈默云府上都收到十分股子。
要不是绝对相信裴越的忠心,光这一条就过不了皇帝的猜疑。饶是如此,开平帝仍旧十分不爽,朕对你这般器重,你怎么好意思问朕要银子?
所以他打定主意,裴越今天要是不给出一个妥帖的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吐点血。
裴越古怪地笑道:“陛下,若是论银子的储备谁能比得上太平钱庄?臣听说这钱庄乃是当初十余位大商贾联手筹建,历经数十年发展击败所有对手,如今在大梁境内一枝独秀,库房藏银何止千万?要不臣想个办法,让太平钱庄主动给朝廷排忧解难?”
开平帝瞪了他一眼道:“胡闹!”
这下就连谷梁也没法向着裴越,皱眉道:“裴越,这种话不能随意出口,若是传出去会闹出大乱子。”
洛庭亦不赞同,当初他连皇帝心动祥云号都能在朝会上强行顶回去,更何况裴越这种异想天开的法子?不过他并没有直言驳斥,因为他知道以裴越的城府和机敏,不至于真打算这样胡作非为。
果然,裴越敛去脸上笑意,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只是讲个笑话而已。不过,臣知道朝廷最近确实有些困难。去年西边打了快一年的仗,粮草军械、伤残抚恤、战后论功行赏,每一样都得海量的银子。今年又有三州大旱,势必要花费国帑赈济灾民。虽说还不会掏空户部,但是再加上要筹备伐周大业,如此一来肯定会入不敷出。”
开平帝目光中浮现一抹感慨,裴越能够说出这番话让他颇为欣慰。
在燕王谋逆案之后的那场交谈中,开平帝已经亲口允诺裴越的前程,故此当然不希望裴越只会带兵打仗,将来进入西府总得明白朝政的运转。
洛庭轻叹道:“中山侯有心了。其实陛下这些年从未大兴土木,宫中用度也力求节俭,臣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愧疚。”
开平帝望着年仅四十余岁的东府执政,忽然发现他两鬓已经有了一些白发,不禁感叹道:“洛卿不必如此,朕身为天子自当做出表率,倘若大梁在朕的影响下崇尚靡靡之风,凭什么奢望天下一统?”
洛庭勉强笑着,应声之后对裴越说道:“中山侯,光是你的祥云号便已经让朝廷减轻很多负担,所以更不会对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今日不过是闲聊而已,切莫放在心上。”
裴越知道这位执政大人是一片真心,但是气氛烘托到这个份上,他委实不好当做无事发生。
沉吟片刻之后,他看向开平帝说道:“陛下,如今朝廷的困难主要是三州旱情,开仓放粮是必要之举,但若是仅仅依靠朝廷赈济,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措。此事关键在于降低米价,只要市面上的粮食价格保持稳定,朝廷并不会有太大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