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厅内空间开阔,有二十余位衣着普通的匠人忐忑不安地站着,见到裴越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走进来,他们立刻低下头屏气凝神。
裴越环视一眼,语调平静地说道:“我是中山侯裴越,你们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一群人连忙回道:“拜见侯爷。”
说着便是乱七八糟的行礼,有人跪下磕头,有人作着大揖,场面可谓是不伦不类。
裴越却没有笑,淡淡道:“免了。既然你们是广平侯谷军机夹带中的人,想必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所以咱们就长话短说。”
他缓步走到工匠们跟前,目光逐一扫过去,望着这些老实又带着畏惧之色的面孔,放缓语气说道:“我要替朝廷做一件事,需要借助各位的手艺。对于朝廷来说,这件事必须保密,不能泄露出丁点消息,你们能不能听得懂我的意思?”
工匠们连忙应道:“草民明白。”
大梁立国之时并未刻意区分民籍,匠户亦是良民,只不过在现实中这些人的地位非常卑微。莫说是裴越这等身份,就算京都府随便一个差役都能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当然,眼前这些匠户倒不至于此,因为他们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那就是直接归属于广平侯府,连京都府都管不到他们头上。
其实不光是谷梁这样做,都中那些手握军权的勋贵都是如此,毕竟他们要养着亲兵家将和亲卫营,定然是自己人打造出来的军械器具更加放心。
裴越以后也会这样做,只是现在时间上来不及,而且他对谷梁绝对放心,干脆从他那里要来一批工匠。
他走到中间那个年长的工匠身前,温和地问道:“你就是林谦?”
中年工匠躬身答道:“回侯爷的话,草民便是林谦。”
裴越微笑道:“听闻你是谷伯伯手下最好的锻造大匠。”
林谦显然读过几年书,言语不似其他人那样粗鄙,满含敬畏地答道:“侯爷谬赞,草民愧不敢当。”
裴越抬手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林谦年近五十都觉得这一刻自己骨头都轻了几分。
随后裴越对众人说道:“具体要做什么东西,我会告诉林谦,由他带领你们研究。在我这里做事,最基本的报酬是每个月十两银子,若是能够按照我的要求及时完成任务,每人可领赏银百两。”
话音未落,工匠们便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动。
他们替广平侯府做事当然也很舒心,但是谷梁显然没有裴越这样大方,一个月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只要能领三个月就足以让一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一年。
裴越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道:“当然,在事情没有做好之前,你们不能离开这座矿场。另外,我会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将你们的家人迁到离这里不远的绿柳庄,每个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分到二十亩良田,且不收他们半分租子。”
工匠们的呼吸愈发热切。
裴越笑了笑,指着身后的亲兵们说道:“这些人是我在灵州时带出来的老卒,他们会在这里陪着你们,一方面是保护你们,另一方面是监视你们。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我这些亲兵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但凡意图离开矿场或者跟闲杂人等联系,不光你们会死,你们的亲人也跑不掉。”
“草民万万不敢,一定按侯爷的叮嘱认真做事。”工匠们齐声应道。
略微有趣的是,相比方才的七零八落,这次他们的声音非常整齐。
裴越多管齐下,给银子给良田也给了警告和威胁,不是为了在这群卑微的工匠面前作威作福,而是这件事实在容不得半点纰漏。
在反复敲打之后,他便将这些工匠交给亲兵们,然后单独留下林谦。
林谦毕恭毕敬地接过裴越递来的几张纸,细细地打量之后,沉思良久说道:“侯爷,这些器具应该能做出来。”
裴越满意地笑道:“好,你先带着他们做,等胚子成型之后告诉我的亲兵,他们会通知我。”
“草民领命。”林谦垂首答道。
裴越留下四十名亲兵,然后与叶七一起离开矿场,背嵬营一路相随。
“傻乐什么呢?”叶七见他一路上都面带笑意,忍不住问道。
裴越敛去笑意,轻声道:“叶七,你知道什么叫做天下无敌吗?”
叶七想起自己在绿柳庄密室中见过的那几样东西,不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裴越没有刻意强调,只是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将来你会见到的。”
“驾!”
他扬鞭策马,猛然加速。
叶七望着他意气风发的身姿,不由得莞尔一笑,然后跟了上去。
第710章 摊牌
南周国书呈上之后,徐子平并没有立刻被开平帝召见。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两个当世大国的往来慎之又慎,所有问题必须事先谈妥,最后面圣只是走一个流程,开平帝不可能在大朝会上同南周使臣做口舌之争。
谈判由裴越主持,事关年初方云虎带领南周密探在京都的一系列动作。此前开平帝派遣使臣往南边送去一封国书,直指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被方云虎破坏,此人不仅仅是南周密探的首领,更是总理军务大臣方谢晓的儿子,自然就能代表南周朝廷。
基于此,开平帝要求南周朝廷罢免方谢晓和方云虎的职务,并且将两人押送大梁京都明正典刑,以此来修复两国之间的关系,告慰大梁成千上万死在这对父子手中的英魂。
南周当然不可能答应如此离谱的要求,却又不能太过强硬,因为双方高层都心知肚明,开平帝只是要一个挥军南下的合理名义,所谓师出有名罢了。徐子平此行的一个重任就是将这件事糊弄过去,至少不能让战事直接爆发。
就这第一个议题便谈了三天,且没有任何结果。
徐子平咬死这只是方云虎的个人行为且事出有因,那位名叫南琴的花魁与他青梅竹马,流落梁国之后被谷范强行占有。恰巧方云虎来到梁国行商,偶遇故人怜其遭遇,这才和谷范发生冲突。至于方云虎和南琴的身份,他自然矢口否认,反正北边的人也拿不出证据。
从始至终,南周朝廷都没有在明面上任命方云虎的官职,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他掌管着方谢晓麾下的密探。
大梁这边当然不能承认这样的说辞,以礼部侍郎盛端明为首的礼部大小官员们,凭借太史台阁送来的讯息严词驳斥。
裴越一开始还插几句嘴,毕竟他亲身经历方云虎和谷范之间的杀局。然而最令他反感的是,无论徐子平还是盛端明,亦或是旁边那些官员们,开口必然引经据典,仿佛不带上几句先贤的名言就不会说话。他习惯了军中风格,对这种咬文嚼字的谈话方式非常不耐烦。
谈判第四日,盛端明和徐子平继续针锋相对,再无京都南郊十里亭外的相见甚欢。
裴越强打精神听着他们扯皮,南周的想法显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梁这边肯定是希望趁机多占一些便宜,譬如天沧江南岸江陵三城的归属权。虽说开平帝一贯高瞻远瞩,但裴越觉得这样的盘算依旧是异想天开。
江陵三城之于南周,就好比虎城之于西吴,那是扎在对方心里的尖刺,无时无刻不想拔出来,怎么可能官方承认归属于大梁?
徐子平要是敢答应这个要求,他也不用回南边,直接找个地方悬梁自尽就行。
南周皇帝要是敢退这一步,下面的臣民必然陷入极度的恐慌和绝望之中。
双方的诉求和底线相差甚远,注定前期只是唾沫横飞的口水仗。
“……礼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徐大人尝言方云虎只是普通行商身份,为何他能在大梁京畿之地调动数百精锐死士,并且累计杀害大梁七十三名将士?此等罪行骇人听闻,难道徐大人想一言带过?”盛端明神情冷峻,怒目而视。
徐子平不疾不徐地应道:“盛大人所言,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君不闻前魏大儒一山居士曾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方云虎所为事出有因,且本官前几日已经将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此事虽然曲折复杂,终究只是方谷二人之私怨,缘何要凌驾于国事之上?”
盛端明冷笑道:“既是私怨,徐大人因何而来?”
徐子平淡然道:“当然是要在贵国陛下面前解释清楚,以免将来发生不忍言之事。”
……
裴越越听越累,只觉昏昏欲睡,不过想到首阳山矿场中紧锣密鼓的锻造事业,他便渐渐清醒过来,继而神游物外。
他目前想到的两种神器并不诡异,分别是土制地雷和手榴弹,前者很好理解,只是延时和触发装置稍微有些麻烦。至于后者,其实他在前世就看过一些资料,土法手榴弹发明于宋朝,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震天雷。
震天雷身粗口小内盛火药,外壳以生铁包裹,上安引信,可以用火点燃,然后由投石机发射,射至远处爆炸,也可以直接用手投掷,类似于后世的手榴弹。只不过受限于钢铁锻造技艺和火药的威力,震天雷并不能起到决定战争胜负的作用,只能用作奇兵一般的辅助手段。
裴越让林谦等锻造工匠研究的就是两种神器的胚子,并未告诉他们黑火药的存在。
等胚子做出来之后,裴越打算用土法炼钢之术启发一下这些工匠,看看他们能不能自行领悟,锻造出更好的钢铁。之所以不直接提升技术,原因在于裴越本身也只是一知半解。
前世他喜欢看军事方面的书籍杂志,不代表他自己亲手实践过,很多内容也记得不是那么真切。
正想得开心之时,忽听旁边盛端明大声道:“敢问裴侯,下官说的话很好笑吗?”
裴越被这老头的嗓门震了一下,别看对方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这嗓门比年轻人还要宏亮。
他快速收敛心神,这才发现屋内的状况略显诡异,无论哪边的官员都齐齐地看着自己,盛端明更是满脸怒容,显然方才太过入神,随口发出的笑声触怒了这位正派守旧的礼部侍郎。
虽说礼部官员们都已经习惯裴越在这种场合沉默,而且也非常乐意他不搅局,但是在盛端明直言怒斥南周一名官员的时候,这位中山侯的古怪笑声无疑是在打自己人的脸。
裴越很快便明白局势,不慌不忙地道:“盛大人,本侯只是觉得你太客气了。”
盛端明皱眉道:“裴侯此言何意?”
裴越淡淡地扫了一眼徐子平,抬手轻轻敲着桌面道:“你同这位徐大人谈了四天,他既不肯交人,也不愿提出赔偿,那还有什么可谈的?陛下命你为谈判副使,只是想借用你的一身正气,却不是要你显摆故纸堆中的道理。”
盛端明脸色泛红,却没有立刻发作,因为他注意到南周众人眼中泛起了忧色。
裴越直视徐子平,漠然道:“这几天听你们之乎者也,本侯确实有些不耐烦,原本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为何要这般啰嗦?徐大人,既然你此行没有诚意,那么此事便不必谈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陛下,此仗是你们周朝挑起,我大梁只是为了遇难的将士复仇。本侯不善言辞,只会杀人,到时候一定会马踏建安城,亲手砍下方云虎的脑袋。”
“谈判之事就此作罢!”
裴越拂袖而去。
第711章 粗鄙武夫
“裴侯请留步。”
徐子平眉头紧锁,虽然极其不愿也只能站起来挽留此人。
他出身于清河徐氏,那是传承上千年比庐陵韩氏底蕴更深的诗书名门,论口才雄辩之术罕有对手,所以才能在不占理的情况下与大梁礼部官员争个不相上下。
他不畏惧甚至很喜欢盛端明这样的谈判对手,因为这种读书人总要讲究一些风度,换而言之,多少得要点脸。
裴越这种武勋亲贵最难缠,因为他完全可以不讲理,再加上北梁皇帝命他为谈判正使,个中深意无需赘述。徐子平心中清楚,倘若今天不能将这位年轻权贵留下来,自己此行的任务就失败了一半,后面那一半也无从谈起。
裴越停下脚步,转头冷漠地望着徐子平。
“请裴侯入座,在下愿意代表朝廷做出一些补偿。”徐子平诚恳地说道。
裴越皱了皱眉,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道:“补偿?徐大人似乎还弄不清楚状况。此事完全是方云虎异想天开,想要谋害谷范和本侯,继而影响到大梁的南境边军。你我都清楚,谷范之父广平侯谷梁乃是大梁成京行营节制,统率南军诸营。方云虎想杀了谷范和本侯,为的就是让广平侯方寸大乱,南军军心受损。”
徐子平微微一怔,勉强笑道:“裴侯此言略显离奇,在下想不明白。”
裴越反问道:“果真想不明白?”
徐子平知道自己如果回答不明白,对方肯定会当场翻脸,可若是回答明白,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饶是他辩才无双心思机敏,此刻竟然被这个年轻权贵一句简简单单的反问逼到墙角。
裴越望着徐子平的双眼,沉声道:“徐大人,你应该心里清楚,之所以咱们能坐在这里谈判,是因为大梁的天子不愿意大动刀兵,以至于百姓生灵涂炭。论军容武备,我们在南面边境上有三十万大军严阵以待。论此事对错,方云虎为了出风头便让两国陷入大战之危局。”
他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气势如山一般雄阔,一字字道:“是打?是谈?”
大梁礼部官员包括盛端明在内,此刻满脸惊讶中带着几分喜色,对面徐子平左右的随员们,无不被裴越这四个字镇住,眼中渐有惧意。
徐子平迎着裴越冷峻的目光,迟疑良久之后说道:“裴侯所言不无道理,方云虎一时行差踏错,给贵国造成非常严重的损失。为了弥补这个过错,我朝愿意赔偿白银七百三十万两。”
这是徐子平在谈判四日以来第一次给出条件。
裴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道:“徐大人请坐。”
徐子平心中一松,原以为对方就此罢手,然而屁股才刚刚沾上椅子,便听裴越继续说道:“徐大人是否知道,本侯有一手赚银子的能为。”
徐子平不解其意,又不想轻易掉进对方的言语陷阱,只能谨慎地应道:“略有耳闻。”
裴越转头看着盛端明道:“方才盛大人说过,方云虎在大梁境内害死了我们七十三位将士。”
盛端明颔首道:“千真万确,笔笔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