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将藏锋卫迎进大营的是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其人一双三角眼,略显阴沉怪诞,身材瘦削与军中风气截然不同,不像是能够代表一座大营出来迎接援兵的大人物,反而像是穷乡僻壤的迂腐教书先生。
“裴钦差,下官名叫杨应箕,如今任长弓大营经历官。”中年人一丝不苟地行礼,从他极为标准的姿势便能看出,此人恪守法度礼节。
裴越如今对大梁的官制已经非常熟悉,知道这个经历官算是这个王朝独特的设置,就像太史台阁的左令辰和右令斗一样。虽然他前世也曾听过锦衣卫经历官这个官职,但大梁的经历官职事截然不同。五军都督府中各个衙门也有经历官,当初在京都刑部时他便见过那位名叫李敦的经历官。
李敦能够代表当时的大都督李柄中出现在刑部审案现场,足以说明这个官职绝非不入流的小吏。
实际上经历官为正四品,次于六部尚书,与六部侍郎平级。
边境四营的经历官依旧属于文职,算是各营主帅的副手,只不过管理的是军中各项杂务,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战功的核查与评定。
“杨经历,唐大帅现在何处?”裴越进入大营之后,便发现这里最多只有一卫之兵,而且士气略显低沉,很显然是出了比较大的变故。
杨应箕看向裴越身后的武将们,面无表情地说道:“请裴钦差命各位将军暂退。”
陈显达登时面色不善,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怒视这个官服洗得发白的中年男人。
裴越摆摆手,对身后众人说道:“你们先出去。”
杨应箕毫不在意那些骄兵悍将的怒视,待他们离开之后,对裴越说道:“五日前,大帅接到西线军寨紧急军情,留下一卫守御大营,率领其他将士渡过贝苕江,前往救援被西吴大军围困的溪山寨。”
裴越心中一沉,唐攸之这个决策风险极大,如果谢林的目标是他,那么局势就会十分被动。
只是来时的路上他已经详细分析过北线的战局,摆在唐攸之面前的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局面。如果放任贝苕江以西的军寨不管,看着谢林以优势兵力将十一座军寨挨个拔掉,就算这样能消耗掉西吴人的很多兵力,可是唐攸之能承受这样的结果吗?
这件事往大里说便是丢失国土,更何况那些军寨里有数万名大梁将士,这样的败仗他担不起。
但是如果要发兵救援的话,就很可能一股脑折损进去。
裴越沉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杨应箕答道:“昨夜传回消息,大帅于溪山寨后方结阵,暂时与西吴军队相持。”
裴越很不喜欢这个中年男人,两人过往从无私怨,他甚至都不认识对方,可这人说话时冷漠的语气和那张似乎永远都没有表情波动的脸,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
简单点说,在杨应箕面前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欠了对方很多银子。
裴越轻咳一声,缓缓道:“我奉成安候的帅令援护北线,不知唐侯爷是否有安排?”
杨应箕漠然地说道:“大帅知道这件事,他在离开之前已经留下命令,请裴钦差与藏锋卫留在大营内,与阳曲卫一同守御大营,不得离开此地。”
裴越并非一个狂妄自大的人,他也没有觉得自己能够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在听到杨应箕的这番话后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其实唐攸之的命令不算过分,藏锋卫虽然挂着天子亲卫的名头,但真正成军才一个月的时间,有多少实力很难判定。之前裴越的募兵令传遍整个灵州,长弓大营自然也清楚,纵然有谷芒回来之后帮他宣扬旗山冲的战果,可是没有几个人会认为他的藏锋卫具备击败西吴铁骑的实力。
士卒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军队,唐攸之深知这个道理。
裴越已经足够理智,但是杨应箕的态度让他很难克制,淡淡道:“杨经历,如今北线战事吃紧,数万将士在与敌人拼命厮杀,藏锋卫怎能躲在后面看着同袍流血牺牲?”
杨应箕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道:“裴钦差,大帅的命令不可违逆。更何况藏锋卫成军时日太短,压根没有形成战力,你还是利用这段时间尽快操练好部属,等待大帅后面的命令。”
裴越猛然起身,向外走去。
他来到这个世界几年,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无赖,无论是奸诈狡猾亦或宽仁温厚,他都能泰然处之,然而今日在这座边境军营里,面对一个看起来压根不像四品官的中年男人险些破功。
简直岂有此理。
杨应箕紧跟起身,在后面说道:“裴钦差,我已经在营内东面安排好驻地,藏锋卫暂时便驻扎在那里。”
裴越冷冷道:“不必。”
杨应箕快步上前,拦在裴越面前,漠然地说道:“裴钦差,纵然你是钦差身份,但这里是长弓大营,你必须要遵照大帅的命令。”
裴越停住脚步,双眼微眯道:“杨经历,你是不是以为我好大喜功,根本认不清现在的局势和自己的能力?”
杨应箕面无惧色地说道:“藏锋卫成军不过一月,难道能凭空变出战力?你确实好大喜功,在旗山冲中若非长弓大营出兵救援,你就要害得近千精锐死于非命。所以,请你待在营内,不要给大帅带来麻烦。”
裴越摇摇头,然后伸手猛地将这个中年男人甩到一边。
大步而去。
第388章 挟持
节堂外面廊下,陈显达等四人脸色十分难看。
大门没关,裴越和杨应箕亦未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他们都已经听清二人的对话。
时至今日,这些出身于京军南营的年轻将领依旧敬重谷梁,但内心里早就将自己当成藏锋卫的一份子。杨应箕在言语之间将藏锋卫贬损到几近不堪的程度,更当面讽刺裴越好大喜功,若非极其严苛的军规镇着,陈显达怕是会立刻冲上去对这个中年男人拳打脚踢。
裴越走出节堂,被他拨到一边的杨应箕猛地爬起身,一脸冷漠地冲出来,继续拦在裴越的面前。
“你找死!”陈显达一声厉喝,上前右手拎着杨应箕的衣领,左手攥紧成拳作势就要砸下去。
在高大魁梧的陈显达面前,杨应箕就像一只瘦弱的老山羊,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的情绪。如果这是在京都,哪怕杨应箕的为人再讨嫌,也没有任何一个武勋亲贵敢掐住一个正四品文官的脖子,那意味着挑衅整个文官集团,连洛庭和莫蒿礼都肯定会出面。
但眼下是在边境军营,陈显达的性情又略显暴躁,此时热血上头哪里还能顾忌许多。
“你这一拳砸下去,估摸不是进上林狱就是进太史台阁的监牢,到时候我会让人去看望你。”裴越平静地说道。
陈显达说道:“爵爷,这老匹夫欺人太甚!我们在边境拼命杀敌,什么时候考虑过功劳名利!他如此颠倒黑白,不揍他一顿怎么对得起那些阵亡的兄弟!”
旁边傅弘之和孟龙符并未上前拉住他,商羽更是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冷冷地望着杨应箕。
裴越轻出一口浊气,摇头道:“算了,不必跟这种糊涂官儿计较,我们走。”
陈显达瞪了杨应箕一眼,将其推到旁边。
藏锋卫大部尚在营外,跟裴越进来的只有数百精锐之士。
一行人刚刚走到营门附近,却看见大门已经紧闭,紧接着身后传来汹涌的脚步声。裴越扭头望去,只见杨应箕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军士紧跟而来。
裴越的右手仿佛不经意地落在自己腰侧的长刀刀鞘上。
傅弘之等人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地踏步上前站在裴越两侧,与此同时身后数百将士整齐划一地拔出兵刃。
待长弓大营的属兵距离还有三十余步时,陈显达怒吼道:“止步,否则格杀勿论!”
杨应箕恍若未觉,依旧步履不停,但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军卒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所有人面露忐忑地望着宛如一头巨熊的陈显达,最后只有一名三十多岁的武将犹豫着跟上来。
裴越眉头皱起,冰冷锐利的目光越过杨应箕,望向那名武将说道:“可是高指挥使当面?”
来人便是负责留守长弓大营的阳曲卫指挥使高云帆。
从军职上比较,高云帆和裴越都是卫指挥使,似乎没有差别。但是藏锋卫是开平帝亲口应允的天子亲卫,阳曲只是邓州墨阳府一个下等县,二者显然不在一个档次。更何况裴越还有钦差身份,高云帆便有些心虚,故而赔笑道:“见过钦差大人,末将正是阳曲卫指挥使高云帆。”
“幸会。”裴越面色淡漠地说道。
高云帆拱手道:“久闻裴钦差大名,今日一见方知风姿卓绝。”
裴越嘴角勾起,摇头道:“我看未必吧?高指挥使,你带着这么多人出来,是打算送我出营还是将我关在营中?”
高云帆满脸难色,看了一眼静静站在裴越身边的杨应箕干瘦的背影,苦笑道:“钦差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我只不过是个指挥使,有什么权力干涉您的行动?只是大帅离营前有命,藏锋卫暂时留在营中,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钦差大人体谅则个。”
“一定要留我?”裴越不苟言笑地问道。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后方藏锋营数百人同时踏前一步。
高云帆震慑失声,但是前方的杨应箕面不改色地说道:“留你又如何?”
裴越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这个极其死硬的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地问道:“杨经历,你是不是担心藏锋卫胡作非为,破坏北线战事大局?”
杨应箕说道:“你少年得志,性情跋扈,又热衷功名,此行难道不是为了封侯拜相?藏锋卫真正成军不过一月,靠什么去跟西吴骑兵较量?若是你身陷险地,难道大帅能看着你去死吗?”
裴越冷笑一声,知道夏虫不可语冰,这人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甚至比朝堂上的御史还要惹人憎恶。
众目睽睽之下,裴越忽然出手,扣住杨应箕手腕然后轻松地丢给陈显达。
高云帆大惊失色,连忙摆手道:“钦差大人,切莫冲动。”
裴越冰冷的目光盯着他,沉声道:“杨应箕既然是经历官,肩负战功审核和稽查的职责,我便带着他去战场,让他亲眼看看藏锋卫是不是像他口中所言那般,贪功冒进贻误战机!高指挥使,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
他略去后面那些威胁的话,气沉丹田怒吼一声道:“开门!”
高云帆望着已经被陈显达控制的杨应箕,一时间有些茫然,根本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个中年男人,但唐攸之很器重他,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怕是讨不了好,犹豫片刻之后只得命部下打开营门。
裴越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高云帆愣愣地站着,直到藏锋卫的大部队已经向西开拔,他才猛地一拍大腿,叹道:“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啊!”
他立刻向自己的军帐大步行去,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写信告知唐攸之,述说今日这件事的详细过程,不管最后唐攸之会怎样对待裴越,他总没有必要平白无故地被牵扯进去。
长弓大营北侧的宽阔大道上,藏锋卫沉默行军,杨应箕被丢到一匹马上,前后左右都是裴越的亲兵,他终于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冷静,高声怒道:“裴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越正与身边的傅弘之议事,闻言头也不回地说道:“挟持朝廷命官,这你都不明白?”
第389章 大江北去
杨应箕家世不详,因为他古怪偏执的脾气,长弓大营内与其交好的人寥寥无几,更没人敢在私下打探他的隐秘。若非集宁侯唐攸之对其十分看重,恐怕早就被撵回京都。
他历来不喜那种骄兵悍将,因为这些人往往不守规矩,行事恣意妄为,更有甚者连朝廷法度都不放在眼里。以前有唐攸之护佑,长弓大营的将士们虽然不喜这等迂腐之人,却也不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直到今日裴越出现,依靠着身份和威名震住高云帆,然后竟然直接将杨应箕掳出大营,可谓是让他斯文扫地。
这位堂堂正四品的经历官愈发断定裴越就是那种目无法纪之徒,但他并未在马上大喊大叫,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只会自取其辱。
唐攸之不在的情况下,没人能制约这位年轻勋贵,方才他已经竭力阻止,只不过高云帆表现得太过软弱,以至于裴越的气焰愈发嚣张。
既然如此,他便闭嘴不言,将来脱身之后必然会奏禀开平帝,将裴越的罪行尽数揭露。
作为边境四营的文职副手,他有这个权利。
利用这个机会,他冷静地观察着这支名声在外的天子亲卫。
清一色的骑兵,甚至马匹还有大量富余,甲胄军械都是上乘的质地,光从表面上来看这绝对一支精锐强悍的军队,几乎不弱于西吴铁骑。
杨应箕心中并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藏锋卫的来历,或许比唐攸之更了解。开平帝既然应允这支骑兵为天子亲卫,那么五军都督府又怎敢拖后腿,只要裴越张口,他们想方设法都会准备妥当。与之相比,长弓大营的一卫骑兵被唐攸之视若珍宝,不知跟五军都督府扯皮多少次才凑足军马。
之前东庆府马匪作乱,几大马场的军马被暂时安置在长弓大营之内,唐攸之厚着脸皮强占了不少,事后都督府灵州衙门的那位经历官气得七窍生烟,直言要上奏朝廷,唐攸之只得千方百计地安抚下来。
如果长弓大营有藏锋卫这样的待遇,唐攸之何至于在面对西吴骑兵时瞻前顾后?
一念及此,杨应箕心中冷笑,只恨朝堂上那些大人物有眼无珠,将国之重器交托在一个狼子野心的年轻人手中,用金山银海堆出一座毫无根基的云中楼阁。
他继续观察着藏锋卫的将士。
眼中所见让他稍微有些茫然,与他想象中的孱弱之兵不同,身边这些明显是裴越亲兵的剽悍之士暂且不提,周遭远处沉默行军的普通士卒看起来也矫健敏锐。
杨应箕虽然是文官,在长弓大营已经待了很多年,眼光并不弱于那些武将,只打量片刻就能确定,从军容外貌上来看,这支骑兵并非一无是处的新丁。
无论他怎样憎恨裴越,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权贵很擅长门面装扮功夫,至少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这个花架子立起来。
可是这也让他愈发愤怒。
如果藏锋卫予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实力不行,那么没人会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最不济便将他们撵回荥阳城,虽然虚耗许多钱粮,可大梁的国库还不至于因为这点损耗就亏空。偏偏这群人看起来骁勇善战,若是对他们寄予厚望,极有可能在战场上原形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