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小高公公见他语出赤诚,略一踌躇,便也不再推辞,就在另一张椅上坐了。
岳小洛站在舱门口看见,眼珠一转,便转身进了船舱,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去了哪里。
唐治懒洋洋地靠在椅上,毕竟昨夜“狼烟四起”,今儿又起了个大早,这时是有些乏的,阳光照着,舒坦。
“还未请教,小高公公是哪儿人呐?”
小高公公笑道:“咱家就是洛邑人氏。”
唐治“哦”了一声,道:“原来小高公公就是洛邑人,倒是……呃,方便探望亲人。”
这宫里的宦官,少有洛邑当地人。
因为入宫的阉人,大部分都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自阉入宫。
而洛邑作为都城,相对来说,穷到活不下去的百姓还是极少的。
所以,宫里要招太监的时候,通常都会派出一些内宦,去其他地方上招募。
当然,像毕开旭毕公公这种特殊情况例外。
一些本就是天阉,或者因为其他缘故变成了阉人,干脆入宫讨差使的,就不存在籍贯问题。
不过那样的就只是个例了。
小高公公本来习惯了脸上常挂笑容,但是听了唐治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却是微微冷却下来,淡淡地道:“大王说的是,不过,咱家就只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唐治听了,不禁坐正了些,歉然道:“原来小高公公是孤儿,唐某冒昧了。”
小高公公摇了摇头,转眼望向前方,大船犁水,天风浩荡。
沉默了片刻,小高公公才缓缓道:“咱家不是孤儿,父母俱在,还有一个弟弟,现在也已成年了。”
唐治禁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小高公公一笑,转眼看向唐治:“大王很奇怪,咱家父母俱全,还有兄弟,为何却说,这世上再无亲人,是么?”
唐治道:“这是公公的私事,若是公公不想宣之于口,也不必……”
小高公公轻轻摇头,双手笼进了袖子,漠漠看着前方,淡淡地道:“也没甚么不好说的。咱家十岁那年,跟父亲去北市。
那天,父亲还给我买了串糖葫芦儿,我家不算富裕,还是两个男丁,都是最能吃的时候。
所以平时有点好东西,都是可着弟弟先来,我难得……能吃串糖葫芦儿呢。所以我很开心,那天,真的很开心……”
两行泪水,沿着小高公公的脸颊,缓缓爬了下来。
他也不擦,只是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过了一会儿,我跟我爹走散了。不过,我也不怕。我都十岁了,北市虽不常去,却也不是第一回 ,自己也能找回家的。可是……”
他眯了眯眼睛,道:“可是,我遇到了一对拍花子的夫妇。他们抓了我,也知道我这么大了,在洛邑是没法出手的,就想把我带去外地卖了。
可是,我在船上,挣开了绳索。我从小在洛河里摸鱼儿玩,水性可好着呢。我呀,就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我早不知道游到哪儿去了。”
唐治松了口气,为他庆幸道:“侥天之幸,这是公公的福气。”
小高公公摇摇头,缓缓地道:“什么福气呀,后来,我常想啊,我当时,就被他们带走卖掉该多好。
不管,是给人当儿子,卖去做奴仆,还是打折了双腿,让丐头儿逼着我沿街乞讨,都行啊,老天爷又何必让我再逃回去?”
唐治迟疑道:“小高公公,你……”
小高公公转过泪眼,看着唐治,明明在哭,脸上却挂着笑。
这又哭又笑的表情,实在叫人不忍卒睹。
小唐公公道:“我逃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坊门都关了,我爬墙回去的。
我就想啊,我爹一定自责的抽自己嘴巴,我娘怕是要伤心的吃不下饭,我得赶紧回去。”
小高公公的声音颤抖起来,身子也禁不住哆嗦起来:“结果,结果我看到,我爹难得地打了一角酒,还买了些猪下水,一边开心地喝酒,一边跟我娘说,放心吧……”
小高公公打着哆嗦,流着泪,噙着笑,诉说的声音已经变成了绵羊音儿,说不出的凄惨。
唐治实在不忍心听下去了,轻声道:“小高公公,你不要说了。”
小高公公慢慢转过头,低下去,含胸看着自己双手笼在袖中拱起的位置,固执地喃喃诉说:“我爹说,你放心吧,我暗中看着那对人拐子把那丧门星绑上船,带走了的。
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哈哈哈哈哈……”
第289章 迢迢,同去远方
小高公公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哭,哭笑间身子都瑟缩成了一团。
最后竟从椅上滑了下去,蜷在地上,却依旧一边笑得喘不上气,一边泪流不止。
唐治看得好生不忍,上前想搀他起来,扯了两把没有扯动,干脆将他抱起,放回椅上。
唐治道:“这世间万事,从来没有‘一定’二字,没有一定疼爱子女的父母,也没有一定孝顺的子女。”
想到唐仲平和韦氏把他唤进房去,哄骗他去朔北的往事,唐治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缓缓道:“我曾见过一个孩子……”
唐治把唐仲平忽悠他去朔北替他自己挡灾的事儿说了一遍,只不过是用了“我有一个朋友”的话术。
但小高公公显然听懂了,他不再哭了,怔怔地看着唐治。
他以为,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如此不幸,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一对爹娘。
十岁时那一晚,正要兴奋地喊爹的他,听到那句话时,简直如五雷轰顶。
他知道自己一直不像弟弟那般受宠,但他从无怨言。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已经被爹娘厌憎到了如此地步。
他跌跌撞撞地跑开了,他拼命地自残,他只想死。
给了他生命的人都如此厌憎他,他还活个什么劲儿?
他越折磨自己,就越有一种舒坦的感觉,只有极剧的肉体的痛苦,才能分散他心上的痛苦。
直到……他碰到毕开旭毕公公……
可他没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和他一样不幸的人,
而且这个人在他心目中,本该是上天眷顾的骄子。
唐治道:“小高公公,你确实不幸,碰上了大多数人不会碰上的混账事。但是,别人带给你越多不幸,你就该越努力活得好,要比他还好。
我那个被亲爹毫不犹豫诳去送死的朋友,他和你的遭遇大致相仿,但是,他和你的选择恰恰相反,他偏不要如那人的意!
我明白,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太在意他们。能做了一件事,却伤害你一辈子的人,一定是你最在意的人,可是,他在意过你么?
我不在意他,所以,他就伤害不了我。我最应该做的,就是不按他的预期走。我对他最大的宽容,就是我不去报复他。”
唐治说着说着,“我的一个朋友”就变成“我”了,但是也动了情的他,却并未察觉。
小高公公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感激地道:“大王说的对,咱家这些不堪事,让你见笑了。”
唐治道:“哪有见笑,唯心中戚戚罢了。”
二人相视一笑,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便觉彼此亲近了许多。
其实这小高公公,心理也真是够强大了。
唐治不在乎唐仲平对他的设计,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是五年前才变成“他”的,他本也没把唐仲平当成自己的生父。
而小高公公则不然。
但不管如何,这一番交心,却是让他们双方的关系,陡然亲近了许多。
唐治见他情绪稳定下来,这才回座,刚刚坐下,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从小在洛河中摸鱼儿,水性极好!
吃着一串糖葫芦……
唐治蓦然道:“小高公公,曾有一位无名氏,将姬军戎与十七公主结党的证物,一条勾络带送给我,你……”
小高公公一惊,没想到自己只透露了一些身世之秘,他居然就从中联想到了那条勾络带。
小高公公在宫里做事,谨小慎微惯了,本不想这么早就承认这件事。
但是想到方才唐治为了安抚他,所说出的“我的一个朋友”那件秘辛,不由得心中一热。
汝阳王如此把我当朋友,我怎可对他再抱私心?
小高公公便点点头,道:“是我!有时,我会回到洛河边,吃着糖葫芦,也不想做什么,就是……喜欢那样。那天,许诺姑娘在河边抛下一条腰带,我看见了,好奇之下,就去捞了出来……”
唐治恍然:“原来如此,小高公公,多谢相助。”
虽然,他把那条腰带转送给了来济尘,让来济尘充当了那个捅马蜂窝的人,但他又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
当然,他也没有直接说给皇祖母听。
他是趁请竹小春吃饭的时候,装作无意地说给竹小春听的……
这时,舱中姗姗地走出两个女人来。
一个玉腰奴、一个绿扇。
玉腰奴脸上明显带着些不情愿,一出了舱门,便有些迟疑。
绿扇则是双眼一亮,奔着唐治就要过去,却被岳御史一把拉住,向小高公公那边呶了呶嘴儿。
绿扇颇为不情愿,但还是悻悻然地走过去,一双柔荑往小高公公肩上软绵绵地一搭,昵声道:“有劳高中官为了我等冤屈辛苦跋涉,奴奴给您松松肩。”
岳小洛满脸谄笑,回过头去,却是狠狠地瞪了玉腰奴一眼。
玉腰奴略一迟疑,心想,只是做丫环奴婢侍候侍候他,若他真能为我许氏一家报了血海深仇,这也不算什么。
便走过去,也将双手放在了唐治的肩上。
岳小洛双手交叉,美美地站在一旁,像做了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其实在他看来,绿扇妖娆又风骚,更会侍候人。
至于她不是清倌儿,那算什么?
不管是为奴还是为妾,要的是姿色风情,要的是她侍候人的手段,又不是正室,谁在乎这个?
不过,很显然大王对玉腰奴更青睐一些,这个,从他观察唐治的目光就知道了。
一个人看到不只一个人时,第一眼看的,一定是在他心中更有份量的人。
岳御史只要观察,唐治看二女时,第一眼目光是落在玉腰奴腰上,还是落在绿扇的胸上,他就知道了。
岳御史陪着唐治走路时,看的可不是他自己身前的路,而是唐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