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大周的朝廷官衙,多分布于皇城东面,临近东面贫民区的三十六坊。
唐治就近过了新中桥,直接沿官道继续往前走就是了。
这条大道,道左就是挨着皇城的一处处官衙,道右便是洛北三十坊了。
谁料,过了新中桥,先去有司领了官服、印信、告身(委任状),再出来前往御史台的时候,雨就下来了。
他们早上出来的时候,天就阴沉着,罗克敌心细,已经备了蓑衣,就放在马包里。
急忙取出,二人披上蓑衣,这才往御史台赶。
眼看前边将到御史台的衙门前,唐治微生紧张之意。
御史大夫来济尘在四大酷吏中排名第二,但他本是一个街痞无赖,在大周四大司法天王中起点最低。
可他如今的威势地位,甚至已经威胁到了大理寺卿索立言。
唐治从不敢因为出身地位看轻了谁,能走到这一步的人,不管民间把他描绘成恶魔还是小丑,都绝非易与之辈。
不料,细雨濛濛中,眼看到了御史台衙门前雕刻着巨型獬豸的照壁前,唐治忽然发现门楼下居然站了一群人。
一见他来,那群人居中的一位,便笑吟吟地走下台阶来。
旁边一人立即撑起了伞,将伞高高举在他的头上,自己的身子却全都暴露在雨露之中。
那人身材不高,形容瘦削,眼睛不大,却很灵活,脸上的笑容,十分的和煦,如三春的阳光。
“哈哈哈,汝阳王,来某恭候多时矣,大王您终于来了!”
我擦!来济臣于门下相候,冒雨亲自来迎?
花花轿子人台人,这时候装样儿拿矫,那就是吊死鬼光屁股——死不要脸了。
唐治也是个人精,立即滚鞍落马,诚惶诚恐道:“怎敢劳大司空移驾亲迎,折煞下官了!”
第227章 南市,清明上河
唐治一个长揖到地,来济臣连忙抢前一步,将唐治双手扶起。
旁边那个撑伞的官员踮着脚尖儿,把伞递出去,为了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后扬于空,另一条腿也悬空了。
一瞧这人,就是大有前途的,唐治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那人立刻谦笑道:“鄙人姓岳,岳小洛,大王好啊!”
来济臣亲热地拉住唐治的手,随口介绍道:“这是我察院监察御史,大家都是同僚,以后多多走动走动。”
说着,来济臣就拉着唐治往前走,逐一介绍前来迎接的官员。
大司空亲自出迎,自然二把手三把手什么的都要来,唐治一一拱手相见,谦逊地道:“进了这御史台,唐某就只是一个侍御史,各位都是唐某的上官,大王什么的,万万不要再叫了,否则,反让唐某不好自处。”
众官员见这位汝阳王丝毫没有架子,对他的观感倒是大好,纷纷露出了笑模样儿来。
来济臣贵为御史大夫,副国相级别的大员,顶着细雨濛濛,却是毫不在意。
与此同时,旁边大理寺门口,贺兰崇敏带着四个随从也是策马到了。
五人到了门前,扳鞍下马,雨水顺着蓑衣流淌下来。
扭头看见这边御史台门口,一大堆胸前补子上绣着“禽”的官儿们,都在客客气气迎接唐治,贺兰崇敏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他这边,偌大的大理寺门口,只有四个衙差按刀肃立于门下,根本没人来接他。
不过,贺兰崇敏却也发作不得,索立言那是他老爹也在积极拉拢的人物,他又怎能发作。
于是,只好冷哼一声,大踏步地就向大理寺门中走去。
“站住,什么人?”
结果,门前的兵士立即拔刀一拦,贺兰崇敏这个气啊,无奈何,只好一呶嘴儿,他的随从忙从怀里取出贺兰崇敏刚领的“告身”。
那兵士仔仔细细看过了,这才换了笑模样儿:“原来是本衙新任的寺评事,贺兰评事请进,您的随从……,遵照索廷尉的吩咐,非本衙人员,亦非来此公干者,却是不好入内的。”
“你……”
贺兰崇敏瞪了瞪眼,想起早晨父亲的嘱咐,只好强压了怒火,从随从手中接过自己的官服、官印和告身,气咻咻地就走了进去。
……
雨中的南市,就如一幅“清明上河图”。
一队胡人牵着骆驼,慢悠悠地走在濛濛细雨中,悠闲地寻找着客栈。
运输的河渠旁,柳树上拴着几条长索,牵住了河畔的小舢板。
几只乌蓬船儿,船工已经钻进了船舱,任由小船在风雨中自由自在地飘摇。
河畔一户人家,院子里养的十几只鸭,缩着脖子、收拢着翅膀,安静地站在雨幕中假寐。
一位行人肋下挟着匹布,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行走在小巷子里。
茶博士难得清闲,揣着袖子站在屋檐下,旁边小泥炉上坐着的水壶,噗噗地吐着热气。
酒旗在风雨中飘摇,一位算命先生搂起了卦摊儿,正无奈地躲在一个破旧的小亭下避雨。
靠天吃饭的他,看来今天要没了生意。
唐修提着他的宝贝马槊,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小亭。
他刚让匠人给他的宝贝马槊量好尺寸,约好了取货的日期,付了定钱,便出来了。
本想着雨不大,结果雨水忽然粘密了些,好不恼人。
“唉,早知如此,该带一把伞的。”
唐修正在嘘叹,一位姑娘双手举着一个篮子顶在头顶,脚步轻盈地跑进了小亭。
她向唐修嫣然一笑,摘下腰间的汗巾,沾了沾脸蛋上晶莹的雨水。
唐日天的眼睛亮了,是她!那日在南市见过的粟特少女。
唐修忍不住道:“姑娘你,我来南市时曾经见过,你是在这南市做生意的么?”
小安青黛摇头一笑,道:“我来南市,只是给一位……亲戚送些亲手做的小吃,我是在‘酒仙楼’做事的,不常往南市里来,小郎君怕不是认错了人。”
小安青黛的叔父的确曾在南市做生意,不过他不是坐商,是行商。
货物销售一空后,便购了大周的货物,带着驼队再走西域路去了。
青黛来南市,只是看望安如意罢了。
只是女儿家脸嫩,她的情意又不好吐露,所以才对安如意谎称自己的叔父就在南市经商。
唐修一听,摇头道:“不会错,不会错,姑娘你生的如此别致,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咦,你是在‘酒仙楼’做事的么?我曾去往‘酒仙楼’吃酒,怎么不曾见过你?”
青黛道:“我父亲是‘酒仙楼’的厨子,我是在后厨帮佣的,小郎君没见过我,也不稀奇。”
唐修一听,抱不平道:“就姑娘你这身段儿,模样儿,居然只是‘酒仙楼’后厨的一个帮佣?你们掌柜的是不是瞎,暴殄天物啊!”
青黛六岁半的时候就来到中土了,自然听得出他是在赞美自己。
粟特人对于当面赞美并不觉得唐突,她嫣然一笑,道:“多谢小郎君赞赏,其实人家本来确是舞姬的,还是领舞呢。”
这样一说,唐修顿时惊咦一声,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青黛几眼,恍然道:“你这样衣着朴素,我就没认出来。我看过你舞蹈,就是你,我特别喜欢你那个舞姿,头一甩,长发飞瀑一般飘扬……”
青黛听了,惊喜道:“小郎君当真看过我舞蹈呢,那是我自创的一个动作,还好看么?”
唐修连连点头:“好看,好看,我要不是那天喝醉了,一定要请姑娘你近前一见的。你明明是头牌舞姬,怎么跑去后厨帮佣了?”
青黛无奈地耸肩,道:“我们那儿还有个舞姬,只比我略逊一筹,后来,她嫁给了我们掌柜的……”
“懂了!”唐修大抱不平:“真是岂有此理。我明儿就呼唤友,去‘酒仙楼’吃酒,点名要看你的舞,我倒要看看,你们掌柜的请不请你出来,他奶奶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粟特人可不介意把芳名告诉陌生男子,不过听他这么问,青黛也不禁想,他莫不就是为了套我的名字才这么说?
尽管如此,想到有机会重新做舞姬,而不是在烟熏火燎的厨房帮厨,青黛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我姓小安,名青黛。”
“小安青黛,好名字!”
这时候,那算命先生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公子,我观公子印堂……”
“滚!”
“有红鸾星动……”
突然被唐修骂了一句,他瞪眼时挺吓人的,那算命先生吓得一哆嗦,赶紧闭嘴,就想退回去。
唐修却一把拉住了他,两眼放光道:“继续说,说的好,有重赏!”
算命的惯会察言观色,一瞧他那猴急的德性,再一瞧旁边俏生生的大姑娘,算命先生心领神会,道:“咳!我观公子,红鸾星动,这位姑娘,脸泛桃花,分明是有夫妻缘份啊!”
“砰!”一锭银元宝砸到了算命先生手中,唐修郡王一天的俸禄没有了。
“继续……”
算命先生登时来了精神:“从公子的面相来看……,请把手张开……,公子的生辰八字可否见告……,公子且说一个字,本麻衣神相再占一卜……”
唐代官员俸禄有银钱、禄米、人力、职田、月杂给、常规实物待遇和特殊实物待遇等几部分组成。
全部折算成现代的货币购买力的话,一品官一年相当于工资一百七十三万。二品官一年一百三十六万。依次递减,九品官一年约十四万。
当然,这个工资比起宋朝来,还是寒酸了,不过已经是十分惊人了。
唐修是郡王,从一品,一年的俸禄全部折合成钱,相当于现代一百五十多万,就这雨中一卦,就被算命先生挣走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
但是,唐修很开心,算命先生也很开心。
青黛姑娘则觉得,这位拿钱不当钱的公子哥儿,看着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你嫌钱多咬手,你送给我呀,就这么往外丢,个败家玩意儿!
……
“贵人出门风雨多啊!”
签押房里,来济臣笑吟吟地道。
岳小洛殷勤地给来济臣和唐治上了茶,堂堂监察御史,抢了小厮的差事,却是甘之若饴。
来济臣摆了摆手,岳小洛便会意地哈了哈腰,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
来济臣继续笑道:“结果,大王一到,这春雨便来了。”
唐治欠身笑道:“今后,唐治就要在来公门下听用了,自当执下属本分,来公切勿再以大王相称。”
来济臣哈哈一笑,道:“这不是还没有正式交接嘛,不妨的,不妨的。咳,昨日,来某就已收到消息,晓得汝阳王要来御史台观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