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 第19章

作者:黑天魔神

这些话不是天狂自己原创。昌珉等人没来的时候,天浩就把同样的话在家里说了一遍。他当时一直在长吁短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反正都是家里人,就当做是发发牢骚。可是在外人,尤其是比自己年龄更大的成年人面前,天狂觉得自己必须表现出更加成熟的一面。他需要展示自己的能力,主动参与更多的公共事务。

男孩子都有极力证明自声能力的冲动阶段。天浩需要一个人在这时候充当自己的帮手。天狂很符合这个角色,他根本没想过这是天浩计划的一部分。就像一个小男孩听到父亲与客人高谈阔论,于是把谈话内容当做炫耀资本在小伙伴面前重复,以此显示自己比同龄人更加聪明,富有远见卓识。

所有人都沉默了。

坐在角落里玩着骨节的天霜受到影响。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睁大黑黝黝的眼睛望着这边,想要从一张张严肃冷漠的脸上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良久,同彪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苦涩的黑叶茶,他用充满深深疑问的眼睛盯着天浩:“阿浩,孚松让你把文书带给族长的时候,真在上面写了咱们寨子明年上缴百分之八十的粮食份额?”

一个成熟的男人不会相信谣言。同彪虽然当众向天浩效忠,但他毕竟与孚松一起在寨子里生活了很多年。有些事情,他必须自己探知真正的答案。

天浩认真地点点头:“当初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永钢和大祭司也在场。”

说着,他侧过身子,从摆在旁边的皮袍里翻出那张当做文书使用的小型兽皮,递给同彪:“你自己看吧。”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兽皮上的每一个字。同彪死死盯着兽皮,双手在微微颤抖。这种动作很快沿着胳膊蔓延至全身,就连目光也被感染,在难以置信中透出无可遏制的愤怒。

“那么多的粮食,还有三千头鹿……疯了,孚松他一定是疯了!”这是同彪能够为这种可怕行为找到的唯一合理性解释。

国基是个性情沉稳的男人。他紧皱着眉头:“这是要把咱们寨子里所有的粮食全部上缴。以后……咱们吃什么?”

“孚松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就是为了他自己!”昌珉出于激烈的爆发边缘,他双眼被愤怒刺激得一片通红,嗓音沙哑:“今天祭祀的时候你们都听到了,孚松根本没有向冬神祈求保佑寨子安稳。他只想着他自己得到姓氏,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我们。”

这些话瞬间给予了同彪启发,他立刻转向看着天浩:“这么说,孚松让你去族城送文书,承诺明年这么多的粮食上缴份额,就是为了从族长那里得到一个姓氏?”

天浩很满意事态的发展。他冷静地点点头:“是的。”

同彪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一点点卑微的期盼:“族长答应了?”

天浩用缓慢摇头粉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族长说了,这不可能。”

虽然不是雷牛族长牛伟邦的原话,却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同样内容的话用不同字句改变排列顺序,往往会在关键时候产生特殊效果。

躺在病榻上的天峰长长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发出声音:“缴纳这么多的粮食也不能让孚松得到姓氏,他以后还会变本加厉,百分之九十,甚至是所有当年收成的全部……他肯定会这么干。”

兽皮文书是真的,白纸黑字摆在面前。

天浩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何况想要证实他刚才所说的这些话很简单。胆敢假传族长的命令,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同彪眼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失望。他死死盯着拿在手里的兽皮文书,发出仿佛落水濒死者般的呻吟:“三千头鹿,明年还要缴纳那么多的粮食……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没人发现天浩眼睛里透出审视的目光。他不动声色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脸上的变化。

天浩手里握着一张具有决定性杀伤力的重磅底牌。

族长牛伟邦已经说了不要磐石寨的贡品,明年高额的粮食上缴数字他也不稀罕。

这些事情天浩没有公开。这会成为自己在磐石寨牢牢站稳脚跟,牢牢抓住寨子主控权的最大筹码。

坐在火塘边,感受着火焰释放出来的热度,国基觉得脑海深处一些被深埋的可怕念头被瞬间点燃。

“孚松是个自私的家伙。既然他不让我们活,干脆一刀宰了他,然后我们另选一位新头领。”

第三十七节 杀

解决问题的方式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看似无解的困局通过暴力就能达到所有人想要的最佳结果。

同彪用震惊的目光看着国基。

满面暴虐的昌珉呆住了,张着嘴,抬手指着国基,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天狂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摆在脚边的战斧,随即松开手指。

坐在角落里的天霜浑身抽搐了一下,像受惊的猫一样快步跑到天浩身边,紧挨着坐下,双手用力抓住他的皮袍下摆,恐惧的脸上一片惨白。

孚松做事情虽然不得人心,可他毕竟是寨子里的头领。

半躺着的天峰很快从震惊中冷静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国基,足足沉默了五秒钟,才慢慢地说:“如果杀了孚松可以解决所有问题,那么……我赞成。”

天浩清清楚楚听到了从每个人鼻孔里发出的沉重呼吸,看到了一双双因为激动正在不断充血的眼睛。这种时候表现出谦虚或者表面上的假意否定只会让事情走向反面。他装作思考,眉头深深皱起,缓慢沉重地点了点头,在叹息声中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孚松死了,那我就去族城向族长禀明一切,请求族长给我们一个合理的粮食上缴额度。”

国基的眼角在微微抽搐,对未来的强烈希望瞬间代替了刚刚冒出头的杀意,只是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真的?族长真会答应?他真的不会追究我们杀了孚松这件事?”

“我们又不是造反,只是活不下去。”同彪的见识毕竟要多一些:“再说了,法不责众。”

“我去叫人。”国基站起来,朝着房门走去。他现在一秒钟都等不下去。

同彪和昌珉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站起来,紧跟国基的脚步走出木屋。

以天浩为核心,已经形成一个成规模的群体。十一名效忠者在磐石寨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今天晚上叫来商议的三人就是其中代表。天浩对事态的发展很满意,他随手拿起摆在旁边的一把匕首,用磨石仔细擦着金属刃面。

天峰躺在兽皮上摇头苦笑:“老三,我从未想过你会这么聪明。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和老二从族城回来的路上,你就已经想好要这样做了吧?”

天浩一下又一下磨着刀,动作专注敏捷:“如果不是孚松他自己不得人心,我也没有机会。没人愿意饿死,他用别人的口粮去换他自己的姓氏,本来就是个错误。”

天峰陷入了沉默。

同彪等人的速度很快,他们叫来了十多个人,把四兄妹的小木屋挤得满满当当。压低声音的商议没有持续太久,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大家很容易就能组成共同对抗群体。

天浩带着他们走出木屋的时候,所有人都带着武器。

这种事情不能犹豫。知道的人已经很多,谁都有可能泄露秘密。之前造势的时候天浩可以藏在阴影深处,但需要自己露面的时候就必须干错利落。十一名效忠者,十一个在寨子里有家户的男人,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力量。

敲门,照例是阿玫过来开门。

看到这么多的人走进来,孚松有些意外。正盘腿坐在火塘边吃着烤肉的他站起来,抬起手里油腻腻的带肉骨头指着对面,嘴里嚼着尚未咽下去的食物,含含糊糊地问:“你们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昌珉像一头饥饿已久的豹子,以最凶猛的动作扑过去。他的脑袋重重撞上了孚松腹部,架在火塘上的烤肉被踢翻,带起一阵被风吹起来的散漫火星。孚松随即感觉腹部传来剧痛,他低头看见昌珉握在手里的刀子,鲜血正从自己的皮袍破口汨汨渗出。

“你……我杀……”

又惊又怒的吼声在开口几个音节句被彻底封堵。孚松仰着头,感觉嘴里那口嚼烂的肉被唾液混合着,变成一种黏糊糊的东西堵塞了喉咙。喘不过气,也无法呼吸。他瞪大双眼,直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天浩。握在手里的肉骨头掉了,颤抖的手指朝着咽喉部位伸去,摸到一片温热,一片湿滑。

宿主是一个懒惰的宅男,原本属于寄生体的熟练战术动作却不会因此变得陌生。“割喉”这动作天浩演练过无数次,他本来就是个战士。

昌珉的脸被强烈复仇快意扭曲着。他不要命地将匕首向前捅,几乎连着握柄都差点儿送进孚松的肚子。折磨濒死者不是一种好习惯,甚至会被认为是北地蛮族的耻辱。天浩抬手抓住昌珉的肩膀,将他硬生生甩开,然后把尚在抽搐的孚松平平放在地板上,锋利的刀尖深插,熟练地割下他的头颅。

“按照计划,你们把孚松的亲信抓起来。我去见大祭司。”

抛下这句话,拎着正在滴血的人头,满面平静的天浩大步走了出去。

……

看着跪在面前的天浩,再看看歪斜摆放在他旁边的那颗人头,老祭司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复杂光芒。

“说吧!你是怎么想的?”良久,老人发出无奈且夹杂着威胁成分的声音。

“我们今年上缴了所有收成的百分之七十,寨子里所有人差点儿饿死。族长这次没有答应孚松的请求,他明年只会变本加厉,拿出更多的东西上贡。我在族城打听过了,正常的上缴额度只是百分之三十,族长也从未要求各村寨增加份额。粮食是我们种的,鹿是我们猎的,凭什么要把所有东西都变成他孚松一个人请求姓氏的筹码?”

“只有在寨子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杀人。冬天都快要过去了,孚松却在这个时候祭祀冬神。他是磐石寨的头领,可以跟我们同患难,却不能与我们共富贵。那是专属于他一个人的权力。春天的时候还有祭祀,夏天也是这样。从外面换来的女人都被杀了,以后谁还会跟我们做生意?”

“这次的事情是我做的,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明天我就去族城向族长禀明一切。无论族长降下何种惩罚,我都会一肩承担。”

老祭司的目光有种穿透人心的特殊力量。他仔细分辨着天浩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你想当磐石寨的头领?”

“是的!”天浩回答的很干脆,毫不掩饰内心想法。与之前在自家木屋里商量计划的那些效忠者不同,老祭司的精明绝不可能用几句谎言糊弄过去。在他面前,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接翻开底牌。

“我会向族长申请得到明年最低的粮食上缴份额。我会让寨子里所有人吃饱,我们现在有盐,可以用来与其它寨子交换东西,尤其是南面的鹿族。他们会纺线织布,寨子里的人会有衣服穿。”

吃饱,穿暖。

这是人类的最低生存需求,也是磐石寨人向往了很久都没有实现过的美好愿望。

“按你的想法去做吧!”老祭司挥了挥手,他侧过身子,避免视线与天浩发生接触。沙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同时带着深深的思考:“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天浩离开了木屋。

长子巫且在老祭司身边慢慢坐下,忧虑地问:“父亲,他们杀了头领,这样一来,会不会……”

老祭司抬起手,止住了儿子后面的话。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孚松已经死了,他的人头就摆在面前。

接连几件事情,老祭司对孚松的感官急剧滑落。他已经不是很多年前那个刚刚坐上头领位置,吃苦耐劳的老实人。环境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如此巨大,老祭司也不知道孚松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迷于“得到姓氏,成为贵族”。

他是个沉稳的男人,也是个没用的男人。那么多年,磐石寨的情况没有丝毫改变,粮食每年都不够吃,村民们连一件麻布衣服都穿不起。

也许天浩这个年轻人会改变现状。

尽管他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却在磐石寨最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救活了大家。

一个人身上最美好的品质,就是忠厚老实。尽管很多时候被看做是能力低下的表现,但谁也无法否认,与一个老实人做邻居,肯定要比与一个狡猾聪明的家伙做邻居更让人放心。

何况天浩要求得到更多,他要代替孚松成为寨子头领。

老祭司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改变什么。无奈又无力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很多时候都会这样,尤其是在孚松发疯把寨子里大部分粮食送出去的时候,老祭司就会产生深深的无力感。像他这样的高等行巫者属于贵族,孚松胆子再大也不敢对他下手。但他早已摸清了老祭司的脾气性格,做事情从来不会征求他的意见。

换个人做头领,寨子的情况也许会比以前好。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那句话——孚松已经死了。

第三十八节 塔楼

带有腥咸味的海风从东面吹来,湿湿的,带着一股陌生的暖意。

冬天的积雪在阳光下早已融化,坚硬犁头轻而易举插进湿软泥土,在简单的推拉动作下翻起厚厚黑泥。种子从背着蔑箩的女人手里洋洋洒洒落下,寻找着适合自己的位置,享受着春日的温暖,饱喝着充裕水分沉沉睡去。等到再次苏醒,已经是头顶嫩芽,一片绿油油。

北方蛮族显然并不在意文明时代男人的忌讳。在这里,“妻子”只是一种概念上的称呼。很少有男人喜欢妻子,那意味着被寨子头领和祭司共同见证,所有人认可的制度性婚姻。相比之下,“伴侣”就简单多了。喜欢了两个人就睡在一块儿,不喜欢了就分开。凭着体能与生理方面的强悍,男人在冬天没有食物的时候还可以把伴侣卖掉,等到有足够的食物再赎回来,或者干脆换个新面孔,全面感受属于自己的新鲜人生。

孚松的头颅经过处理,以完整的淡黄色骨骼形式悬挂在墙上。那是磐石寨的集会所,墙壁上悬挂着二十多颗人类头骨,都是历届的寨子头领。

尸体可以埋葬,头颅却必须留下作为后人的纪念。这是北方蛮族特有的习俗,与恐怖或邪恶之类的概念无关。

天浩召集所有村民,公开宣布上缴粮食份额降为百分之三十这个消息的时候,略带青涩的少年就在欢呼声中成为了新的头领继任者。

肯定有人对他的上位提出质疑,声音却在极短的时间被压了下去。这是一个随时必须准备应对饥饿的时代,没人会觉得碗里多一口吃的就是罪恶。想要追随孚松脚步前往另外一个世界的要求完全可以满足。就算天浩身边的效忠群体不动手,寨子里也有更多的人会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

吝啬是一种恶习。在寨子里的老人看来,新晋的年轻头领显然不懂得什么叫做“精打细算”。“闲时吃稀少,忙时吃干”的千古训导在他身上没有得到丝毫印证。大块的鹿肉分发下来,家家户户都飘出大骨头熬汤的浓香。兴高采烈的人们在春天降临的时候像往年那样扛着犁头耕地,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黑色的泥土深处。

老人们在担忧:鹿肉是有数的,吃完了该怎么办?

年轻人却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他们被天浩鼓动着,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比起往年,今年的耕地面积扩大了很多。在冬天用粮食换来的人口成为了新增劳动力,人们趁着冰雪融化的时节挖地播种,等到第一场雨水下来后,嫩绿的禾苗在一双双眼睛里映开了笑容。

烧窑对蛮族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家家户户都有一些粗陶物件。赤蹄城与黑角城高大的墙壁足以证明水泥和砖块被广泛运用。磐石寨之所以没有使用这些,是因为烧砖过于麻烦,不如就地伐木那么简单。

春耕结束后,天浩从寨子里分出两百人负责烧砖,他带着其余的人前往海边扎营。

山坡上有现成的石头,混合灰泥,很容易就能筑起一座坚固的警戒塔。正常情况下,塔里可以容纳六个人,天浩特地给塔里留造出足够宽敞的空间。铁匠和木匠正在村里赶制新的弩炮,造好以后会运到这里安装。平时村民们在海边煮盐捕鱼的时候,留守塔内的武装人员就负责警戒。

野兽是最大的威胁来源。春天到了,它们也纷纷离开巢穴,寻找填饱肚子的猎物。在它们看来,人血又鲜又暖,人肉又软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