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所以说了半天,卢程到底怎么了?死了活着。
“被我关了起来。”马援也没想好怎么处置他。
“且好好关着,他有大用!”第五伦松了口气,真是瞌睡来了枕头啊,吞胡将军韩威的担忧没错,原来安定属国真有里通匈奴者,尽管还没来得及发动。
第五伦当下便告知二人,目前他们面对的新形势。
“一路上杀人虐民最狠的董喜,被吞胡将军派遣南下剿‘贼’,不日即将抵达特武。他带着千余人入驻后,特武县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正愁他不来。”万脩不惧:“伯鱼,要吾等像斩汝臣一样,在路上劫杀他么?”
马援倒是沉吟了:“正卒不比猪突豨勇,还是有些战力的。”
第五伦颔首,只没好意思打击马援、万脩,经过上次一役,他们手下那百余骑也是散兵游勇,也就虐虐羡卒,遇上装备更好、好歹能列阵应战的正卒,绝对是要吃大亏的。
而第五伦虽整编了千余人,但猪突豨勇训练时日尚短,难以倚仗,他也不可能跟马援来个前后夹击,那就不得不反了,这可不是好时机。
所以,别说主动去碰董喜,如今马援、万脩得赶紧带着部众离开白土岗,转移进山里,避其锋芒。大西北别的不说,就是地方大,往山沟沟里一钻,神仙都难找。
第五伦原本的打算,是让马援、万脩引诱董喜追击,在山里靠打游击慢慢消灭敌人,寻找机会干掉董喜,可这意味着马援部众必有很大损失。
好在如今,已有了更好的对策。
“伯鱼有何妙计?”马援见第五伦半天不说话,定是有对策了。
“既然董喜与卢芳皆非善类,莫不如……”
第五伦拿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敲在另一块上:“驱虎吞狼!”
……
三人合计后,觉得若第五伦直接擒得卢程来献,未免有些刻意,恐会引得上司怀疑。
于是按照第五伦的计划,等到董喜南下后,自己要和张纯一起鼓动他速速进山剿贼。然后“碰巧”在空无一人的白土岗发现被扔在那的卢程,由此发现“麻匪”背后,居然是密谋勾结匈奴,光复汉家的卢氏三兄弟!
如此,盗匪袭击粮队等一切怪异之处,就都说得通了。
此事若叫对大新忠心耿耿的吞胡将军得知,那还剿什么匪盗啊,肯定直接调兵遣将,联合安定郡进讨三水刘文伯反新复汉团伙了。
而在董喜沿着苦水河深入三水的过程中,沿途三四百里路程,队伍肯定会十分零散,在他和卢芳交兵期间,作为辅兵羡卒的第五伦,和潜藏在山里的马援、万脩有的是机会下手。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五伦料算一切,唯独没有料到,这“虎”就不听他的怂恿,董喜的心,根本就不在剿匪上。
董喜率部抵达特武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第五伦滚出渠间障。
吞胡将军要第五伦听董喜调遣,还能公然抗命不成?只能灰溜溜带着猪突豨勇们离开,好在第五伦早就将粮仓里的粮食运去县北三千石,还篡改了账簿,只给董喜留了一个月吃食。
粮食不足没事,董喜可有自己的办法,还是让富户捐粮。
“诸君也知晓,我部在北方浑怀障驻扎两月,风吹日晒,已十分疲倦,路上又饿乏饥渴,须得休整一月,然后再训练一月,方能出兵,欲速则不达啊,不必着急。”
这说辞,和第五伦早先想要“养寇自重”时如出一辙,看来董喜难得从荒僻障塞回到膏腴之地,来了就不想挪地,什么剿匪,且养着!拖上两三个月,好好宰一宰本县肥羊,然后随便进山打一打,再假装盗匪势大退回来,继续拖,拖到入冬,就能在这好地方过年了,可不比去浑怀障吃沙子更香么!
而对那些三番两次劝自己速速剿匪的人,董喜亦是杀鸡儆猴,反手就做了一件让第五伦、张纯都目瞪口呆的事!
那位家中儿子被麻匪掳走的吴公哭着到障塞向董喜求助,希望他能快些进剿,救儿子回来。
岂料董喜在和旁人确认,吴氏家财百万,存粮好几千石后,竟当场翻了脸,拔刀骂道:“你这老贼,为何盗匪放着别人不劫,就劫汝家!分明是与贼人里外勾结,先将汝子说成是被掳走撇清嫌疑,实则是派去贼营通洽消息,好怂恿本司马进山遭盗匪袭杀啊。”
然后就将吴公抓了起来,拷掠一夜后,吴公撑不住了,“如实”招供。
董喜洋洋得意地宣布:“吴氏勾结盗匪,证据确凿,把吴宅抄了,财帛粮食统统充公。再将这老儿押到市场上明正刑典,向吞胡将军报功,就说捕得大奸,大胜!”
这下马威后,谁还敢劝他进山?张纯都闭嘴了,董喜这是在特武赖下不走了。
连第五伦也只好违心地奉承道:“董司马不愧姓董,慧眼识奸!”
而是夜,第五伦再度与马援、万脩联络时,只道:“驱虎吞狼之策可用,但在此之前……”
“董喜必须死!”
第99章 训练有素的医生
前汉时,讲究政令与季节相匹配,若非军中,戮有罪、严断刑要选定在秋、冬之时。如果违背了这规矩,诸如在六月季夏行秋冬之令,就会导致灾异,禾稼不熟、风寒不时。
可素来谨守儒礼的新朝,今年却颁布了一项法令,打破了这规矩。
“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
随着一声高呼,挤得人山人海的市场处,倒霉的吴公一家,除了姿色不错的女眷被董喜大发善心收为己有外,都被斩首示众,连十岁出头的孩童都未能幸免。
十多颗人头将被挂在特武县四门之上,作为董司马剿匪有功的证据,一时间全县人道路以目,按这位司马乱杀一气的德行,等他钱粮不够时,又会拿哪家开刀?
豪强富户尚且难以自保,普通人家被抄粮抓了丁壮,就更没处说理去了,众人无不怀念第五伦主事的那半个多月,真是罕见的县中清静无事之时。
等到督斩完毕后,董喜洋洋得意地上了戎车,要返回县南的渠间障去,吴公家的女眷都被收押在那,董司马可以半个月不用出障了。
眼下暮色将至,全城人又来围观斩首,街道上有些雍塞,董喜的属下毫不客气地将挡路的孩童、老人一把推到道旁沟渠里,车队在南北大道上缓慢前进。
街道旁多是富户商贩家的两层楼舍,其中一一间便是吴公家的产业店肆,已经被乱兵抄得一干二净,连张草席都不剩,只是这本该空无一物的屋中,此刻却藏着两人。
万脩靠在窗扉边上,细心擦拭自己的弓。
当然不是在长陵折断,后又得第五伦所赠的那把,那是长梢弓,重量大、蓄力强,射程远,但速率也低。而手中的短梢弓质量轻,蓄力和射程虽然弱了点,但能迅速拉弓施射。
正是用于近距离刺杀的利器。
与万脩同来的人是第七彪,他有些紧张:“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不用弩呢?伏弩而下更容易些。”
“我弩用得没有弓好,而且弩讲究的是乱发命中,一旦惊动了董喜,有了防备,欲上弦再射几乎不可能。”
所以万脩才喜欢灵活点的弓。
他看了第七彪一眼,发现他竟有点紧张,握刀的手都在抖。
“自称杀过数十人的老行伍、游侠儿也会怕么?”
“一旦动手,吾等可能会被数百人围堵。”第七彪握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他本不太情愿来做,觉得成功率太低了,但第五伦身边唯独他最合适。
万脩反而不怕,从站出来替原涉的儿子抵罪起,他就置生死于度外了,出言宽慰道:“伯鱼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吾等不管得不得手,都从后门撤出,混入人群,到了下一处地方披挂上甲衣后,便能摇身一变,化身缉捕刺客的兵卒。”
这次刺杀,是万脩主动提出的,纵观他们三人中,马援有胆魄和决断,而第五伦智计百出,倒是万脩觉得自己没起到太大作用,有些惭愧,想用自己的武艺射技来做点什么。
“就算事后没逃掉,为了不连累伯鱼和文渊,万脩大不了就是一死,能多活这两年,也做了几件真正的任侠之事,值了!”
而真到了那一步,若是第七彪不舍得死,万脩还会帮帮他……第七彪追捕盗贼,同归于尽,这结果不错。
低声说话间,董喜的车队却越来越近了,二人屏住呼吸,小心从孔缝中观察。
别看董喜只是个小小军司马,排场却挺大,前后跟着数十人,绛骑开道,戟士殿后,他本人则趾高气扬站在没有华盖的戎车上,头上高高的鹖冠十分醒目。
万脩舔了舔嘴唇,现在是七十步,他要等董喜来到近处三十步时再忽然起身开弓,足够射出两箭,务必命中!
“不中也行,只要说成是大盗遣人刺杀,激怒董喜南下剿匪亦可。”
话虽如此,董喜行事太难以捉摸,多活一天就多祸害特武县一日,还是死掉为妙。
“六十步。”
“五十步。”
第七彪在旁边报着距离,万脩已经将弦上好,可就在他随时能起身刺杀之际,街道左侧的楼舍之上,窗扉大开,竟忽然伸出了七八架弩来,对准董喜的戎车就是伏弩齐发!
“有刺客!”
弩矢攒射之下,董喜的御者当即倒毙,董喜自己则中了两三箭,因为身上有甲护着,没命中要害,只惊慌失措地大呼士卒保护。
绛骑在街上乱跑起来,屠刀挥向无辜路人,戟士纷纷朝放弩的楼舍冲去,亦有人持着大盾,聚拢在董喜周围,将他保护起来,连头顶都架了一面,正卒的素质还是要比猪突豨勇好很多的。
那些刺杀董喜的人早就逃了,即便有一二人被堵到小巷子里,也在高呼“替天行道”后立刻自刺而亡,竟没有丝毫犹豫!
反倒是万脩和第七彪面面相觑:“伯鱼安排了其他人动手?”
第七彪摇头:“若有,我定会知晓。”
眼下街上已然大乱,而董喜已如惊弓之鸟,身边盾牌挡得严严实实,刺杀是不成了。二人只好悻悻作罢,换上了士卒甲衣,混进东奔西逃的人群里,隐匿在特武县的夜色中。
……
第五伦抵达渠间障时,还在大门处就能听到董喜的哀嚎痛呼之声。
而董喜的亲信短兵们紧张兮兮,连第五伦都得解剑搜身才能进去,刚步入屋内,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
军候解释道:“贼人歹毒啊,那些弩簇上,居然涂了粪汁毒液,董司马的伤口都溃烂了。”
巧了,第五伦让万脩准备的箭簇上,也涂了这些好东西,只可惜被人抢先一步,没来得及送进董喜身体里。
这年头受伤致死率极高,只不知刮骨疗伤有没有救,但首先需要一个神医才行。
等进到最里头,却见一个额裹苍帻的医生,正小心翼翼地给董喜敷药处理伤口。
董喜嘴里咬着一根箭杆,以免剧痛时丢了舌头,他瞪着第五伦道:“刺杀本司马的奸人,可捉到了?”
这厮还真拿第五伦当下属,发号施令了。
第五伦道:“县宰与我,还有司马的军候大索全城,仍未能捕得活着的贼人,虽堵到一二人,都自尽了。”
一旁的军候进言道:“这是死士啊,或许是苦水河的大盗为报复司马慧眼识奸杀了吴公,遣来行刺。”
“真的是大盗么?”董喜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话语从牙缝里蹦出来:“想要本司马命的人,可不止盗寇罢?”
董喜眼睛定定看着第五伦,好似想将他看穿,然后却又笑道:“比如本县豪强,彼辈也恨我啊。”
第五伦皱眉:“董司马的意思是……张氏?有证据么?”
“若是想要罪证,还不有的是,就看第五司马愿不愿意协助……”董喜忽然疼得直咧嘴,低头骂道:“你这庸医,且轻一些,小心乃公将你也斩了!”
老医者战战兢兢地下拜稽首,而等敷好药后,董喜感觉舒服了许多,高兴之下,又赏赐了他许多钱帛。
第五伦听说,县宰和张纯给董喜推荐的本郡名医,他一个都没要,只令在麾下干了两个月,知根知底的军医来——不过这医生也是本郡人。
看来这口锅,董喜是打算往本县大户头上扣,顺便再发一笔横财了。第五伦模棱两可地应下,告退而出,想了想后,还是遣第五福将此事去告知了张纯。
张纯可不是吴公,要动他,董喜自己也做不了主,非得第五伦帮忙背书,还要征得吞胡将军同意。不管今日刺杀的那些死士是不是张家指使,第五伦在给韩威的奏报上,还是将事往盗贼身上引。
只恨今日董喜未死,让第五伦准备在恰当时机,令人“抓获归案”的卢程迟迟没法抛出。
然而到了次日天明时分,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着第五伦还未起床,却听到了一个大惊喜。
“董司马昨夜,卒了!”
……
等第五伦再到渠间障时,面对的便是哭丧着脸的军候,以及董喜横死后挺直的尸体。
第五伦揭开布看了一眼,却见昨日还张狂不已的董喜死相极其惨烈,双目瞪圆,面色狰狞,手指甲上满是他自己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