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目送辎车们远去,一点不担心路上再遭遇盗匪袭击,转而再度巡视粮仓,还剩下四千石左右,除去第五伦要分批暗暗匀给马援的那部分,也足够这千余人吃到秋后。
不过,第五伦可是在吞胡将军面前许下承诺的,答应八月份秋收后,还要再征得四千石粮食给大军送去。特武县的百姓们被汝臣抄过一道,已无油水,更何况,第五伦从来就没想刮穷鬼的钱粮。
但这么多粮食,该从哪来?
“谁有钱挣谁的。”
第五伦眺望县城方向,但却不急着拜访,且先得闹点阵仗出来,否则他们还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呢。
他笑道:“匪盗猖獗,防不胜防啊,虽然畏惧于我,不敢再劫掠军粮。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袭扰富户,绑个家主、嫡子呢?”
……
五日后,本县豪强张纯还在院中背着手看妻女给匾中的蚕儿喂桑叶,却瞧见儿子张奋满脸惊慌地进得门来,遂皱眉走过去,让人合上院门,低声问道:“又出了何事?鸡飞狗跳的。”
张奋道:“大人,苦水河白土岗的盗匪又出动了!”
张纯并不在意:“哦,这次又抢了谁家军粮啊?”
张奋道:“第五伦在汉渠边上防备甚严,又日夜整编操练士卒,还真有点军队的模样了。盗匪不敢侵犯,于是转而盯上汉渠之外的富户,南乡吴公家的君子娶亲,才走到一半,就被盗匪截住。”
“亏得第五司马一直派人在渠外巡逻,遣军候驰援及时,救下了新娘,可吴氏君子却被盗匪掠走了!”
张纯不慌,捋须道:“彼辈掠个男子去作甚?”
“是要勒索钱粮,少顷后,吴氏大门上便插了信,索要一千石!”
张奋道:“吴氏家有良田百顷,田租也定得高,平日还放贷,这么点粮,还是拿得出的。”
但开了这么个头后,特武县的富户都心怀忐忑,尤其是住在汉渠以外各乡的。虽然家里都有坞院不怕盗匪上门,可总有出行的时候,而盗匪多是马队,来去如风,防不胜防啊!
张奋道:“于是南乡的富户们已在商量,联手组建一支骑队,多达两三百骑之众,专门盯着盗匪。”
本县各家豪右都养着徒附,数十到上百不等,而特武迫近边塞,本地人也渐渐胡化,穿绔持弓,普遍都能骑马。单独一家畏惧盗匪,若合起力来,却能组组建一支强大的武装,看谁怕谁。
“但如此重大的事,若没有父亲点头,他们也不敢做主。”张奋道明了富户们的想法。
“是想让我牵头?”张纯失笑,他们家倒是极其安全,徒附近千啊,不管是汝臣还是所谓盗匪,谁敢来碰张氏一下,后果都极其严重。
但作为本县著姓,这头却不能不出。
“也罢。”张纯道:“想来就算我不出面,第五司马很快也要拜访特武县宰,商议防盗匪事宜了!”
第五伦入主县南后的一举一动,张纯都盯着呢,此人虽然年轻,却沉得住气,没有先找上门来,而是等待最佳时机。
也不用他先提出来了,张纯叮嘱儿子:“速速发去拜帖,请县宰及第五司马,过府一叙!”
……
“真高啊。”
纵马抵达张氏坞堡外时,第五伦发现,这儿的墙比县城还高,面积比他的障塞大了许多倍。
朝廷会给不同人家划定财产等级,最顶尖的是“大家”,訾百万以上,经过两年经营,第五氏已经达到了这个标准。
可大家里也分三五九等,亦有訾千万者,而张氏更夸张些,这个家族的财富,只能用“巨万”来形容。
巨万是多少?一个亿!
第五伦听说,秦渠之内,一半田亩都是张家的产业。而在遥远的关中,他家还有数百顷地,工坊五六个,七八百僮仆在那经营。
之所以能积累如此巨大的财富,只因张氏不是什么暴发户土财主,而是实打实的“世家”。
第五伦打听过,张氏的祖宗,就是汉武帝时著名的酷吏张汤,这个家族在汉宣帝时赌对了政治投资,一举飞黄腾达。不单当上了内朝大司马车骑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代还迎娶公主,皇帝屡次加封,富平侯拥有的户数多达上万!意味着一整个县都是他们家私产。
转折发生在张纯的父亲,最后一代富平侯张放时。
张放作为伴读郎官与汉成帝一同长大,颇受宠爱,他成婚时,汉成帝一次性赐了数千万钱。汉成帝喜欢微服出宫,每次都打着“富平侯”的名义,角色扮演玩得不亦乐乎。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已超出了正常友谊,张放模样俊俏,性情开敏,“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如胶似漆,公鸟双飞。
老太后王政君性情保守,汉成帝荒淫无度,找来赵飞燕、赵合德姊妹整日沉迷温柔乡也就罢了,但对儿子是双向插头这种事,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于是在太后逼迫下,张放被赶出宫,撵到外地做太守,后来又回了封地,听闻汉成帝驾崩,张放竟也深情到思慕哭泣而死。
而上天似乎也知道了王政君对双向插头的厌恶,于是下一个皇帝,就给她送了个只爱跟董贤滚床单搞断袖,对女人毫无兴趣的汉哀帝来。
这就是张家的大八卦,撇除这宫闱艳史,其阀阅之高,足够吊打天下大多数豪强了。
不过就第五伦所见,张纯与其父的铺张不同,大概是吸取了教训,十分低调,没有雕梁画柱之高阁,反而将资金都用于打造高大厚实的坞堡上。特武迫近匈奴,而新军又靠不住,一旦胡虏南下,张氏倒是能凭此幸存。
听说张纯又颇为怜悯田农,田租很轻,赊贷利息也好,是难得一见“有良心”的大地主。
第五伦暗暗提醒自己:“虽然张氏已失侯,但在暗地里在常安朝堂的人脉也不少。”
对这特武第一大势力,可得把握好对策,把对方当成土财主,上来就喊打喊杀,先死的指不定是他自己。
张氏也给了第五伦很高的礼遇,中门大开,一位中年人踱步而出,朝第五伦作揖,竟是家主亲自出迎!其姿态之低,让第五伦立刻明白,自己遇见对手了!
“庶民张纯,拜见第五司马!”
……
第97章 大意了
第五伦亦曾好奇,张放究竟是何种相貌,能让已经坐拥许皇后、班婕妤、赵飞燕、赵合德一众各色美女的汉成帝也神魂颠倒。
只可惜张纯年过四旬已有老态,倒是从其子张奋身上看出点男身女相来,不过若论俊朗程度,还是比不上马文渊。
入得张宅后,特武县宰也在,看上去是三方会谈,其实县宰不过是张氏傀儡。
席间没太多值得一提的地方,张纯家的宴飨素雅低调,不似第五伦去过的邛成侯府那般奢靡,连女乐都鲜少,处处透着朴素,礼仪上却十分规整,这或许就是百年士族和暴发户的区别吧。
今日聚会的主题,当然是关于横行县南的“麻匪”。
“我在关中时,从没见过如此穷凶极恶的贼子。”
饮宴过半,第五伦起身说道:“彼辈公然斩军司马头颅,扬言替天行道,还将我麾下戴军候活生生烧死。天可怜见,戴军候淳厚长者,竟遭此毒手!”
“如今非但军粮遭袭,连百姓也为匪盗所扰,南乡吴氏君子娶亲,高高兴兴吹吹打打,竟被掳走,还留信勒索钱粮。要我说,这赎金,万万不能给!”
第五伦表现得十分强硬:“若开了这个坏头,盗匪将更加猖獗,届时上至军吏,下至庶民,都要受其劫掠盘剥。”
“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这麻匪,必须剿!”
此言博得县宰赞同,张奋也击节称快,这正是县中富户们期望的,唯独张纯捋须笑而不言。
第五伦话音一转,说起自己真正的目的:“但抵御盗匪,需要练兵,否则只会像汝臣麾下一般,一触即溃。”
“诸君也知晓,我部猪突豨勇长期饿乏,若再要训练,每日消耗的口粮就多了。而汝臣征得的粮秣已尽数送往大营,上头只送来甲兵,不会下拨钱粮。”
县宰心领神会:“军司马的意思是,再征次粮?”
第五伦摇头:“眼下青黄不接,庶民百姓是不能再征了。我听说自从杀了汝臣后,一月之内,竟有数十上百穷人南下投奔麻匪。若有更多庶民不堪盘剥逃荒而去,只会让盗匪更加壮大。”
他看向张纯父子,笑道:“既然富户提议剿贼,不如便由本县豪右来凑粮,何如?”
张奋颔首:“敢问司马,需要凑多少?”
第五伦思索道:“我部一共两千人……”他手下整编精简后,其实只有一千二不到,这是堂而皇之吃空饷啊!
“练兵至少要三个月,同时还要协防驱赶盗匪。”
第五伦比了个6:“共需要六千石粮食!”
这数字能让第五伦完成今年交粮额度,还能赚个两千石,作为下一步的启动资金。
对张氏和县中富户而言,这不过是九牛一毛,若他们家眷被盗匪所掠,勒索只会更多。
当然,若对方讲价到五千,第五伦也能接受,接下来扯皮的,就是各家要出的份额了。
“此言大善。”岂料,全程未发一言的张纯却拊掌大笑起来。
“这六千石粮,全由我张氏出了!”
……
众皆愕然,第五伦本想和张纯讨价还价,告诉他张氏出了粮,本县四大家族才会跟上呢,岂料竟这么痛快!
他只觉得这一幕很眼熟,不就是自己在临渠乡替乡亲们交訾税的复刻么?张纯莫非也有大志?毕竟王莽代汉,张家利益受损很大啊。
张纯却让儿子招待傀儡县宰,他自引第五伦逛逛坞院,边走边道:“伯鱼司马心有疑虑啊,莫非以为,我是故意带头出血,想引得富户、庶民跟着捐粮,而后张氏再与你分赃?”
难道不是?
张纯摇头道:“不瞒伯鱼,汝臣死前也打过这主意,他听闻县南有盗,不忧反喜,还上门与我商议此事。约定骗得全县捐粮后,与我七三分成,岂料转眼就死于贼人之手,也是活该。”
“但对伯鱼司马,张纯却是真心实意,我非但出粮,我还出人!”
第五伦更加疑惑了,却见张纯击掌一声,立刻有徒附扛着两架步辇过来。
“我家大,走路得半个时辰才能绕下来,还是乘此物代步吧。”
第五伦坐上步辇,随张纯穿过中院,也不知途经多少门户,但见每扇门都有持兵器的家丁看护,他们最终出了坞堡,来到开阔区域。
这是一片校场,细沙铺地,立有许多箭靶,张氏家养的丁壮正在那开弓射箭。
惭愧,要论弓手的数量和准头,他们比第五伦手下猪突豨勇强了不知多少。
远处甚至还有骑从在走马开弓,张纯遥遥指着他们道:“我愿出徒兵两百,骑队五十。”
这大概是张纯家一半的战力,他道:“其他各家里豪不必捐粮,只需出动徒附,自带口粮即可,也能凑个六七百之众。”
张纯看向第五伦:“加上伯鱼司马的两千士卒,虎贲三千,何惧小小盗匪?”
“老夫愿意做这么多,只有一个请求。”
第五伦是越来越不敢小觑此人了,拱手道:“张公请说。”
张纯沉下脸:“剿匪,要快,不能拖到三个月后,本月之内,便当尽全县之力,一举扫清,使之后无遗患!”
第五伦沉吟:“兵速则不达,张公为何如何着急?”
张纯也不直接回答,只让步辇继续移动,带着第五伦到了张家坞堡外一里处的牧场。
这是宽阔的大河东岸草原,身上黑白相间的长毛羊被大奴按倒在地,它们四蹄绑紧,害怕得咩咩直叫。
不过迎接这群羊的并非锋利的铜刀,而是骨制的羊毛梳,将羊身上即将脱落的长毛一一铰下来,放在皮口袋里。而光秃秃的羊则被赶回圈中,也有几头被挑中的直接拉到河边宰杀,作为主人明日的宴飨。
张纯问道:“伯鱼司马看到了什么?”
第五伦眯起眼:“羊,还有牧民。”
张纯道:“没错,就是‘牧民’。”
“古时东方有贤相管夷吾,将治理百姓称之为牧民术。王侯官吏如同牧羊人,而百姓,就是羊。故而前朝和本朝,亦有州牧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