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梁丘赐虽得知自己的老部下戴恭死了,还是被盗匪极其残忍的烧死,尸骨无存,颇为心痛,但旧人哪比得上新人?眼下给他获利最多,甚至还让天子也召见自己的,是第五伦啊。
若第五伦撤职或被杀,梁丘赐也要损失一员大将,可不得将他保住,更何况第五伦也承诺,若他能尽得特武县,给梁丘赐的好处会更多。
此言一出,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军法官反驳道:“梁丘校尉,军法令行禁止,岂能用春秋决狱来判案?那些乱行之辈,失期之徒,亦或交战之际迷途之兵,谁的原心是故意要触犯军法的?若按照梁丘校尉的说法,都用原心定罪来评判,岂不都要减罪?”
梁丘赐不愧是大儒梁丘贺的后人,贪财归贪财,但嘴上功夫却不差,正色道:“我只是举一例而已,就算不按春秋,第五伦此番也是功大于过!”
他给吞胡将军讲了一个故事:“前朝汉宣帝时,大将军霍光出动五将军讨伐匈奴,结果因为匈奴远遁,五位将军都没立战功,唯一立功的,是使者常惠。”
“常惠奉命前往乌孙,联合昆弥助汉击胡,大破右贤王部,俘获了三万多人,牲畜数十万头,此乃大胜。可常惠却也犯了错,被乌孙人偷了官印、绶带、节杖,按照律令,死罪也!”
“可当时朝中诸公合议,却认为常惠的功大,而过小,于是非但没有惩处,还封他做了长罗侯。”
“今日亦然,第五伦虽然丧失了一千石,却救下了五千石,还阻止盗寇袭击障塞,保住了特武县南,若这样还加以惩处,恐怕三军寒心,日后诸君遭到盗匪胡虏袭击,向友军求援,谁还敢倾力来救!”
此言掷地有声,说但众人频频颔首,军法官哑口无言,韩威也觉得有理。
于是按照梁丘赐的建议,如今县南空虚,汝臣非但自己死了,手下猪突豨勇也逃了大半,且让已熟悉特武县的第五伦收拢整编,入驻障塞以备贼寇。
众人散后,第五伦进来领命,答应十日内一定将损失的一千石粮食补上,便匆匆南下。
是夜,韩威越想,越觉得没那么简单,遂招来梁丘赐道:“老夫始终觉得,此事有蹊跷!”
“若此事发生在青徐、江夏也就罢了,可这边塞上万大军在侧,哪家盗贼吃了豹子胆,敢在白日里袭扰我粮队?”
“此外,盗匪劫掠,无非为钱、粮,但深入县中,就算杀了军司马,那些辎重大车也无法运回,甚至还烧毁了我一千石粮。”
这已经不是普通盗贼能干出来的事了,除非,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抢掠!
梁丘赐心中一惊:“将军的意思是……此乃胡虏所为?”
随着王莽对匈奴宣战,还立了一个傀儡“须卜善于”,本来还想和亲的匈奴在一脸懵逼后,也做出了回应,左右贤王都率部南下,提防新军出塞。
“胡虏还在卑移山的另一侧,隔着戈壁大漠,还有我大军驻扎于此,如何去得到特武县?”
韩威面色凝重地说道:“本将军怀疑,是吾等身后,出了胡虏的内应!”
他让人摊开地图,指着特武县南边的广延县(三水县)道:“特武以南,便是安定属国。”
安定属国,乃是汉武帝元狩间设立,作为汉朝版的羁縻州,安置匈奴浑邪部和休屠部内附部众,首府就设在与特武一山之隔的三水,后来赵充国、冯奉世征西羌,战败的一部分羌人又从河湟被朝廷迁徙至此。至此安定属国羌、胡混居,半耕半牧,战时征召入伍抵赋税,北军八校之一的长水胡骑屡立战功。
不过在王朝末期,这些雇佣兵却成了边塞的不稳定分子,更因为皇帝王莽将安定属国各位羌胡归义侯削爵之事,对朝廷颇有怨恨,韩威有理由怀疑,这次对他粮队的袭击,名为麻罩盗匪,实是有匈奴使者迁入,煽动属国羌胡领主所为!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匈奴虽然不通兵法,但这个道理,却是明白的。”
往深处一想,韩威只觉得冷汗津津:“自从汉时南北和睦,几代人不见烽烟,匈奴使者频繁出入边塞,恐怕早就渗透进了属国,如今竟让我部腹背受敌。”
于是自认为窥得匈奴阴谋的吞胡将军拍案而起,立刻派人南下,去安定郡与皇帝王莽的堂弟,安定大尹王向通洽,陈述这严重的事实。
同时下令,将已去北方百余里“浑怀障”外驻扎的兴军司马董喜调回来,所部一千正卒,六月份必须前往特武县。
“不管是谁人指使,出于何种目的,盗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
……
渠间障夹在秦渠、汉渠中间,因而得名,它是县城以南的防线。
作为典型的边境障城,东西两百步,南北百余步,开南北二门,墙垣高达两丈,夯土夹压芦苇筑成,墙上甚至还有马面,四角皆设望楼。
如此防备严密的障城,第五伦想破头都想不明白,那天马援是如何以区区七八十人就轻松破门而入的。
不过还是在情理之中,新军羡卒就连赶路急了点都能自行溃散,更别说战斗了。汝臣苛待部属,绝大多数猪突豨勇哪肯替他卖命,即便是少数亲信,也是虐民欺卒有方,战斗御敌无力。
好在这一切都已翻篇,从今天起,第五伦就是这座障塞的新主人了。
第五伦入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汝臣剩下的那批散兵游勇收编。
他披挂一身札甲,头戴王莽所赐麟韦之弁,腰悬桓谭赠与的长剑,站在障塞墙上威风凛凛地扫视面前这四百余人。
要知道,汝臣的部众在路上横死倒毙大半,只剩下四百不到,在特武县这月余时间里大肆抓捕丁壮,扩充到了八百,结果他一死,又打回原形了。
靠前的是汝臣生前的亲信,当百、士吏们,个个挺着胸膛,希望能得到新长官的青睐,继续骑在普通士卒头上。
“汝臣司马短兵亲卫者,出列!”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七八十人踏了出来,汝臣吃空饷,压榨普通士卒伙食,养的就是他们,而路上跟着兴军为非作歹的,亦是此辈。
第五伦官腔十足:“军司马者,将之主也,短兵亲卫百人,为何只有汝等啊?”
为首的当百解释说,当日一部分随汝臣战死了。
岂料第五伦脸色一板:“那汝等为何不死呢?”
“啊?”众人惊愕不已。
第五伦大声道:“军法,倘若战场上主官死去,亲卫短兵护卫不力,便要依法处死,第七彪、第一鸡鸣!”
“诺!”
“将彼辈统统缉捕!”
第七彪早就带着两百名第五营的猪突豨勇在后等着了,闻言立刻将这七八十人按倒在地,有人偏着头喊冤道:“第五司马,吾等当日不在汝司马身边啊!”
第五伦低头问道:“为何不在啊?”
“因为,因为汝司马令吾等驻守障塞,未曾跟随。”
第五伦大怒:“这就是汝等不拼死护卫汝司马的理由?障塞守住了么?若非我及时赶到,此地已被贼人所夺,一样有罪!”
言罢一挥手,这群人被第七彪等推到了障塞外,跪在地上。
这七八十人,全杀了肯定有人冤枉。
但隔一个毙一个,绝对有遗漏!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而第五伦又开始点名了,他看着所余三百人,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显得眼睛很大。都是过去半年里,在汝臣麾下,被这群短兵亲卫欺压的猪突豨勇们,被矛杆鞭子催促着推攮车舆走了两千八百多里,侥幸活了下来。
也有在本县好好过着日子,忽然有一天汝臣派短兵亲卫打上门去抄粮,连人也一并被抓了壮丁。
“短兵亲卫皆犯了死罪,现在缺少行刑之人,汝等谁愿动手啊?”
半天没人响应,隔了好一会,才有支瘦巴巴的手举了起来:“我……”
有了第一个,接下来,举起的手越来越多,渐渐成了一片森林,他们都是众人中胆子较大的,眼睛通红,心里带着报仇泄愤的怒火。
“我愿替司马持刀!”
少顷,这群矮子里拔高个的上百名,猪突豨勇,每人都发到了一柄环首刀,对准被绑得严严实实的短兵亲卫们,颤抖着举了起来。
双方对视,过去高高在上的,如今成了阶下囚,昔日被践踏在脚下的,却成了行刑者。
宣判权已经交给了猪突豨勇们,第五伦问他们:“汝等以为,里面可有平素行善积德,罪不至死者?”
随着猪突豨勇一一指认,其中十五六人被点到,离开了死刑行列,如蒙大赦,对着第五伦稽首不已。
“不要谢我,谢汝等自己,谢身后的猪突豨勇们。”
至于其他人……
第五伦在障塞上,拔出了剑,若换了刚穿越时,这场面他肯定接受不了,自己的心是何时变硬的呢?是扬雄死时,还是这两千八百里路上目睹的罪恶?
“替天行道,我不止是说说而已!”
随着第五伦长剑一挥,伴随一声鼓点,刀光阵阵,血色将障外土地染红,哭嚎声响彻秦渠、汉渠中间,没有丝毫怜悯,只有痛快淋漓!
“杀!”
“杀!”
“杀!”
第96章 防不胜防啊
按理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但因刀子没那么锋利,而猪突豨勇们多是没吃饱饭的,气力衰弱。结果好端端一场行刑,活脱脱变成了虐杀,有被刺十余刀仍未死者。
亦有猪突豨勇们念及平素所受欺凌毒打,杀红了眼,犯人已死仍举刀刺向尸体。
这让第五伦大呼失策,人的骨头可硬了,环首刀弄坏了怎么办?遂叫停了行刑,让第七彪带队持矛上前,给还奄奄一息的人一个痛快。
等六十余具尸体都被刨坑埋一起后,障塞中所余三百多名猪突豨勇,看第五伦的眼神已经变了。又敬又畏,从士吏到小卒,皆俯首帖耳,一言不合就斩了七分之一的人,实在太过狠辣。
一些士吏想起,汝臣经常在军吏面前讥讽第五伦太过“仁糯”,必为士卒所轻贱。真该将他的头颅找回来,扒开眼皮看看这猩红一片的土地,你管这叫妇人之仁!?
借着大清洗,第五伦算是一举收编数百人,尤其是那数十名站出来行刑的猪突豨勇,当场被任命为什长、伍长。
但第五伦似乎嫌人数太多,又令士卒中特武县本地人出列,问清楚他们多是被强抓的丁壮,第五伦竟一挥手:“汝臣滥捕丁卒,本司马则不然,汝等若有愿归家者,便回去罢。”
士卒们一愣,有数十人欢天喜地,对第五伦再三稽首离开了,他们在本地有家室,心里一直牵挂着妻、子和父母。
但仍有数十人面面相觑后,决定留下来——他们多是穷苦牧民佃农,家早就被汝臣给抄得一粒米不剩,回去也是等死。听说第五伦宅心仁厚,两千八百里路,其麾下羡卒死亡居然不过数十人,跟着他,或许更有活路。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彼辈皆是单身狗,没得牵挂。
一杀一放后,障塞内精简到只剩三百人,皆对第五伦下拜跪服:“吾等愿为司马效命!”
……
一场杀戮,不仅让新收编的众人拜服,连第五营的猪突豨勇,也对第五伦侧目而视。过去他们对第五司马多是敬爱,今日之后,则多了许多畏惧。
原来第五伦不拔剑则已,一旦出鞘,则沟渠尽赤啊!
心中最为忐忑的,是抛弃了那一千石“粮食”,放任它们被贼寇烧毁的众人,尤其是臧怒,真是又怕又愧,小心翼翼地过来请命,认为自己也应该受到惩罚。
第五伦乐了:“汝有何罪?”
臧怒挠了挠脸道:“吾等除抛弃粮草外,还失了戴军候。”
没错,若按照新军继承汉军,而汉军又继承自秦军的军法,他确实该死。
第五伦看严尤给自己的《尉缭子》,瞧见一句话:“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其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其十一者,令行士卒。”
严尤在注释里认为,这是战时损失多少不崩溃的比率。但以新军的尿性来看,杀卒之半者还是大有人在的。
比如汝臣司马,就做到了这样的奇迹,路上迫害累死了四百多猪突豨勇,事后也没见军法官来追究一二,什么叫生杀大权,这就是。
军中最能威慑士卒的惩处无非一死,但究竟杀谁,怎么杀,却是一门大学问,谁会先反手将自己亲信干掉?
更何况,若按照你大新的规矩,最该死的,难道不是第五伦这个勾结盗匪痛击友军的内鬼么?
“你是该罚,第七彪亦然!”第五伦瞪着唯一知道实情的第七彪,痛斥他们:“但却并非因为失了戴军候,也不是丢失粮草,而是遇到盗匪来袭,居然不战而逃!”
他语气旋即放缓:“但知耻近乎勇啊!但我愿意给汝等一次机会。明日再押一次粮秣去上河城大营,回来后勤加训练,以待下次再遇敌时,洗刷前辱!”
这时候,宣彪也带人护送第五伦在县北的辎重甲兵抵达渠间障,那些车上装着的是一车车“粮草”,第五伦亲自监督,直接送入粮仓,和汝臣搜刮来的数千石粮混在一起。
到了次日清晨,正儿八经的一千石粮食又从仓中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