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79章

作者:七月新番

“应是欲效仿汉时卫、霍之事,深入霆击,创伤胡虏,以求置换单于。”

这也是十年前严尤的提议,但王莽没有同意,这回算是重新拾起了当年的方略。若能达成这个目标,然后就是按照王莽的梦想,求得呼韩邪单于子孙十五人,将匈奴划分为十五个国家,以胡制胡,使边塞永宁。

“哪有这般容易?”第五伦摇摇头,就靠这充满魔幻和荒诞色彩的军队?出塞给匈奴送人头吧。

严尤已经被撤职数月,但毕竟在军中有人脉在,知道一些内幕,也与第五伦通了气。

且说十年前那场未能打起来的战争未曾伤敌一毫,却自损八百,二十万大军驻扎数年,导致并州地区经济彻底败坏,加上缘边大饥,人相食,导致边民流入内郡,这种现象至今仍没停止。最终引发了五原、代郡两地的逃兵、农民聚集起义,多达数千人之众,虽然平定,但时至今日,在北地、安定等处又出现了类似的情形。

所以这趟北上,王莽有两个目的:作为主力的太师王匡部数万精锐想趁着匈奴单于更替的当口,心存侥幸试试能否一劳永逸。

其次,十万猪突豨勇被更始将军组织起来训练,皇帝答应解除他们的奴隶身份,开赴边境,一边为太师的部队运送粮秣,顺便承担清缴缘边盗贼的任务。

好家伙,王莽这是要内外同攘,名为抗击外敌,实为“剿匪”啊!

诚然,相比于遥远的海岱、荆楚,有直道与常安相连,能威胁腹心的北方新秦之地,更让朝廷在意。

但王莽以为,一份诏令解除奴籍就能让人死心塌地?他恐怕还不知道,猪突豨勇们真实的状况吧。

“简直是用油去浇火,这缘边‘盗贼’怕是越剿越多。”

得知自己不用去塞外和匈奴作战,第五伦心中一喜,同时也寻思开来,开拔缘边运粮、镇压起义,这是否是自己乘机壮大力量的机会呢?

他拍了自己脸一下:“莫要贪心,一步步来,还是先将这八百人好好训练,先别提上阵能战,勿要行军途中便一哄而散就好。”

又过了两日,梁丘赐召第五伦前去营中,说是接到了更始将军廉丹的命令。

“其一,那日从高台一跃而飞的理军徐蜚廉,会加入本曲同行。”梁丘赐脸上像吃了只蟑螂般难受,他瞧不上那些所谓理军,觉得是江湖骗子,岂料还真塞了个来。

而其次,便是要他们开拔去常安以西的茂陵附近驻扎,再训练半个月后,于二月初一上路。

“校尉,吾等西去驻扎,如此看来,应是被分到了西北方的郡?”第五伦刨根问底。

只不知是何处,别给他整到河西敦煌去就行。

梁丘赐现在已经没法将第五伦当普通下属呼来喝去了,反而有点倚重他,遂低声告诉了第五伦实话:“吾等要去的,是威戎郡!”

威戎就是北地,第五伦恍然后忽然想到……

“要去剿的‘缘边盗匪’,不会是马援、万脩他们吧?”

……

大军开拔,是第五伦最紧张的时刻。

不是因为尚且遥远的敌人,而是怕关在营中还算安分的猪突豨勇们一旦动起来,就会乘机集体溃逃。

所以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各营的兵丁启程时,竟是用绳索系累,一个连一个,如同囚徒。

第七彪来询问他:“军司马,吾等系不系?”

第五伦犹豫了很久,最终咬咬牙道:“不系!”

大新又不是大秦,平日就吃空额严重,行军途中跑个两三成的人是常事,主官也不会有任何惩罚,只要你到了地方能有人完成任务即可。

宣彪闻言,松了口气,下拜顿首:“下吏一定尽心巡视,确保无人遁逃!”

“一天少于十人就不错了。”第五伦摇摇头,想保证一个人都不跑,没人敢打这包票。

第五伦对本营士卒还是有信心的,半个多月里,他将众人的伙食从每月二斗半提高到了六斗,在跟校尉梁丘赐扯皮许久后,要来了每人一套的冬衣。衣食得到确保后,非战斗减员也迅速减少,不必每天抬几个死人出营了。猪突豨勇们就算逃走,流亡的生活也不一定比现在好。

在开拔前,第五伦更承诺:“他营皆系累士卒,唯独我不愿如此,只因诸君乃是我的下属,不是奴婢囚徒!第五伦在此以自己的孝义,当着皇天上帝的面发誓,此去缘边,必士卒先食而我后食!诸君吃什么,我吃什么!”

这是承诺同衣食了,虽然第五霸说刚进营时这招没用,但在大军行进途中,如此做会让士卒们稍稍安心,他们最怕的是路上遭到拉壮丁时的虐待,性命不保。

这年头大部队赶路是极慢的,去茂陵一百多里路,第五伦轻骑两日可达,如今却要分成五天走。

这一路上,第五伦行在最后,让宣彪在前,第七彪、臧(zāng)怒带着私从和亲卫们在途中来回巡视,有形的绳索虽不系,无形的镣铐还是要的。

因为盯得紧,首日数十里路程,只有十来人试图逃跑,都被拦了下来,第五伦一一与他们详谈,又听了好多凄惨的故事。

虽然有心放众人走,但这个头还是开不得,否则八百人能一夜尽散,第五伦让这几人罚一顿饭了事。

第一夜住在新丰以西的昌陵附近,这其实是一座空陵,没埋任何人,乃是汉成帝在陈汤怂恿下修的,结果修到一半才发现耗资太大,且地势低洼难以填平,于是只好废弃。

到了次日清晨,守夜的人第五平旦来禀报,说昨天就试图逃跑的那人,又跑了一次。

这回第五伦就不留情了,让第七彪当众狠狠责打此人,但他转头又带着医药去看望,亲自为其上药,将逃亡者感动得不轻:“小人实在愧对司马,我再也不逃了。”

士卒们看在眼中,经过这一反复,第二天、第三天行军时,试图逃跑的人减少到了个位数。

第二夜在渭南虎圈,第三夜则到了长陵兰池宫。

在这,第四咸已经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几车粮食等候,第五伦出自家的血,让士卒们饱食一顿,同时再度承诺,在茂陵驻扎的时候,日子不会比鸿门差,等出发去威戎郡时……

“本司马就算是卖马、卖剑,也会确保诸君有一口吃食!”

人心都是肉长的,于是到了第四天,竟奇迹般没有出现逃亡的人,直叫第七彪啧啧称奇,觉得是极其罕见的事,足够让他吹一年了。

倒是第五平旦等人抓到了十来个割断了绳索逃亡的人,来自前头行进的营,甚至有人听说第五司马仁善爱兵,特地溜到这来,希望能投靠他。

要投我,等到了威戎郡,各营各驻一县,天高皇帝远时再投啊!

第五伦断然拒绝,让第七彪将人放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他们第四夜宿于杜邮,第五夜抵达茂陵。在先行抵达的梁丘赐营中开完会后,第五伦才知道,梁丘校尉麾下,最夸张的一个营,才走了百余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试图逃跑。

其中一半侥幸成功,跑得没了影子,另一半则被打得死去活来,甚至还插了十来颗脑袋在矛上威慑其余人。

梁丘赐倒是觉得第五伦对猪突豨勇们太好了,隐晦地暗示道:“其实人越少,空额便越多,分到手的粮食却不变,如此剩下的人才能吃得饱,有战力啊。至于缺额太多,等到了威戎,从当地招募即可,三条腿的驴儿不好找,两条腿的流民还不多得是!”

“若是伯鱼不忍,那些至于逃走的人,尽管放他们跑就是了,说实话,在关中依附豪强、沦为佃农,也比去边塞吃沙子强。”

这就是大新的军队文化么,第五伦不置可否,只管控制好自己那一部分,但回到驻地后,也告诉第七彪等:“眼下才走百余里便如此,稍后前往威戎,可是要走两千里路,沿途险恶较关中更甚。届时若有三番五次欲逃的,让私从假装追一追,便放他们走罢。”

到那时,体质虚弱实在没法行军的,第五伦甚至会故意放他们走,乱世将至,都不容易,能活一个是一个。

戴恭自从数日前开始,就变得极其积极,为第五伦来回奔走,在他协助下,营地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他们要在此驻扎十天,从营地向西眺望,能看到茂陵高高的山尖,据说附近还有卫霍两位将军的陵,只是第五伦没时间去看。

按理说,军中并无休沐之日,但第五伦却发现,扎营第二天,旁边几个军司马就带着亲信溜出营,去茂陵城里快活,而梁丘赐明明知道,也压根不管。

于是,在叮嘱宣彪等人看好营垒后,第五伦也抽空向梁丘赐告了个假。

梁丘赐问道:“伯鱼去茂陵城中作甚?”

“有事。”第五伦含糊地回答,梁丘赐却立刻面露理解,笑得很暧昧。

梁丘校尉很干脆地批准了,这位与旁人不同的下属,终于还是展露出他庸俗平凡的一面,看来也并非油盐不进。

第五伦出了营,带着几人轻骑前往茂陵。既然目的地是马援、万脩所在的北地,那么在临走前,他得去见一个人。

第86章 好马配好鞍

茂陵城乃是第五伦继常安后,见过最大的城市。

城内道路纵横交错,路旁遍种白榆,桂树夹道而生,高冠华盖,往来如云。

路边是石垒的沟渠,渠外楼阁相邻,青色的酒旗迎风而飘,沽酒叫卖声不绝于耳,高冠宽袖的士子,华服的豪侠贵人出入其间,还不时有人醉醺醺着摇晃出来。

拥有能比拟常安富庶,却没有京师的种种限制,来自长陵的第五伦也只能承认:“渭北诸陵,茂陵最盛。”

茂陵在诸陵中的地位,就如同汉武帝在汉朝历史上超拔出群一般。据说若不算流动人口的话,茂陵户籍已经超过了常安,只是分散在县中各处,并非集中一城。

反正这茂陵城里,随便一家都不是一般人,其世家则好文礼,比如朔调连率耿氏、并州牧郭氏;豪杰则游侠通奸,最出名的自然是原涉大侠;还有许多宿儒名流,俨然藏龙卧虎之地。

在城内问路,来到本县甲第里外,却见里聚规格繁华不亚于常安尚冠里,显贵之家多居住于此,入里后找到了马府位置,但见康庄之衢,朱门大户。

第五伦还特地回头看了看,果然,与马府一巷相邻的,正是“公孙府”,却是导江卒正公孙述家。看来公孙述确实与马援是发小邻居,乃是与自己抢人的竞争对手啊。

“不过马援遇事却并未去投奔公孙述,更没让他知晓去处,看来公孙述口中二人的情谊,也没那么深。”虽然自己现在的实力与公孙述天壤之别,但第五伦还是很希望能拉马援入伙的。

身后随从持着礼物,第五伦让第五福上前叩门,过去一年里,他可奉命来过许多次,早就跟马府上上下下混熟。

得知第五伦亲来,门子应诺后连忙前去禀报家中主事的马氏淑女。

按理说,这马府怎么也轮不到马老四的女儿来当家,只是他家情况特殊:马援的长兄马况早卒,留下马援的嫂子也多病,第五福来了几次,都没看到人影。

而马援的二兄马余,当初在五威司命府拉了第五伦一把,如今官至中垒校尉,管着中央军:北军一部,一家人常在常安,很少回来。

马援的三兄马员就更远了,官至增山(上郡)连率,上郡就在第五伦心中的大本营列尉郡北边。

而马援这厮又为了一个男人弃家跑路,他的妾室不好出面迎客,儿子又年幼,马氏淑女只得挑起大梁。

少顷,马家中门大开,邀请第五伦等人入内,走过庭院后,马氏淑女已站在堂门阀阅之下迎客。

距去岁在宣明里一别,第五伦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她了,少女今岁年已十六,个子稍稍高了点,今日穿了件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衣服几经转折,绕至臀部,然后用绸带系束,衣上还绘有精美华丽的雏鸟纹样。

她容貌也长开了些,但幼感仍在,颜色敷愉礼貌,躬身道:“先时收到第五氏许多礼物,妾本欲择日前去拜谢,岂敢令君子先行登门?”

第五伦拱手道:“不经通报前来已是失礼,只是军情如火,若不抓紧今日,恐怕就没机会了。”

马氏有些诧异,门外人杂,也不多问,只邀请第五伦入于北堂,里面一片暖和,第五伦送来的煤炉烧着狗头炭,地上铺着名贵的毡毯氍毹(qú shū)。

在氍毹之上,马氏淑女伸腰再拜跪,问第五伦平安:“年前惊闻君子师丧,妾遣人前去吊唁,之后又听闻君子上书请缨入伍,先护送师柩回蜀中,这之后便许久未听到消息了。”

“遣人去第五里打听,才知君子已去鸿门入于军伍,如今莫非已要开拔?不知前往何处,又要去多久?”

言辞里小心谨守礼节,但还是掩盖不住她话语里的关切。

过去一年她独自管着一大家子,必须做到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虽然强撑着主事,但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夜深人静时还是会委屈流泪,可恨父亲来过一次信就又没音讯了。

倒是第五伦对她家颇为关心,隔三岔五遣人送土产过来,常附带书信一封。二人的书信交流最初尚且拘谨,可次数多了后,若是一两月收不到信,却也有些怅然若失。

只是今日见面,言语间却没有书信流畅,马氏反而有点紧张。

第五伦没白跟扬雄学了一年,一些诗句现在已是信口拈来,他知道马氏淑女信中喜欢引用诗,遂摇头道:“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征役没有休止,哪能有片刻安身,何时回来实在不知,也许三载,或许五年?”

因为某种原因,这首诗是马氏淑女最熟悉的,她顿时颇感难过:“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离家之情,妾虽不能身受,却也感同,吾父亦是如此,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第五伦笑道:“不过我此番的去处,正好是威戎郡。”

马氏了然,屏退下人,只剩下她弟弟在堂上玩耍,外加一个老傅姆侍候在外以避嫌:“如此说来,君子或有机会能见到吾父?”

第五伦道:“或许吧,届时吾等各营会分开驻扎在各县,我会争取前去特武县,与文渊也能相互照应。”

马氏稍稍松了口气,再度欢喜起来,谈笑未及结束,她又左顾敕令中厨,让他们备下粗饭,莫要耽误了。

“饭食不必置办了,我夕食前必须回到营中。”第五伦道:“淑女可有书信物件,要我带去给文渊?”

让下人置酒,清白异樽,她还亲自为第五伦斟酒,酒入杯中涌生泡沫,随即又消散,犹如花之华疏,像极了此刻气氛的暧昧。

虽已让目光故意不对视,但偶尔一瞥,瞧见第五伦近在咫尺。或许是屋内煤炉烧得太烈,或许是氍毹太暖,马氏脸色显得有些绯红。

但还是稳住手,酌酒罢了,马氏向第五伦敬酒,自饮一盏后,面色更烫了。

今日时间总觉过得极快,第五伦告辞将行,马氏也将写好的信交付于他,第五伦看了一眼,仅有一份,看来只有给马援的,却没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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