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一位造桥大师刚说完,后面一人又跟上道:“臣的本领,是能造出一种药丸,让大军不持斗粮,只需服食药物,就能做到不饥不饿!”
第五伦听得发怔,好熟悉啊,这是传说中忍者们的……兵粮丸?
中黄门传话:“陛下问你,要如何制作药丸?”
那人应道:“此物应用雹突、宿麦、山芋、甘草、薏苡、稻米,全部磨成粉末,浸泡在酒中三年,待酒蒸干后,揉成桃子核一般大小,晒干后,一天仅吃三粒,便足够应付一日体力,不必担心耗费粮食!十万大军,可轻装远征!”
说着还掏出了黑乎乎的几颗小丸要进献给皇帝,王莽自然是不会吃这种东西的,一挥手点了右司命孔仁,让他试食——谁让孔仁已经被任命为“司命将军”,奉命监察北边呢。
孔仁捧着那黑乎乎不知搓了多久的“兵粮丸”,闻着还有点臭,他一咬牙一狠心,就往嘴里塞。
就水嚼碎吞服后,孔仁神情非常难看,足见味道之恶心,只是他拍了拍肚子,惊奇地表示还真有饱腹之感。
第五伦看着这小丑滑稽的表演,心中冷笑:“吔屎也能饱。”
接着上来的是第三位,也是第五伦最在意的那人。却见他头发稀疏,身着粗布衣服,肤色蜡黄,身材纤细小巧,四肢修长,身上一丝赘肉都没有,看上去倒是轻巧得很。
他自称名叫徐蜚廉,齐地人也,低眉顺目地朝王莽下拜稽首。
“陛下问,汝言能飞,一日可行千里,能窥匈奴虚实,可有此事?”
徐蜚廉有点紧张,哆嗦着应道:“那是乡人夸大只言,倒也飞不了一日千里,但能在高处起飞,从军阵之上掠过,尽观敌军虚实。”
群臣议论纷纷,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却觉得不能否定,说符侯崔发更道:“吾听闻,公输班曾作木鸢,以窥宋城,若能真能如此,敌阵岂不尽在我眼中?”
中黄门回报王莽,王莽只将手往高台边缘一指:“且试之!”
这高台起码有十余丈,跳下去不死也残,徐蜚廉只让人将他带来的“木鸢”送来。此物为木制构架,上蒙布匹,又沾满了长长的鸟羽,木架上有环纽机关,徐蜚廉将自己固定在上面后,双手死死握住两翼的环纽。
在众目睽睽只下,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后退、后退,一直退到第五伦他们在的位置,然后就仰头闭目不动了。
“为何还不飞?”梁丘赐垫着脚观望。
“他在等待风向变化。”第五伦如此猜测,总感觉自己就要见证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飞行试验了。
说话间,风向已变,却见徐蜚廉猛地向前奔跑,冲刺到高台边缘,一跃而下!
“噫!”
台上从群臣到郎卫,没想到他真的敢跳,连忙涌至高台边缘去看,连王莽都没忍住站起身来观望。
却见徐蜚廉借着风力,倒是没有直接坠落摔死,而是斜向下滑行,宽大的木鸢布羽尽可能地展开,身体尽可能绷直。
借着风力帮忙,他一直滑翔了百来步距离后才落地,已经十分不错了,只是降落显然没练好,在地上摔了好几个跟头,人倒是没大碍,滑翔木鸢却摔坏了。
第五伦替此人松了口气,今日三人,也不全是江湖骗子,但他们所献技艺自娱自乐还行,想用在行军打仗上,就是一万个不靠谱。
等徐蜚廉灰头土脸回到台上向王莽谢罪时,王莽却不以为忤,只道:“予听闻,墨子在鲁山,斩木为鹞,制作三年而成,却只飞一天便坏了,与今日之事颇类。”
虽然知道这三人所献奇技都不可靠,但王莽却故意表现得十分高兴,将三人皆拜为理军,赐以车马,加入大军。
毕竟,这些江湖技艺若能糊弄大头兵们,倒是能涨点士气。
第五伦偏头问道:“校尉,理军是何职位?”
梁丘赐解释说,这大概相当于军中顾问,是个虚职,他只摇头道:“只望彼辈切勿要来我军中。”
好了,这下北征大军中,不止有黄巾力士、猪突豨勇和“巨人”,还多了“造桥大师”,“兵粮丸”以及这“空军”。简直一应俱全,第五伦只觉这一幕又荒谬,又现实。
“差个撒豆成兵,就齐活了。”
而另一边,好不容易从那黑乎乎的兵粮丸口味中缓过气来的孔仁,却不忘远远看着第五伦,向一旁的陈崇低声讥讽。
“若当初扬雄投阁时有此技,就不会摔断腿了!”
……
“站住!”
皇帝的召见结束,第五伦刚下了高台,身后就传来呼喊,回头一看,却是方才还在上头指挥乐官敲磬的桓谭追了过来,手中还捧着一个褡裢,就塞到第五伦手中。
“这是严伯石的信,他要归郡去了,唯恐见不到你,便让我捎来,回营再拆开。”
第五伦应诺,但在褡裢里又摸到了好多硬邦邦的竹简。
桓谭道:“还有几本兵书,伯石说,他如今已经失职丧权,在朝中说不上话,帮不到你,这些兵法,或许对你有所裨益。”
看来他身不由己卷入旋涡后,不仅结仇敌人,也有了朋友啊,只作揖道:“君山大夫替我谢过严公。”
等了一会后,见桓谭仍面色如常,第五伦感到奇怪:“君山大夫就与我说这些?”
桓谭提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剑,皱眉道:“你以为,我喊住你意欲何为?”
第五伦道:“我今日在高台上谒见天子,言语近于阿谀,面对不合时宜之战、诸多荒唐之事,却一言不发,我还以为,君山大夫要来教训我了。”
桓谭哑然而笑:“你以为,我是那种愤世嫉俗之辈?”
难道不是?桓谭给第五伦的印象,就是个狂士喷子。
桓谭却摇头:“老、庄亦是狷狂,但他们却只目睹周、楚之恶政,未曾捐身强谏,伯鱼,你对我误会很深啊。”
桓谭与第五伦走着,对他说起自己的过往来:“前朝哀帝时,我不过小小郎官,与傅皇后父孔乡侯傅晏相善,当时董贤宠幸,而傅皇后日益失宠,傅晏来问我对策,我便如此教他。”
“刑罚不能加无罪,邪枉不能胜正人。不如谢遣门徒,务执谦廉,如此才是修己、正家、避祸之道也。”
“修己、正家、避祸,这也是我的处世之道,别看我曾讥讽那公孙述,可你若要我当面强谏天子,指出天下弊病,恕桓谭不能,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自己尚且如此,又岂会苛求于他人?”
第五伦了然,看来自己确实理解错了桓谭,能历经成哀王莽而平安,他确实深韵自保之道,平素的嬉笑怒骂后,是一颗聪明的心。
他绝不会做交浅言深之事,只有对认为值得好言相劝的人,才会实话实说。
桓谭倒是理解第五伦的作为:“你今日虚与委蛇,面谀于天子,是因为陈崇于你有逼死亲师之仇,过节已经结下,以陈崇、孔仁小人之行,势必斩草除根。若不设法自保,只能引颈待戮。”
“如今入了皇帝之眼,让他记住了你,得附城之爵,算是稍得喘息。而五威司命之势,主要在常安六尉、六队,于军中并无势力,等你到了边郡,反而更加安全,只是要小心孔仁,他被任命为司命将军,监督大军,可能会刁难你。”
桓谭又指着第五伦道:“话虽如此,但还是要守着初心,修己正行,切勿让泥污沾染太深,否则,我可要替子云好好痛斥你!毕竟子云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
第五伦一笑而过,桓谭于他,更像是一位诤友,他以后称呼也不加“大夫”了,直接喊字。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来:“君山也有附城之爵,不知是因何功勋而得?”
桓谭翻了翻白眼:“居摄之时,翟义举事于东郡,当今天子作伪摄皇帝,心虑内外之敌而不能食,昼夜抱孺子告祷郊庙,又放《大诰》作策,表明自己只是效仿周公摄位,一心匡扶汉室,绝无不臣之意。”
“当时我是谏大夫,奉命将安汉公至诚之言宣扬于天下,终止翟义的‘诽谤’。”
第五伦了然,当时桓谭,俨然是王莽集团的宣传部长,在平定翟义之乱里派上了用场,所以王莽禅代后才论功行赏,封他做附城。
可等到王莽终于不满足于践祚,踏出了那一步,无疑是狠狠打了桓谭的脸,当初有多么相信安汉公卖力宣传,事后就觉得有多恶心。
若当年桓谭愿意,以他的才学,扶摇直上青云,位列九卿不要太轻松。但之后桓谭却缄默无闻,与新朝若即若离,大概也和扬雄一样,看清后死心了吧。
“敢问君山,上一次领到附城之禄,是什么时候?”
第五伦听说,国公岁钱八十万,侯、伯四十万,子、男二十万,附城也有十万,蚂蚱腿小也是肉啊。
桓谭没好气地说道:“十多年了,就领到过一次。你也一样,不管封到哪个里,那些书面上的食禄,永远一拖再拖,皆以地理未定为托词,只是先赋茅土,却根本到不了手中。”
所以王莽就是空手套白狼,只是给第五伦一顶麟韦之弁,一个空爵而已喽。
第五伦要回营去了,二人即将作别时,桓谭却又喊住了他,解下腰上的剑扔了过来。
顺势接过,入手沉重,剑鞘十分质朴毫无装饰,可等第五伦抽剑一看,才知道此物不俗:寒光闪闪,吹毛可断,是一柄好剑!
比起第五伦所佩那柄锋利还不如菜刀的环首刀,不知强到哪里去。
“君山,这是……”
桓谭道:“此乃常安王君大所铸之剑。”
难怪做工这么精良,第五伦知道,王君大是出了名的剑匠,据说他在始建国五年时,曾为皇帝王莽铸了一剑,名曰:“乘胜万里伏”。
王莽十分喜爱,乘胜万里伏便取代前朝的高祖斩蛇宝剑,成为新的天子剑。
桓谭道:“扬子云工于赋,王君大不止能铸剑,还有一身好剑术。我当初欲从二子学,子云告诉我,能读千赋则善赋。”
“而王君大则说,能观千剑则晓剑,倒是有不谋而合之妙。这柄剑,便是王君大赠我的。”
第五伦推辞道:“太过贵重了,王君大之剑,何止十万,百万都有市无价啊。”
桓谭摇头:“我不过区区酸儒文士,带着此剑在常安,最多用来投掷家中硕鼠,实在是太委屈它了。倒不如让你来用,外击胡虏,内诛奸吏,让它饱饮鲜血罢。”
说罢,桓谭朝他拱手道:“伯鱼,此去边塞,不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第五伦收下了剑,向桓谭长作揖。
而桓君山已仰天大笑,转身便走:“因为,我很想看看,你往后是否能成为子云所期盼的……”
“天下之士!”
……
第85章 剿匪
虽然附城之爵被桓谭说成是“无用”,但回到军营时,第五伦还是感觉到了不同。
最明显的就是同僚和下属们的态度,梁丘赐简直要将第五伦引为亲信,和颜悦色,因为他亲见皇帝与第五伦问对了好几句话,俨然简在帝心,同级的几名军司马则对第五伦侧目而视。
而下吏如军候戴恭,在第五伦入营时,更是夸张到蛇行匍伏,四拜跪谢,对第五伦诚惶诚恐,再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皇权就是如此魔幻,哪怕只是和皇帝说了几句话,得了一点并无实用的赐予,便好似也变得高人一等,所有人都盯着那顶难看的麟韦之弁,目光敬畏。
这下戴恭明白,梁丘赐是绝不会为了自己和第五伦翻脸了,便诚惶诚恐地向第五伦稽首告罪。
倒是第五伦面露诧异:“自我入营以来,戴军候一直倾心相助,何罪之有?”
也不知这是故作糊涂还是什么打算,戴恭更慌了,一味地顿首,表示年纪大了,不宜再担任军候之职,希望能调走。
第五伦现在却死活不让戴恭走了,戴恭辞了三次,他拒绝了三次,又当着梁丘赐的面与之对饮,算是一笑泯恩仇。
可背地里,第五伦却摸了摸桓谭赠他的利剑,瞥着戴恭暗道:“你若走了,我拿谁的血来祭剑?”
本营两个月内减员三百的锅,这累累血债,戴恭至少要背一半,第五伦决定到了塞北再收拾他。
但在此之前,借着今日的势头趁热打铁,第五伦对中层士吏、当百的置换得以顺利进行。小本子上打×的恶吏们沙汰一空,关键位置统统换上了自己人,营中面貌为之一新。
这八百余人,算是从上到下,牢牢控制在第五伦手中了。
是夜,第五伦打开了严尤托桓谭交给他的包袱,却见有兵书数卷,皆是《尉缭子》,每一卷里的墨字外,还有严尤平素观书时用朱笔勾勒的体会心得。
再展开那封信,却是严尤告诉第五伦一些关于这次北征之役的内幕。
严尤以为,十年前那场十二将军伐匈奴之役,王莽效仿了秦代抵御匈奴的“无策”,不忍小耻而轻民力,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
而这次出征,与上回不同,算是吸取了一点教训,人数没有那么多,精锐之师数万,猪突豨勇则作为羡卒,去前线转运粮秣,不参与作战。